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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6 ...

  •   我将手中的花束放在母亲墓前,与几支沾着露水的玫瑰紧挨着,然后站起身,面朝身后不远处的埃德加·洛克伍德。

      “早上好。从镇上来?”我问。

      他点点头,手指局促地转动着帽檐:“来山下透透气。”

      “在墓园里?”我笑了。

      他没有看我,与第一次见面时相比,显然有更多的胆怯和不安在这个男人身上显露出来,如同墨水渗进纤维,在纸上留下乌黑的一笔。离开维多利亚他似乎站都站不稳了——这对两人都是极好的伪饰。而我只是等着,等着他说出必要的话语。夏季清晨的阳光无动于衷地打在“艾琳·蒂尔”这几个字上,又很快如同潮水般退去了。

      埃德加·洛克伍德和我沉默地注视着这一景象,帽子在他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

      “晚上真冷。缅因州似乎没有夏天,我们直到上周才熄掉壁炉。”我说。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接着说:“啊,真正的夏天在蒙特卡洛,那儿真是消夏的好去处。”

      “你上一次去蒙特卡洛,是多久以前?”

      “两年前。”他皱眉,“算不上十分愉快。于是去年夏天我留在慕尼黑,然后——”

      “维多利亚。你认识了维多利亚。”

      洛克伍德伸出手去拨动一片草叶,那顶帽子变戏法似的又出现在他的头上:“当时小报称她为社交场上的明珠,此言不虚。”

      “她非常漂亮。”我没话找话说。

      “是啊……”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洛克伍德陡然收回手,摘下帽子,“我犯了个错误。蒂尔小姐,或许你愿意听我说说?”

      我摊摊手:“这儿不是告解室,我也并非牧师。但不管怎么样——说吧。”

      “这几个星期以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这件事。在海上时,我多少干过一些更恶劣的事,但那是出于水手的法则,而这件事性质完全不同。简单来说:我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或许牵连了更多。”

      “这种伤害,”我小心斟酌字句,“是永久性的吗?”

      “原本可能是的。因为天气变热,所以不再是了。”

      “那么,这是一件必须去做的事?”

      “倒不如说是不得不做。因为没有其他选择。”

      太阳正在渐渐升高,我突然失去了耐心。

      “我们彼此坦白一些吧,洛克伍德先生。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没必要再兜圈子了。我的理论是这样的:在我们来马波罗之前,你趁巴沃太太开窗透气时溜进大宅,把蜂蜡裹着的毒药抹在壁炉和灯里,又在我们抵达当晚再度潜入,伪造出一场漏洞百出的失窃案以混淆下毒时间。与此同时,维多利亚则在某处营造你们不在村里的假象。为了不被揭穿,你们甚至在波士顿安排了一场舆论风波来转移注意力。于是一切都在计划下按部就班地运行,直到我偶然发现壁炉里的小异常——我说得对吗?”

      洛克伍德一时无法加以答复。他陡然发白的双唇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连带着四周的肌肉也一同抽搐起来。帽檐愈发低垂,看不见他的眼睛,不过可以断定那里必然也盛满了惧意。简言之,他吓坏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安抚这个饱受惊吓的人了。

      “哦……”他终于说,“你知道了!你已经都知道了!”

      “是啊,差不多吧。这本来是个周全的计划,可惜你忘了换台打字机。”

      “什么?”

      “打字机。说起来还要感谢你的姓氏里恰好有个‘L’。揭发我父亲是逃兵的那封匿名信中,每个字母‘L’都有一个小缺损,而我翻了翻家里的名片盘,在你的名片上发现了同样的缺损。”我举起一张卡片,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完全不担心他会出手抢夺,“我想,这应该不是巧合吧?”

      眼前的这个男人甚至没有花力气否认。在如山铁证面前,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垂下眼睛,嘴里嘀咕着:“你不该这么做……真的不该。这样没有好处。”

      “你在害怕什么?”我追问,“为什么给康丝坦姨妈下毒——你甚至从没见过她!”

      “别无选择。”他再一次说道。

      这时我想起病床上的姨妈,原先胜券在握的心情多多少少转化为了怒气:“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洛克伍德比划出一个安抚性的手势:“好吧,好吧,我会说的。正如你所说,我此前与你们一家素不相识,不过——但是——”

      “维多利亚认识我们。卡兰德一家都认识我们。不光如此,我还害得卡兰德先生掉下悬崖,抢走了他们‘应得’的财产。”我一口气说完这些后,感到自己还有余力,便接着说,“当然,你不是在暗示卡兰德先生想要杀死康斯坦姨妈,对吧?这么做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更不用说——”

      “维多利亚。”洛克伍德突然说,然后又紧紧抿着嘴,仿佛很后悔让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维多利亚!”我叫道,“当然了,谁想得到呢。”

      必须承认,尽管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人,我却从未怀疑过这个美丽、虚荣、多少有些天真的表姐。

      “我看你不太相信。”洛克伍德不满地说,“不管怎么样,我并没有胡说。卡兰德兄妹中,最像卡兰德本人的就是维多利亚。你知道卡兰德夫人尽量避免他们三个和父亲碰面,可维多利亚总爱溜进父亲的房间,为他读书、用纸笔交谈什么的。天知道他往维多利亚脑袋里塞了些什么念头,坏影响就是这样产生的。”

      “我只去过大宅一次,就是伪造失窃的那天晚上,仅此而已。下毒和匿名信,这之前的一切,全都出于维多利亚之手。我起了疑心。可质问她时,连一秒的迟疑都没有,她就告诉我了,全都告诉我了,以一种耀武扬威的姿态,那样叫人恶心的得意语调逼着我参与进来……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他的声音低下去了。

      “维多利亚恨你,蒂尔小姐。自从你让她父亲绝望之后,她就一直恨你。她的目的从来不在于那份财产。她只想伤害你、击败你、然后夺走你的亲人——这真是那恶毒的头脑会想出来的点子。”

      “出于这个目的她选定了蒂尔太太,然后就有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很抱歉,真的。”

      一点探询,再加上八九分怀疑,他就把一切和盘托出了。有些人受到惊吓时会惜字如金,有些人则完全相反,很显然洛克伍德属于后一种。

      不过,维多利亚——恨我?以她那空洞美丽的花瓶脑袋?这倒是一个全新的视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改变了许多事情。我试着想象她涂抹毒药时的表情,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太荒谬了,就是这样,可洛克伍德完全没有骗我的理由。尽管吓得半死,他却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今天他告诉我这些,一定出于某种原因。这个原因的确切内容尚未可知,但我非常肯定这其中不包括一时的良心发现。

      心绪像永不餍足的赌徒般,贪婪地张开十根手指,渴盼着赌注的聚拢。太阳又升高了。

      “蒂尔小姐?”

      不消说,我看上去肯定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我在听。”

      “快没有时间了,你接下来得按我说的去做,一步都不能出错,否则——”他停下来,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些无根无据的话,想要解释,最终却只是重复道,“你得照我说的去做。”

      “我看不出有这么做的必要。”我回答他。

      “奥利夫。”

      “什么?”

      “奥利夫·麦克威廉斯。小麦克威廉斯。医生的长子。他是你的朋友,对吧?他也在维多利亚的计划内。看起来她是想用奥利夫拖住你,好给我们留出逃跑的时间。她让我找你搭话,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知道多少——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了。”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他的上一句话里:“等等,用麦克拖住我?那是什么意思?”

      “噢,维多利亚是个有孕在身的年轻女人,她可以利用这一点做很多事。比方说,你的那位医学生没有理由拒诊以为突发腹痛的孕妇,而维多利亚只消动动手指在饮料里撒些粉末,便足以令他昏睡上好几个钟头。人们总是低估维多利亚。”

      想象维多利亚往麦克杯子里下毒的场景依旧很难,但这次我隐约感觉到实质性的威胁。

      或许该寄希望于麦克的判断力,但洛克伍德又说对了(又一次),这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就是无法对一个痛苦缠身的孕妇袖手旁观——无论她多么可疑。即使他懂得不去碰对方端上来的任何东西,那也远远不够。如果洛克伍德没有关于他妻子的真实性格说谎,那么维多利亚就还有千百种手段可以控制麦克。

      天知道她会选择哪一种。

      焦躁与烦闷一阵阵袭来:正是在此时此地,置身于夏日阳光下的小墓园,我才真正开始明白无可奈何的含义。我本不该被担心束缚手脚,很可能那只是一句空话,根本没有付诸实践的打算,但——我真真切切(也无可奈何地)担心着麦克的安危。对于内心的想法和感受,人们向来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

      “好吧。”我说,“我该怎么做?”

      了然的神色在洛克伍德眼底一闪而过。接着他收敛表情,告诉我:“鉴于你朋友的安危,不能让维多利亚在这儿,在马波罗被捕。你得先让她逃走,让她以为计划已经奏效而自己已经安全。”

      “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一个地址,好让你找到我们。至于我,你只需要让你的律师把调查重心放在维多利亚身上,低调、迅速地了结掉案子。你很富有,这你是办得到的。”

      “我会的。”

      “现在,走在我前面,慢慢地离开墓园。”

      “地址,洛克伍德先生。”我提醒他。

      “哦,是的,地址。”洛克伍德从口袋里摸出纸笔,写了几行字后递给我。那是一个位于弗吉尼亚州的地址,写在空白信纸的中央,纸张底部以娟秀的女性字体写着“洛克伍德夫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内容。

      我把信纸折起来,放进手袋:“怎么不用打字机把落款印上?”

      “维多利亚不会打字,她对现代技术深恶痛绝。”他把笔放回口袋,“走吧,最好表现得害怕一些。我本该用枪指着你的——你不希望我真的这么做吧?”

      我照做了,顺从地走在他前面,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惧意。我们来到一座像是属于某家杂货铺的小仓库前,洛克伍德示意让我进去,然后锁上门,转身离开。

      “过一会儿会有人来开门。”他走之前隔着门说。

      我慢慢地走到仓库边缘坐下,空气中的霉味直冲鼻腔,木板箱的触感也并不舒服,但我对这个地方心存感激:在一切过后,终于有一处角落可以供我坐下,好好思考。姨妈的那句教导又不经意间在脑海里浮现。

      凡事都要好好想想。

      两个看似不相干的人口中的片段,拼凑起来会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吗?

      像是在浩如烟海的线条里找寻着正确的图形,在晦涩难懂的文段中截取必要的字句,我也带着某个目的在过去几周的见闻中翻翻检检。我感到答案已经接近了。

      几乎触手可及。

      以至于商店老板一边吹口哨一边打开库门时,我依然维持着那副思考的表情。

      “蒂尔小姐?”

      他认识我。

      正在这时我激动地从木板箱上跳起来,毫无章法地念叨着什么,看也不看老板一眼,就从他身侧跑出了仓库。

      在上山的半途中我直直撞上了奥利夫·麦克威廉斯,他以手扶额,惊奇地看了我一眼:“琼!猜猜我刚才在哪里?”

      我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维多利亚·卡兰德家。”

      “对。但是……你怎么……”

      “你们做了什么?”我打断他。

      “基本上只是聊天。我得承认她比想象中还要无聊。你呢?你去哪里了?”

      “说来话长。找两匹快马来,我们要去火车站。”

      在仅仅一两秒的迟疑后,我的朋友笑了:“快马?村里哪有一匹马能赶上医生家的良驹?”

      我们骑着马,用巴沃太太的话说,“活像身后有魔鬼在追赶似的”,赶到了火车站。其间我尽量简短地把我和洛克伍德的对话转述给麦克。

      “所以真有这么个地址?”他说这话时我们已经栓好马,走进了候车大厅。我把纸条递给他。

      麦克看着纸条,口中默念了一遍地址,接着自信满满地走到售票窗口前:“请给我两张去弗吉尼亚——”

      只消瞥一眼列车时刻表,我就明白他们的策略已经生效。我轻轻地把麦克推到一边:“不好意思,我们想要两张去纽约的车票。”

      我等了一会儿。

      “对,就是下一班,谢谢。”

      麦克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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