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业的那三年》林四多

3、天光

　　她似乎对我印象不坏，问她话她都会答。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天光。”虽然她会跟我说话，但还是至始至终都低头不看我跟麒麟，我颇感无奈地跟麒麟对视了两眼。

　　她垂着头看不出半分情绪，我努力去窥她的脸，终是冥眗亡见。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头发盖着脸，左手拳进袖口，在脚边的地板上一下一下地擦拭，让人觉得她想挖个地洞来。这样想着，我忽然就明白了她一直不害怕也不看我们的原因，她不是不在乎，她是觉得寄颜无所，无地自处吧。

　　我心虚地望了眼麒麟，回头对天光说道：“今天很晚了我们就先睡吧。你可以睡沙发，其他的，明天睡醒再说。”

　　麒麟的沙发被占用，他又闹别扭不愿意睡书房，我便同意他在我卧室打地铺。他掌着脑袋大惑不解地质问我：“你什么意思？”我老老实实回道：“不知道。”看麒麟一脸愕然，我说道：“我就是觉得她可怜，不想黑天摸地把人赶出去。”

　　麒麟忧心忡忡，瞧傻子一样瞥着我：“坏人是写在脸上的吗？你脑瓜子里到底想什么？她来路不明，你都一点不好奇她怎么进到你家，为什么会进你家，有什么企图…”他正慨然说着，忽然就戛然而止。因为我正可怜巴巴望着他。

　　看着我乞怜的模样他只好作罢，无可奈何地敲我脑袋，责怪我道：“你胆子这时候怎么突然变大了！是鬼的时候你怕得胆战心惊，草木皆兵；是人的时候你反倒天真无邪，毫不设防。你这样对鬼是不是不公平？”

　　我听他玩笑，知道他屈服了，得了便宜便卖乖说：“不是有你这只神兽在嘛，纵使她有天大的能耐，又有什么好怕的。”麒麟却咬牙切齿，冷眼瞠我，道：“随便你，你爱羊入虎口，我有什么办法。”

　　我哄着他说：“她骨瘦如柴，我刚刚踢了她一脚，骨头都踢痛了，她不生气也不求饶，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麒麟瞪眼道：“哼，我只觉得她很可疑！”我道：“可我觉得我和她有缘，她叫天光，我叫月影。”麒麟却哂笑道：“有缘？我看‘天光’一听就是个糊弄人的假名字，也只有你会信。”我并不理会，说道：“你说她为什么只吃了太妃糖？”麒麟乐道：“她一个偷东西的，还要挑三拣四吗？”

　　不怪麒麟生气，我知道把一个陌生人留宿在家很荒唐，何况还是不请自来的人。但我不是头脑发热，也不是一时善心大发，我只是知道，无处可去有多凄凉。当初辞职，走是走得潇洒干脆，可人一旦失去工作，也就失去了留在那个城市的价值。我是想停下来慢一点，可房租、日常开销不会等你，每日只出不进，眼看就快捉襟见肘，那时我也多希望有谁能帮我一把。

　　我其实也留了心眼，寻思如果她是来偷东西的早也偷了，她也不可能只吃太妃糖。她之所以不动冰箱里的东西，多半是担心我妈回来后会害怕吧。临难而不失其德，都自顾不暇了还能顾及别人，这样的人应该很难有坏心眼儿。所以我想她都住了好些天了，也不差这一晚。

　　次日早上醒来，客厅里只有麒麟在，我问道：“人呢？”他先是撇嘴回了我一个“不知道”的表情，而后冷笑了声，说道：“跑了呗。难得遇上你这种笨蛋，不跑，难道等你脑子清醒了报警抓她？”

　　难道她真的走了？我环了眼四周，试探着喊了声：“天光。”

　　很快，背后响起磕碰声，我一回头，看见她正顺着天花吊顶下方立着的梯子爬了下来。我俩俱是一惊，不过天光为什么没有睡沙发，我和麒麟都没有过问。

　　麒麟不像昨晚那般不待见她了，招呼我们吃饭。麒麟煮了肉粥，我们仨在餐桌坐下，见桌上只盛了两碗，我便把自己那份递给天光，我说了两次“吃吧”，天光才慢悠悠握上汤匙柄。麒麟白了我一眼，却忍着没发作再去给我盛了一碗。原本我以为她饿了这么久应该会吃很多，却没有。

　　三人谁也不说话，我便想缓和下气氛，我朝天光问道：“天光，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天光抬头看我，思索了片刻说：“不相信。”我一挑眉，瞥了眼麒麟，笑着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天光不明就里，但认真想了想，道：“如果世上有鬼，那鬼有穿衣服吗？”我道：“穿啊，上坟烧纸，西装裙子、衬衫短裤不是都有吗？”天光道：“那衣服也有鬼吗？”

　　这一句犹醍醐灌顶，我立时兴奋起来叫道：“对呀。纸衣服都烧成灰了，要是鬼能穿的话，那衣服也得有鬼啊。”我朝麒麟使眼色，又对天光赞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天光，你真聪明。”天光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这是《世说新语》里的故事。”我道：“管它哪里的，有道理就行。”

　　东拉西扯吃完早饭，我让天光去洗澡，她那身黑衣黑裤都是霉点，铁定再不能穿了，可是她太瘦，我只能给她挑了件我不穿的旧衣服。天光有一头乌亮的黑发，蓬松地散落到腰背。她对我似乎是信任的，不像面对麒麟时那样警惕。我有些兴奋地瞧着她，道：“你看，我也是自然卷。”

　　天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看着她。

　　她的头发波纹比我的好看，我的像杂草窝，妥妥的萧艾。天光的则不然，前额处的碎发打湿后自然而然地绻起一个圆弧，俏在额角，像古代美人的梳妆；他处，灵巧的卷纹顺着她颧骨线条妩媚延展，曲线柔美，合丝贴缝，是真的好看。

　　我突然笑道：“原来我那天闻到的真是这个香味。”我问天光，“你在我家洗过头发。”天光知我没有责怪之意，点头道是。我笑了笑，想到之前在她身上闻到的酸臭味，又问道：“为什么不洗澡？”天光望了我一眼，低下了头，讪讪地说了句：“废水。”我没头脑地哈哈一笑，道：“女孩子洗澡怕什么废水。”说完我也是一通懊恼，我明白她说废水的意思。可天光却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我盯着她，一时猜不透她此时在想什么。

　　因为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似乎是惊诧的。如同是见了阔别经年之人，四目之间流淌着往昔。她瞧着和我一边大，眼里的光却沧桑复杂。

　　缓缓地有东西从她内眼角溢了出来，天光抬手，颤抖着附上自己清丽的脸，手指在表面短暂沾染过，再轻轻展开来看。我看她望着指尖端立的泪珠，嘴角艰难地拉扯开一个上扬的弧度，似乎有难言的欣喜。老实说，这个笑容并不好看，很吃力，我有些痴愣的听她嗓音破碎的说道：“好长时间……我已经忘记该怎么哭了。”

　　这句话太奇怪，我其实是不懂的。我只知道很多人忘记怎么笑，却不知道还可以忘记怎么哭，难道哭不比笑容易？但看着天光焕发生机的神色，同昨天待宰羔羊的模样相去甚远，我似乎又有些懂得了。可能心死的时候人是哭不出来的吧，因为眼泪是热的。我开始真正好奇，天光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麒麟已经回来了，他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嘀咕。天光背对着我们坐在客厅的矮凳上，她弓着身子，手指甲在脚底板上的新旧脓疮上各处掐。

　　“不要挠了。”我找来棉签连同麒麟买回来的药膏一同递给她，叮嘱道：“抹上药就好了。”

　　昨天她穿着长裤，看不见她腿上、膝盖骨上全是一团团大大小小的淤青。殷红淤青块里还印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颗粒，看久了，不免有些生理恶心。有些地方中间消散处已经变成了暗黄色，四周边缘渗着血粒，细长的血丝清晰可见。好在我家常备各种跌打损伤药水，不用麒麟再跑一趟，麒麟听我这番说，直想打我。

　　我用眼神安抚着麒麟，意念告诉他我会问的，等天光抹好药水，我把她拉到实木联宝椅上，我和蔼可亲的道：“天光，我们得知道你的来历。”

　　天光交叉双手，把头垂了下去。见她上牙咬着下嘴唇，似乎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我便问她：“你是怎么进来我家的。”

　　天光说之前我家小区增建电梯，原本的楼道口往外延建，延展出去的地方正好连上了客厅外的花栏，她就顺着那里从窗户钻了进来。麒麟接口问：“你为什么要选她家？”确实。我家在高层，要偷跑进屋，按常理说去低层安全些。天光道：“因为我听到他们要翻修房子，会外出住一段时间…”麒麟打断她，了然般道：“房子没人，这样你就不容易被人发现了。”天光没有回答。我想应该也没有别的原因，就又问：“那你是我爸妈出门后就住进来的？”天光点头。我道：“那你睡在哪？”

　　不知何故，天光反应极大。我话口刚闭，她就急切摇头，否认道：“没有。我一直在上面。”

　　我家是老式房子，客厅净身很高。装修那会儿流行做吊顶，确实天花板上面有一圈椭圆的环形吊顶，但那厚度怎么装得下人呢？天光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说：“我沿着这个口子一直爬到底，可以进到那里。”

　　我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惊骇不已。那是客厅和我卧室连结的储物层，那里的开口，在我卧室里，小时候我还爬过，那里确实可以藏人。可即便能藏人，又怎么能真的住人呢？除了阴暗潮湿，气流难通外，我们家真的有老鼠。

　　当我还在脑内怜惜天光处境的时候，麒麟已经开口问了那个我一直忽略掉的问题：“你一直没有地方住？之前都像这样偷进别人房子？”

　　我跟麒麟都神色异样地朝天光看去。天光面色一直很平静，像一面不会反光的镜子，她说：“以前租房子，后来房东突然不租了，才没了去处。”

　　我俩都不解问道：“为什么不租了？”

　　天光踌躇着，半歇才说道：“我打过官司。”她说出这句后语气反倒变得稀松平淡，仿佛在自言自语，“房东说，我输了官司，还继续住在他家的话，他不好做人。房东太太也说，怕周围邻居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以后房子再租不出去。”

　　这是什么咄咄怪事，这下我俩是惑上加惑，恁地输个官司影响会这么大？麒麟却真在网上搜到了那起官司，可是我却浑然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