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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pter 7 ...

  •   我擅长几何,这其中最大的热趣在于找准解题方向的那一刻:迷雾散去,路障崩塌,往后的每一步都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几个小时前,我在仓库中再一次体会到这种乐趣。然而那时的我尚未知晓,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几何题:正确答案于它是个假设,做题者永远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何等庞杂的计算,而一切努力的尽头或许只是一个冰冷冷且无从验证的“无解”。我从不是文学老师的宠儿,“无解的代数题”是我对现实生活所能作出的最恰当的类比。

      理论推测的部分称不上复杂,对它的验证要困难一些,但也不至于全无希望。我从日常生活的碎片中捡拾出有价值的片段,用逻辑——纯粹的逻辑将它们煅成链条,拼凑出初具规模的故事轮廓。而理论对我的帮助就止步于此了,作为一个木讷呆板的人,没了它的指导,我简直寸步难行。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推开了眼前半掩的门。

      窗前的人背向而立,也许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又或许没有,只知道他转过身面向我时,脸上确有一丝惊愕。目之所及一片晦暗,除此之外
      我读不出任何内容,自然也无法窥探其所思所想。接着他摇摇头,像在驱赶一缕不受欢迎的旧日幽魂般,开口道:

      “蒂尔小姐,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在想,既然是我母亲住过的屋子,或许这里会有维多利亚想要的东西。”

      “是啊。”埃德加·洛克伍德摇了摇头,“她差我来取份文件,但你实在不该出现的。”

      “不要紧。”我干巴巴地回答,“反正你已经看见我了,不是吗?”

      不知道是什么泄露了端倪,也许是我的语气,也许他只是厌烦了虚虚实实地兜圈子。总之,再度抬起头时,乌黑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我的前胸。

      “你大概是猜到了。”他苦涩地说,没有流露出一丝乐在其中的迹象。

      我缓缓举起一只手:“放下枪,洛文,她绝对不希望你这么做,这你也是知道的。”

      寂静而可怕的几秒钟过去了,枪口稍稍低垂,随后移开。埃德加·洛克伍德把枪放回口袋,指指一把扶手椅示意我坐下。

      “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我倒进椅子,趁机把颤抖的指头藏进袖口:“洛文·里奇曼。”

      他怔住了,随即对我说:“不介意的话,不妨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看得出自己其实没有选择,于是顺从地开口,声音在空旷异常的房间里激起奇怪的回声:

      “这房子从前的主人是珍恩·埃弗雷特女士,她因病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埃弗雷特女士生前住在三层的套房,二层的几个房间则作为学生公寓出租,我母亲艾琳和康斯坦姨妈就曾是租客中的一员。她们在这里住了五年,与珍恩女士感情很好,毕业后也不忘常来拜访。”

      “一八七零年的夏天,艾琳和康斯坦到这里小住,遇到前来拜访姨婆的洛文·里奇曼。他与艾琳——相互吸引——甚至谈婚论嫁。艾琳出身富家而容貌平凡,在此之前,她的追求者大多是看中了那一笔不菲的财产。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认为洛文是不同的——也许因为他自己也相当富有吧。”

      “这段关系并没有持续太久。后来艾琳接到消息,据说老里奇曼先生几个月前已经去世,只给独生子留下数额巨大的债务。也就是说,夏天开始时追求艾琳的洛文·里奇曼,已经是个一文不名、负债累累的穷光蛋了,而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现在无从得知这对艾琳产生了多大的影响,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她第二天就离开纽约,那桩悬而未决的婚事自然随之不了了之。”

      我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至于洛文·里奇曼,没有任何文件记载他的下落,却有传闻说他落到债主手上,被卖到船上抵债了。小报给予这则风闻的版面越来越少,无论多离奇,它还是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在当时,至少在当时看来,这就是此事的结局了。”

      “既然你这样说,难道它还没有结束?”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这故事里得到了好结局,所以它根本就没结束。我这样想着,并没有出声。

      倒是洛克伍德先忍不住开口:“然后呢?”

      “现在来谈谈我们对下毒者的一些猜测吧。必须承认,尽管你和维多利亚并列头号嫌疑人,我却从没想过你会扮演帮凶之外的角色。这都是出于我们对维多利亚偏见太深的缘故,而你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维多利亚是个多好的烟雾弹啊!再加上你那动人的说辞,我几乎都要落入圈套了。可是,你偏偏要把自己的真实遭遇——被债主卖到船上什么的——说出来,我一直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是为了让那些谎话听上去更加真实?不管怎么说,这些表现不仅与你后来畏畏缩缩的样子形成反差,也让我想起了洛文·里奇曼的故事。你演得太过火了,这是第一个错误。”

      “容我再次打断一下,”洛克伍德举起一只手,“你最初是从哪里得知洛文·里奇曼这个名字的?”

      “我还没提到那个部分,不是吗?”我坐直了,眼睛直盯着对方,“这其实有点讽刺——是康斯坦姨妈告诉我的,在我第一次拜访你们之后。”

      洛克伍德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响。

      “让我想想。是的,我们谁都没有刻意提起这个话题,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谈话之中。”

      “洛克伍德先生,你相信女性在情感方面具有天生的直觉吗?”我问他。

      不等他回答,我又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原先不大相信,现在倒有些动摇了。说起来是我率先告诉姨妈你们相处时有些古怪,接着她就拉着我上了一堂爱情课,你知道,要有自尊、审时度势什么的,其间还把你——不,里奇曼先生作为反面案例,效果很好。”

      别误会:我并非没心没肺,这仅仅是一个受过赫尔巴特*熏陶的教育学学士所应具有的基本素养。我清楚该怎么对付这种人,该用何种程度的言辞来逗引对方的神经,以至于在被惹怒的同时不会对这一来一往的谈话感到厌倦,一方面暂时保全性命,另一方面也起到拖延时间的效果。

      但,话说回来,我到底不是操纵心理的大师,更何况面对的是个情绪不稳的嫌疑犯,很有可能下一秒钟就要小命不保。这是个极度危险的游戏,确凿无疑。

      “那么,这就是你的看法了。”埃德加·洛克伍德点点头,听上去不怎么惊讶,“对于琼·蒂尔小姐的共情能力,我本来也没抱太大指望。”

      “我觉得,”我慢悠悠地说,其实是真的有些按捺不住了,“在这件事上,我们俩都表现得够愚钝的。你露出好几个破绽,我则几乎把它们全忽略了。”

      “真的吗?”在眼前的黑暗中,我想象着他的一侧眉毛抬高了寸许。

      “当然,是‘几乎’,否则我也找不到这里。你最大的破绽在于,一边坦言维多利亚独自策划并实施了匿名信事件,一边又告诉我她不会打字、对现代技术深恶痛绝。请你告诉我,一个这样的人,如何在没有他人帮助的情况下打出一封信件?”

      “即使如此,她也会考虑到字迹被认出的风险。找到一个会打字的人并非难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假设她找到一个打字员,交给对方一封看起来就很可疑的信件——不,不妨直说吧,把信交给别人会惹麻烦,把信交给自己的丈夫就没有这种顾虑了。”

      “听起来的确是这样。”洛克伍德说道,好像一切与自己无关。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进一步假设,丈夫就是匿名信以及其他一切的主谋呢?这么说起来,事情就都解释得通了——只缺少一个动机。”

      “里奇曼。”他为我补全了剩下的部分,“水手里奇曼上岸之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有资产的埃德加·洛克伍德取而代之。他和年轻的卡兰德小姐私奔,就这么为自己在马波罗的居留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 。”

      听着这些话从当事人的口中说出来——我可以明确地说,这与任何既脆且薄的泛黄报纸、任何耗费精神的微缩胶片卷都不能相比。再一次抑制不住地恍神,我想着未曾谋面却熟悉万分的母亲,想着她在纽约的夏日徜徉此处,也许就坐在我此刻坐的这把椅子上,脊背笔直,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思绪却早已飘到很远的地方。

      她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此刻只能凭空想象,但我暗暗在心中相信,她一定不带一丝犹疑地望向前方。多么坚定,却又多么盲目,她无从看见前路上依然笼罩的死亡阴影,一次导致了自己的死亡,另一次在十年后毫无预兆地降临,打着无谓的旗号,为她的挚友带来灾祸。

      对于我的沉默,洛克伍德报以一阵咳笑,一声接着一声,带着讥讽的意味。

      “不好意思——好一篇新闻报道——我这就停下。”他短促地抽气,笑声终于在努力下得以平息,“你一定有很多疑问。但你没有意识到吗?他们其实是同一个问题。这问题既关乎过去,与你方才那个错漏百出的故事脱不开干系;更关乎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康斯坦、维多利亚、你、还有——”

      又一个停顿,饱含着不可言说的情感:“——你母亲艾琳。”

      我惊叹于自己的迟钝:他的眼神多像卡兰德先生啊,两者都是不加掩饰的探寻,试图从我身上找出另一人的影子。他们只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

      “一八七零年的夏天,并非我第一次见到艾琳。”他听上去像是陷入了回忆。

      慢慢地,我把右手伸向背后,让手指穿过椅子的间隙。

      “那是更早以前,上中学的我到姑婆家小住。现在想起来,不过是待了一个月,可我总觉得时间要长得多。”洛文热切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我希望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她把我当成小孩,我却没有一刻不想着她。一个月后我回到了寄宿学校,怀着再也无法见到艾琳的忧伤——你知道这个年龄的男孩是什么样子——不出两个月我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时我在想,要是那就是我和艾琳的最后一次见面,或许一切又会大有不同,然而……”

      他不再往下说了。

      “我其实没那么在乎艾琳——没有在乎到十几年后还为她杀丨人那种程度。”像是在响应我的想法,洛文突然剖白道,“她就是有点让人‘忘不掉’,船又那么小,没什么别的可想。我没法恨艾琳,便只能恨告诉她我已破产的那个人,也就是你的康斯坦姨妈。现在你明白了吧,事情本来可以有所不同的。”

      “这很没道理。”我插嘴,确信右手边一英尺没有任何称手的重物,这才换了左手。

      他直接无视了我(又一次):“我上岸之后才偶然听到艾琳的死讯,正是这个让我动了心思。而告诉我的那位小姐,你一定猜到了,碰巧又姓卡兰德,我就这么来马波罗了。这是座宜人的小村子,我得说。”

      我的指尖碰到某个硬物:“维多利亚绝对会恨你一辈子的,卡兰德先生也是。”

      “我猜,我们该为此举杯庆祝?”

      这回轮到我无视他了。我正伸长了手臂去够身后的东西,先停下来喘了口气,这才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

      “为什么要搞理事会那一出,让我们见面?你明知道我对你们的旧事一无所知。这是挑衅吗?”

      他竟然真的被我给逗乐了。

      “不,当然不了。我不是要挑衅你,小姐,我只想看看艾琳的女儿。”

      “你想看看我是否像她。”我直言不讳。

      “对。”

      “我可不是她。”

      “是啊。”他回答,“已经够明显了,是我迟钝到一直看不出来。”

      “没错。”

      “是啊。”

      谈话眼见着就要陷入僵局,大概也是颇感无趣,洛文的手伸向了放枪的衣袋。心被高高提起的同时,我猛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不由笑出声来。

      “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犹豫了一下,说,“就只是,有件事挺好笑的。你——”

      “我怎么了?”

      “嗯,你弄错了,关于破产的那件事。我想应该是搞混了吧。”我尽力让语气中流露出一点儿无所谓又拿不准的意思。

      “搞混了?”声音中隐隐有一分急切,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小题大做:“是这样的……有那么一封信,在大宅的阁楼里吧,我猜。收信人是康斯坦姨妈,信里提起你的债务,还让姨妈尽快去纽约碰面……署名是艾琳。”

      洛文陡然起身。坐在原处的我继续说:“所以,先知道这件事的其实是艾琳,是她告诉了康斯坦:你弄反了。”

      “别再说了。”枪口再度对准我。

      我缓缓站起来,右手背在身后,此时声音中的不安已经无需掩饰:“这不要紧,劝艾琳离开的人可能还是姨妈,对吧?你根本没必要杀我。”

      然而我从心底里明白,这是一场赌局,而自己已落在下风。

      对于不在乎的人,这一点当然不要紧,可洛文显然是在乎的:他在乎极了。他花了三十多年编造一个自欺的谎言,其中他和艾琳的过错全被强加到康斯坦姨妈——一个完美加害者的身上,现在这个谎言土崩瓦解。

      我盯住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你压根不在乎艾琳。”我说,“她让你想起过去,仅此而已。”

      作为艾琳的拙劣复制品,既然前者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那么我的死就更不会让对方眨一眨眼睛。一旦弄明白这个道理,另一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那就是,无论我说什么或是做什么,都不会动摇他杀死我的念头。基于此种结论,我得以随心所欲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昏暗光线中,洛文·里奇曼的脸孔像雕塑一般凝固。

      “你大概不知道子女对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吧。”他突然说,“如果我在这儿杀了你,对康斯坦·蒂尔的伤害不是比杀了她自己更大吗?”

      “她也该尝尝这种滋味。”洛文自言自语道,我听得出他对这个念头有点儿感兴趣了。

      第一课子弹呼啸而来时,我正在估算自己和大门的距离,因为早有准备而堪堪躲过。为争取时间,我转身拎起刚才找到的烟灰缸往枪声传来的方向砸去——他似乎喊叫了一声,我便也无暇验收成果,扔下东西就开始狂奔。对于第二颗子弹,我深知上一次的好运没有重复的道理。

      慌乱的脚步声与心跳同频,一并夹杂在拍门声中。我在奔跑中默数,门缝里透出眩目的光线,希望开始升腾。

      第二颗——

      下一颗子弹并未到来洛文·里奇曼咒骂着再三扣动扳机,却再没有第二枚子弹射出。

      直到门被大力踹开,警员的手搭上肩膀,他的手指还死死摁在扳机上,进行着徒劳的最后尝试。

      离开之前,我回望屋内,洛文·里奇曼最后一次将乞求的目光投向我:

      “那封信——真的有那么一封信吗?告诉我!”

      为了这一刻,我已等待许久。

      抑制不住地,一个胜利的微笑浮上唇边。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冲他轻轻挥了挥手,便快速走开了。

      门廊上站着由警官陪同的维多利亚,细瘦的肩膀上紧紧裹着一条披巾。她神色莫测地看了我一眼,有那么一阵子,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先是我父亲,现在是我丈夫。”许久,她开口道。语调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望着她,脑海中浮现出十年前那个歌声甜美自然、梦想着嫁给某位王子的女孩。一个想法愈发明朗起来。

      “我欠你一个道谢。”我凑近她,低声说,“洛文——洛克伍德不可能粗心到那种程度,是你换掉了子弹,对吗?”

      维多利亚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继续道:“当然,我不能强迫你接受任何东西。就只是——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请一定写信告诉我。”

      她眼睛眨也不眨,一只手保护性地搁在腹部上。我自认已经尽到未来表姨的责任,便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远处,表情严肃的麦克正在和一位警察交谈。见我走过来,麦克马上结束了谈话,伸出一只手臂让我扶着:“你没事吧?”

      “我倒是很想这么说。”我举起手腕给他看,“但这里疼得要命。”

      除此之外,谁也没提起之前的遭遇。他问起我们一家回波士顿的确切时间,我回答说这取决于姨妈的康复状况。期间一位警员送来两杯热茶和敷手腕的冰袋,领我们到花园的长椅上坐着等待问话。

      我们并排坐下了。

      “几周前哈佛的导师为我提供了一个工作机会,在一家私人诊所。”麦克告诉我。

      在表示祝贺后,我随即想到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麦克!这份工作不会恰好在波士顿吧?”

      “是啊。”他坦言,“这就是关键所在:它离你们的住处只有几个街区远。”

      我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在想……”麦克慢吞吞地说,“或许我可以在诊所附近租一间公寓……”他交叠的双手向上弯曲,留出一个渴求的空隙。

      经过与洛文·里奇曼的交锋,我愈发明白真与假之间的微妙界限该如何划分。在其他的事情上,我或许会拿不准;但置身于当下这一刻,深深望进那双蔚蓝的眼睛,我可以肯定这一切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我以自己的手填满了空隙,麦克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喜悦点亮。透过相握的手,我仿佛可以看见未来——我们共同的未来。

      我想,这就是全部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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