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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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厝婆婆神色渐渐沉入哀伤的渊底,她缓缓讲述:“这是上一代的孽债。二十年前,我只是扬州城外小村里的一个农妇,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我们有四个孩子,老四才半岁。那天,我去三里地外的一个村子去看我大姐,她刚生孩子。回来的路上,就遇到很多人,说那边有一队大兵路过,要攻打扬州。我就往家赶。等我赶回家时,整个村子,不幸地是正在大军的必经之路上,已经……没有了。路上躺着死人。很多房子着火了。而我家……我的丈夫和孩子们……”老婆婆的眼泪潸潸而下,声音却并不抽噎,早都哭了多少次了,眼泪只是习惯性地落下,如此而已,悲惨的过往从不曾被遗忘。
“活下来的村民说,这都是命。他们劝我忘了这些,改嫁了吧,等再生几个孩子,也就忘了这些。可是我忘不了,我的奶还会滴出乳汁来。我的孩子饿了,等我喂奶呢。我怎么能忘了他们呢?我是他们的妈妈呀!我日夜睡不着,我不停地听到孩子们在哭。我要疯了。突然间,我知道了,我得替他们报仇。我必须杀了造孽的人,他们才会安息。我打听了那大军的将军叫淳于瓒。我就上路进扬州。那时扬州已经被大军控制了。我就在城里游荡,遇到军队的抓丁,我说我可以做饭,这样,我就进了淳于瓒的军队。我想,如果我能够接近将军,就可以给他的饭菜下毒。所以,我做饭特别用心,普通的稻米让我煮出来就特别香。他们很快就注意到了,把我当做礼物往长官那里推荐。这样,很快,我就被送到了淳于瓒的厨房里。但是,每餐饭他都让身边的好几个人先尝。我不想毒死不相干的人,毕竟,他们也有妻儿。我考虑用匕首刺杀,却没有近身机会。
这时,我跟着大军已经走了几个城市。每到一处地方,我采买食物时,发现当地人总有些别处没有的病。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刚好有个火头军是认字的,他懂些医术。他教我药食同源,还教我食物各有冷热之性,彼此相克。我想到,也许我可以让他吃出病来,这样他会在很长的时间内遭受病痛折磨,这岂不是跟零刀碎剐一样。他曾经杀死我的家人,让他痛快地死了反而是便宜他了。
我特意研究将军爱吃的口味,将军很快就让我当了随身厨子,一直跟着他。他爱吃甜食和肉。他却不知,吃过肉后再吃有酸味的水果,久之腹内会有石头,一旦疼起来就会痛不欲生。三年后,他第一次疼得满地打滚。我真是高兴得紧。多年来,我学会了很多种食物搭配的道理。将军吃时高兴,却不知道正是这些美味让他病痛日多,最终瘫痪。
小姐,原谅夫人吧。夫人也是苦命人。她受到的折磨太多了。夫人也病了多年,是心病。比起她,我受的苦不算多,而且有你……让我安慰。你恨我吧。我已经报了仇,你可以一刀杀了我,为你父亲报仇。”
淳于蜜如已经忘了哭泣。她如何能够恨厝婆婆呢?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父亲自作自受,可是,毕竟那是她的父亲,尽管她心中对厝婆婆远比父母亲更亲近,她却不能不承认伦理。厝婆婆的认罪等于第二次杀死她的母亲。
“哎……”高青忍不住叹息,她说:“不是你杀的。”
厝婆婆和淳于蜜如同时呆住——高青这话再次放了她二人的生路,不必背负杀父仇人的包袱,可以继续亲如母女。
“那,到底是谁杀的?!”淳于蜜如喃喃问道。前尘往事一层一层揭开封盖,她已经不知所措。
“其实……”高青刚要说话,却被许寂打断了:“是我杀的。”
青衫磊落的年轻男子,英俊的眉宇间总笼罩着深深地哀愁,他的目光透向窗外,注视着火堆,说:“我家也是被淳于瓒灭门的。我来寻仇。七日前,我潜入书房,用剑刺入他的胸口。我才是真正杀死将军的人。”
淳于蜜如呆呆得望着他,已经不知如何应对。
“也不是你杀的。”高青又道。
这一次,淳于蜜如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望向高青——她的每一个否定都是在拯救她所爱的人。
高青淡淡的微笑,略带一丝嘲讽和苦涩,说:“我想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将军是自杀的。他不堪病痛折磨,喝了夫人的杀虫药水,之后,他在笔记中记录了此事。这时,许寂闯入书房,给了他一剑。然而,即使没有这一剑,那一夜他也必死无疑。”
所以,将军和夫人是相互折磨而死,与他人无关。这个结论让淳于蜜如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她放心地晕过去。
留下厝婆婆照料她,高青和许寂离开了。
“你不姓许。你姓裴。”高青忽然说。许寂停住了脚步,惊讶得望着她。
高青淡淡一笑:“我告诉你,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当傻子。你应该是裴炎的孙子。在叛乱期间,裴炎因言获罪,被抄家灭门。你逃了出来,还学了一身本领。你来此地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寻找证据,企图为裴氏一族平反。你寻到了一封信件,那封信,你后来悄悄放到了桌子上,希望我看到。你因太过激动,被将军撞到。你索性杀了他。不错,杀死将军的人就是你。”
许寂略沉默,反问:“那你方才为何替我开脱?”
高青的表情显出瞬时即逝的落寞,道:“因为我希望你带淳于小姐离开此地。”
许寂大感意外,盯住她,神情变幻数下,道:“可是……”
高青斜斜瞟他一眼,讥嘲地说:“可是你不爱她,对吗?前天夜里,我刚渡河而来,远远看到悬崖上的人跳下,而你从另一侧跃起,救下了她。我后来发现你自称是当天才路过的旅人,我便奇怪。很明显,你早已等在哪里。事实是,你早就来到此处,寻找罪证。将军死后,你本该离开,可是为什么却一直留下呢?我开始还以为你喜欢的人是小姐。后来,你设法让我相信这宅子中的怪事是因为所谓的阴尸。开始我没有怀疑你,我估计当时你也没有猜到夫人可能与此有关。后来,你发现僵尸消失在花园中,无论为何,你打算保护夫人。于是你在崖顶安排了那个阴阵,又假装成僵尸,故意引我前去。你在树上绑了哨子,风一吹就发出笛声。那些白骨分明都不是一个人,大小不一,大概是从乱葬岗上拾来的。如此雕虫小技,岂能骗过我。但是,正是此事,让我发现,原来你爱上了夫人。”
许寂的容颜骤然抽动,悲哀从内心最深处突然被惊醒,浮上海面,他再也无法强作镇定,双手捂住了脸,那手兀自在颤抖着。爱情来得如此突兀,他无法自已。他只能夜夜躲在夫人墙外的大树上,遥遥望着她在花园中的身影,像女神。他游荡在宅邸周围,不能露面,又无法离去。他的灵魂仿佛被她捆缚。那夜他向老迈的将军刺出一剑时,心里真是有恨的,恨他配不上她,却监禁了她的美丽。
可是,他依然无法拯救她的生命。
高青没有说话,静静等着他流尽男儿泪。许寂背过身去,良久,方转回来,已然憔悴,那种年少的飞扬神采,永远地消失了。
高青柔声道:“带上小姐,远走高飞吧。就当作是为夫人完成最后的心愿,也当作是你自己的救赎。哪怕你把小姐想象成她的替身,又有何妨?就让小姐代替夫人,过一个没有血腥、杀戮和仇恨的人生吧。”
许寂最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