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业的那三年》林四多

2、捉鬼

　　我心奇他怎么就知道有老鼠。

　　麒麟说：“律有长短，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这句我自然明白，是说音效结果是数量属性在外部的自然反应，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鬼神在作怪。我便顺着问道：“那有鬼吗？”麒麟不说话，竟还诡异地笑起来。

　　我看他扮狰狞鬼魅的样子，直觉瘆得慌浑身不对劲，就用力拍他肚子。他吃痛，做作地嚎叫了两声，看我不理不睬，才正儿八经地问我：“知道鬼为什么叫做‘鬼’吗？”

　　“为什么？”人自是好奇尚异，我凑过去问道。

　　麒麟牛气冲冲跟我解释：“古时候人死了要送回故乡安葬，所以把人死回家叫做‘归’。就因为‘归’与‘鬼’音同，gui、gui、gui的叫多了，死掉的人就被称作‘鬼’了。鬼，无非就是各家各户的老祖先罢了，做人的时候不怕，做了鬼倒怕了？”

　　我不以为然地道：“就因为是死人才怕呀，鬼神出鬼没又刀枪不入，活人怎么招架？”麒麟鼻孔出气，嗤道：“要真那么厉害，它白天怎么不敢出来？”

　　我无话可接，麒麟又道：“你到底怕的是黑，还怕的是鬼啊？那我把死的人叫做‘归’，你还怕不怕？”

　　我被问住了，他在我耳边“归归归”的叫，总像是在骂我，不过我确实不觉得可怕了。但我也不愿就此承认，随即又问他：“那我闻到的香味呢，从哪来？”

　　麒麟将头一偏，随意地耸了耸肩，慢悠悠地道：“书有言：虽形与气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无其气，有其气而无其形，此精微之独异也。”

　　他说得隐晦曲折，故弄玄虚，我也不想显得没文化，极力理解说道：“就是说存在这种本身存在，但却没有与之相对应的物理载体的现象？”

　　“对。”麒麟赞许地拍了拍我肩，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张杯垫，说道：“就像我们可以说这是圆形的杯垫，但不能说这是圆形。人能看见圆形的事物，但永远看不见圆形。这个世界有许多我们以为看见了，但其实没看见，以为没看见，其实又看见了的东西。不过，这些深奥学说，我也是一知半解，没能窥其堂奥。”

　　我算是又涨了见识，但麒麟问东答西，语意含糊，我到底也没弄明白究竟有没有鬼。我盯着茶几上的罗盘问他：“这东西真的管用吗，能驱邪避灾、逢凶化吉？”麒麟道：“我怎么知道？”我大惊，道：“你不知道！那你刚刚是在做什么？你还说那么大一堆话，说得头头是道？”麒麟笑道：“但凡有部手机，谁还不能头头是道，那些话都是来时坐车上随便查的。什么八卦、堪舆，我怎么会懂。”

　　我完全不疑他会骗我，一心思考那些话句里的含义，岂知他却是戏弄我，临时借话来装腔作势。我又惊又恼，便嗔道：“你为什么骗我？我真的害怕了好几天了不是跟你玩笑。”麒麟一怔，眼里闪过半秒歉疚，但旋即又笑开，俯身支着酒窝问我：“那你现在还怕不怕啦？”我不料他会问这个，想了想，摇头说：“不怕了。”

　　麒麟遂笑道：“这不就对了。真的假的哪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效果。心安了，效果就达到了。”

　　这话让我豁然开朗，我当下实感那些把戏是真是假、存在与否确实不打紧，能让我内心发生好的变化，不再心旌摇摇也就够了。忽又转念一想，可他到底还是没回答我有没有鬼啊。我不弃舍再问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今天必须回答我你觉得世上到底有鬼没鬼？”

　　麒麟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说道：“既然万物有灵，那怎能没鬼？”

　　是啊，如果灵魂是存在的，那为什么不能有鬼。我糊涂了，问道：“那你刚刚不是耍我吗？”麒麟当即摇头，理所应当地道：“我耍你干嘛。我只是告诉你知，这屋里没有鬼在吓你。”我听完若有所思，低头独自沉思了片刻，才忽然惊觉道：“你是说，是我自己在吓自己？”麒麟道：“不是鬼吓人，自然是人吓人咯。”

　　麒麟因为晚上要宿在我家给我逮老鼠，所以提前回家去给奶奶做晚饭，返回途中又买了逮鼠神器。麒麟是半个“酒囊饭袋”，十足饕餮之徒，提了几大袋啤酒和零嘴回来，弄得我半夜跑厕所。好在因为有他睡在客厅，我从卧室出来不开灯也不怕。只是走到厕所门口，我发现门竟然是紧闭着的，小小吓了一跳。觑着门缝里的灯光我歹意徒生，便举手往门板上干脆地叩了三下。

　　不出所料里面瞬时鬼哭狼嚎起来。我知道麒麟被我吓得不轻，止不住就笑出声来。

　　麒麟从里面无奈地朝我吼道：“你个瓜娃子，你想吓死爷好去跟你家那鬼配对啊？”我仍是笑不可抑，声音零零碎碎地问他：“你还要多久？我要上厕所。”谁知他却怒道：“爷尿都被你吓回去了，你给我门外安静待会儿！”

　　我哪里能忍住，也不跟他较劲了，想起我家还有道厕所，虽然正在翻修，但下水系统应该能用。我对着门里说：“我不跟你争了，我去另一边上。”

　　回来也有几天了，我还一次都没来过这边。墙体原本镶嵌的瓷砖都被敲碎了，地板上凝固着数道快干涸的水泥印子，乱七八糟，连临时用来盖蹲坑的盖塞都在茅坑外，我只好踮着脚避开残渣蹲了下去。原本的照明不知为何没有了，只在门口挂了只手电筒，许是年久失灵，散放出来的光扑闪扑闪，都能听见嗞啦嗞啦的电流声。

　　我蹲在这昏暗的四方格里，心底的不安终究又浮了上来，我心里害怕只得加快动作，准备赶紧撤人。刚立直半个身子，却不知从哪里灌进一股风来，挂着手电那根麻绳跟着就摆动起来。我像被蛊惑了般，眼珠就顺着手电摆动的方向，那样来来回回转，终于，接着手电筒的残光让我看清了门板后面那双花鞋子，一双悬在半空中的花鞋子。

　　我哭爹叫娘地喊了出来，顾不上裤腰还没提上就往门外冲。

　　我口齿不清的乱叫引来了麒麟，他困惑又担心地望向我。我一见麒麟，就抓上他手臂一通乱舞。麒麟看我被吓得半傻也问不出个名堂，一把将我拽到他身后去。他一边护着我一边扭过头问：“是不是厕所？”

　　我想我多半是被吓断了舌部神经连结，不然怎么会舌齿僵硬不听使唤。我说不出话来，就拽着他手往下拉，在背后不停点头。

　　麒麟手里不知何时已握上把铲子，尖头对着厕所跨步就去。我本想抓住他，却又换脚不听使唤了。我被迫呆愣在原地，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打鼓害怕他出事，终于叫了出来：“有鬼，在门背后。”麒麟却全然无畏无惧，听见我提醒，反倒抬腿就朝门板狠狠踢去。随后只听咚地一声，像有重物应声坠落到地上。

　　看麒麟已经冲进门里不见身影，我直怕他有不测，也顾不上鬼了。好在装修工具都没有收拾，我随手抄了个家伙，拔腿朝厕所跑去。哪料刚到门口，我就被吓傻了，我震惊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厕所里，麒麟笔直地端立在那，手中铲子垂直插在地板上，而地板上那黑黢黢一团，歪歪曲曲蜷缩着的，仿佛是个人。

　　客厅里流光皎洁，我看清趴在地上的是个人就不再害怕了，但回想我这几天疑神疑鬼被搞得精神紧绷，还是没忍住上前对着她踹了一脚。我有些气急败坏地朝她吼道：“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她趴在地上，环手抱着自己，并不躲闪。

　　我也是第一次踹人，不知道自己踹到了哪里，虽然她一声未吭，但我知道她被我踢痛了，可是想到我这几天受的罪，也没有闲工夫去同情她，我气恼着一屁股坐回沙发上。

　　麒麟戒备地问她：“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想做什么？”

　　她并不回话。从被发现到现在她嘴里没泄露过一个音节，不求饶也不解释，就一直趴在地上，脸对着墙壁，仿佛一切无关痛痒，与她无干。

　　麒麟便道：“月儿，报警吧，让警察来问。”我也同意报警，跟他点头。随后我又去看她，她是真的一点也不关心我们在说什么。别说害怕了，她简直像个刀枪不入的铜人，半分生气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摆放在那的一件工艺品。

　　我朝她走去，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我缓缓伸出手去，想碰一碰她，却猛地教麒麟一把拽住。麒麟神色凛冽地盯着她的双脚，我也到这时才迟钝发现，她脚背两侧血肉翻起……

　　股着血的深红、渗着脓疮汁液的暗黄和新生出的肉粉，三种颜色的皮肉赤裸裸糜烂在外。露出鞋外的脚趾缝里也是深深浅浅泛着血肉的晶莹，明显被什么东西掀开了一层皮，有些皮肉结痂半脱未脱，鳞片上面还挂着细细的蜘蛛网。麒麟说：“小心，她可能被老鼠咬过。”麒麟不让我上前，我也被他的话吓住了，根本不敢再靠近。但我其实更怕的还是她的脚。

　　我们不敢动，她却终于动了。蜷了蜷脚趾，她声音意外很清甜，她说：“我没有病，”说完这句她缩了缩脚，又抚掌在那块地板上擦了擦，道，“这是水泡……溃烂了。”

　　麒麟犀利的眼神在地板上略过两秒，神色竟松弛了几分。看她肯说话了，我竟然有些激动，我问道：“你这些天一直都在我家？”她点头垂地。我又问：“半夜里的怪声也是你发出来的？”她有些茫然，我问：“你一直都在我家里看着我？你是……我跟你之间有什么过节吗？”她立时摇头，慢慢地双手环抱住自己，我见她指如笋尖，一把圈住了手臂，突然生了疑惑，我鬼使神差地问她：“你这些天吃的什么？”她似乎是没料到我会问这个，弱不胜衣的身体轻轻抖动了下，她声音有些不真实的轻声回我说：“太妃糖。”

　　太妃糖……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说出这三个字时，我脑中一刹空白，就像被人按下快门键，一道白光在我脑里一闪而过。我拉住麒麟，阻止他报警。我也说不清缘由，但就是听见她说太妃糖的时候，我心底的酸涩就跟烧开的沸水一样滋滋滋地往外涌。

　　我觉得，她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