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寒烟雨》白别浦

1、一

　　上月初，归州的表舅舅来信说，有要事，邀我一去。我便告了假草草打点行装，南下归州。甫一入楚过一山路的时候，只听车夫道了声不好，马车就这样停在路边不动了。过了会儿，车夫陪着笑掀开车帘讲这位少爷实在是对不住，马让毒虫咬了，得过过再走，前头有栈子，不如您先歇上一歇。
　　纵有天大的事儿，这也奈何不得。倒不如歇一歇，这一路上怕表舅舅家出事，我让几乎没让车夫怎么歇息，现下真正是人困马乏，休息一下也是应该。
　　进了那客栈，大堂地儿不算是大，只挤了几张破木桌，再一看天，业已有些阴沉沉，整间客栈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老人。叫了壶酒与一些吃食，让店家开了间房，就坐下等那车夫回来。
　　正吃着，就听见身后有人细细的说着什么，转过头去，竟是一位穿青衣的书生与一位梳了双髻的年轻女子。刚才却未见到有如此人物在我身后，不禁心生好奇，把椅子向后挪挪，以期能听到三言二语。
　　只听那青衣书生说：“哎，苏姊别哭啦！人都过去十几年了，除非是能沾上三娘的光，不然谁见得到阿。”
　　然后被称为苏姊的年轻人抽抽噎噎地接:“你便就是会说些丧气话！就是不惹着三娘，我也是要见到他！”
　　那书生似是无奈的紧，只得一个劲的说：“无妨无妨，该见的总能见到。”
　　女子又说“算啦，和你说也没用，倒是张大哥，怎么还不到。”
　　书生说：“到说是呢！说是戌时到，到现在还未来。”
　　这之后两人就没有什么声响了。又过了会儿，大概堂里的蜡快燃尽的时候，车夫匆匆跑进来了，一脸的尘一身的土，絮絮的说着车马备好了，这位公子咱上路吧。
　　我偏倒心软起来，又加之对这二人实在是好奇，一时间顾不上表舅舅家了，给他也要了间房，讲都好好歇歇，明日早起再赶路。车夫千恩万谢的上楼洗漱睡觉去了。
　　见那二人还是毫无动静，我就也站起身，想洗洗身上再想表舅舅家的事，却听见后边传出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
　　“紫苏姑娘，问竹公子，别来无恙？”
　　紫苏，问竹，这两个名字真是雅极，想不到这山野小村里还有文人墨客，这一双少年，他日我若是有缘再相见，定备薄酒以待。又估摸这大抵就是刚才二人所谈论的“张大哥”了。
　　果然，那紫苏姑娘娇俏的喊了一声“张大哥”又说“您可是来晚了！”
　　书生就呵呵笑道“学生安好，不知张大哥近来如何。”
　　张大哥说：“自是好极。”
　　然后是茶水入杯的声音，几声咕咚之后，这粗犷嗓子又说：“紫苏姑娘莫怪，来时路上见一马车有趣，紧赶慢赶，算算是前去归州的。想来也不是个什么好角色，我便好好折腾了那车夫一通。”
　　我吃了一惊，原来马车坏在这不当不正的山路上是有缘由的。但又细一想，这张大哥来前店里便只有我和这书生姑娘，昏昏欲睡的老人都不在了，算上店家整整四人，后来再进入的就是楼上的车夫了--张大哥，他到底是如何入得店来的？
　　看来最近是忙昏了头，刚刚竟然没意识到，又听得那边磔磔的有人怪笑，赶忙静下心继续听。
　　笑的是那个紫苏姑娘，说话的也是她
　　“哼！这些人便是都想讨苏家的一个便宜！归州名门苏氏死了独子，那些与苏氏结了仇的，妒苏氏势力的，还有专看人笑话的小人们，还不都赶着过来！”
　　我心里一凉，归州名门苏氏，这便是表舅舅家。而那死了的独子应就是我十余年未谋面的表哥苏青衿。原表舅舅这次让我过去要相商的要事，便是青衿表哥的葬礼麽。我喝了口酒，不禁悲从中来。
　　提起青衿表哥，不得不提一些旧事。那还是十二年前，我家也还在归州的时候。那时我与青衿表哥在一处念书，教书先生是个发须皆白的老头子，白布衫生生的让他穿成了黑色。我那时不开窍，习书习的最慢，又好哭，时常挨先生的手板。青衿表哥则不同，他那时便是先生心尖子上的一块肉，读书好，气度好，自小便显出与旁人不同的气概来。青衫罩着温文儒雅，眉目间却透露着意气少年的轩昂气势。先生当时总是说苏家的这个学生阿，是要成大事的。
　　而青衿表哥当时也挨过不少手板，不过都是替我挨的。先生有时气极，颤着声音说我一点出息都不会有，又说青衿表哥是个英才，大度，真大度，竟能替别人挨打。
　　青衿表哥与先生渐渐摸熟，就偷偷的问先生明天要教授的内容。回去后就讲与我听，我先行背下，这之后先生的脸色就好了很多。
　　后来有一天，表舅舅忽然不知为何拿了把竹竿追的青衿表哥满院子跑，又叫了我父亲前去议了什么事，那天之后，我家就搬离了归州。
　　而表舅舅那边第一次跟我通信，便就是这次了。事隔多年，我听到的关于青衿表哥的唯一的消息，竟是死讯。
　　思及至此，悲痛欲绝，我想也不想就转身问那三人。
　　“青衿公，殒命而归了？”
　　那三人皆是一愣，喳喳的声音顿时就不见了。
　　那书生先回过神来，叫了一声天，就问那紫苏姑娘
　　“苏姊！这人怎看得到我们……”
　　紫苏姑娘也是愣住未得回神，只会骂呆书生呆书生，我怎么知道。
　　他们竟是没料到我能听到他们说话的，想起古人常有笔记记述在山林中遇上鬼魅妖狐，估计这几位也就是了。
　　张大哥倒是沉稳，听他那边衣袖窸窣，想是他拱手为礼
　　“兄台识得青衿先生？”
　　听闻青衿二字，我悲不自胜，竟然涌出泪来。
　　一时间整个客栈默默无声。
　　过了会儿，就听那边又有人声，女子问便就是他，不是说十二年前就寻仙羽化了么，粗哑的男声接估计这次青衿兄说的不是实情。之后就见身后有光芒乍起，紧接着那紫苏姑娘就到了眼前。她提了盏灯，细细的端详着我。
　　而书生在一旁长声问了
　　“阁下可是洛阳温长风温公子？”
　　我一愣，我确实是洛阳温长风，双字言默的小幕僚。
　　“确是在下”
　　然后听得张大哥喊了声得罪了，我身子一轻，就陷入沉沉的黑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