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520、第七章 月宴 (4) ＥＮＤ

　　白羽不肯死心，离开宴会朝高处走，总算在某处露台遗迹角落发现今夜唯一的深红色，温公爵拿着水晶杯端详，里头却是空空如也，淡淡金色月光在水晶杯内壁跃动着。

　　少年忽然意会，温公爵再也无法像凡人那样吃吃喝喝了。

　　这几日白羽拜访许多学长姊，问他们问题也听他们分享这阵子的感触，几乎每天都有茶会，也和社团朋友吃了好几次饭，从来没感觉这种普通消遣如此愉快，然而，温公爵却连祝酒都只是做个动作而已。

　　「萨珈学长晚安。」白羽唤道。

　　「功课做得如何了？」温公爵劈头就问。

　　他想起来了，温公爵要他找出怀特温的真正动机，但白羽却因为萨珈那句了解他也有助于了解怀特温的说法，假公济私几乎都在问温公爵的事迹。

　　「看你的表情，不紧张也是好事。」温公爵说。

　　「对不起，我是真的想不出来。」其实是讨厌去想。白羽继承姊姊白袖的哲学，时间即生命，浪费生命在想讨厌的存在，就会一直负负得负地浪费下去。就算多出那么一分钟的空闲，白羽也宁愿去看一朵花儿发呆。

　　当然，想要保持距离的厌恶情绪，甚至是除之而后快的仇恨，没人说放下想通就能原谅解脱，白羽只是不愿意时时钻研搞得生活乱七八糟，把一个污秽动机变成生存目的，让一个人活得像他自己的方法，不是神明似的慈悲大度，而是普通地做喜欢或应该要做的事。

　　如果有机会他会不择手段毁灭怀特温，让那个恶灵连灵魂都死上无数次，白羽是这样想的，但是，他不屑让怀特温浪费自己的时间。

　　他只想理解喜欢的人事物，像孩子的任性，即使机关算尽也未必是正确的答案，何况，又不是不能直接问。

　　「如果我就是不明白，学长何不告诉我？明明你就比我要了解怀特温。」

　　「今夜的你换了个外表，似乎口气也不太一样了！」温公爵冷不防地盯着白羽道。

　　白羽觉得脸上一烧。

　　「然而，我并不讨厌。来，喝一杯。让我们两个飞翼后代好好嘲笑怀特温的败北。」

　　温公爵拿出雕刻花纹的水晶醒酒瓶和另一个杯子，看上去像顺手从化妆舞会上提来，明明他不需要也无法品尝滋味。

　　难道是为了自己？白羽想起他一路找寻的模样萨珈不可能没发现。

　　「谢谢学长。」白羽接受对方好意，坐在红袍贵族身畔石块上，为自己斟了半杯清澈芳香的葡萄酒。

　　萨珈自己则品酒似的晃了晃水晶杯，惊异的是杯中竟出现具有重量的蓝绿色发光雾气，中心似黎明时分的水光格外闪亮，介于液体与气体之间的神秘物质，冷雾从杯缘溢出，染上温公爵苍白手指，他将水晶杯凑向嘴唇，这次是真的喝下去。

　　「那是？」白羽没想到温公爵有此一举。

　　「魔女的药。」温公爵平淡地说。

　　「非常苦涩的药……却不得不服用，至纯的精气，说出去大概关于我的传说又会多一项了。」

　　那是温公爵驾驭傀儡的力量来源，学园魔女无条件提供他精气，做为萨珈牺牲生命的谢礼。

　　「挑衅初代大魔导，毁灭学园，或者夺取你的一切复活，白羽，你认为这些就是怀特温的目的？」温公爵再度开启那日对谈的话题。

　　「学长认为又是为了什么？」

　　「我的看法是，怀特温的真正动机就只有毁灭自己的尸体而已。」温公爵冷哼。

　　「为此，封印一千五百年的死亡法阵必须被解开，后果由学园收拾，或者他根本不在乎。怀特温无法自行拔出尸体上的仪式刀，因为他对阵图承诺了死亡，只好在学园里寻觅能成功破坏魔法阵的对象，就是小学妹。如他所愿，当初做为『楔』的尸体已经消灭了。」

　　「毁灭尸体？他早就死了，如果就这样放着也没人能找到他的尸体，为何要故意毁灭它？」白羽怎么想也想不通是这个理由。

　　「如果是为了当初就知道尸体在哪里的人呢？」温公爵的手掌按住胸口，那里正是曾被时川浪游以商业计算机杀伤的位置。

　　「当我被怀特温控制住灵魂时，其实他大可以连我的灵魂一起改造污染，他只是丢着我不管，曾经以为那是为了让我清醒地看着他耀武扬威，好使我发狂堕落成巫妖。」温公爵淡紫色嘴唇吐出没有温度的字句。

　　「身体流血死亡的那一瞬，怀特温也可以吞噬我的灵魂，但他还是没有这么做，或者来不及这么做。凯因派出魔族馆长想要把我的灵魂优先抢到手保护起来，甚至还有擅长巫术的菲尔梅凯亚院长，他们都失败了。」

　　有一双无色透明的手比任何存在都要快速地拉住萨珈，时间不可思议地静止了，然后萨珈发现他已脱离战场，站在精灵之森的大树下。

　　雪白朦胧的女人伫立在他面前，但萨珈知道那只是思念凝聚的幻影，如今也即将消散。

　　他忍不住碰触那道幻影，幻影却在指尖破碎了，地上仅存沃尔夫的水晶坠子。

　　意识崩塌前，萨珈的灵魂听见树梢扬起振翼声，漆黑大鸟迎向天空前最后垂视萨珈，金色眼眸既未流露憎恶鄙夷，也无赞赏欣慰，淡淡的一顾。

　　「她就是那位无名女巫，也是我的祖先，怀特温到底怎么看待她已是无法得知的遥远秘密，但他不愿她的思念持续守望自己的尸体，不知尽头。一千四百年的等待，他来再见她一面，同时也破坏一切，不让学园继续保有这些。」萨珈凝视着水晶杯，彷佛灵魂就盛装其中。

　　「这些只是我在面对幻影时的感觉，唯一目睹他们相会的我，或许有一天会为怀特温在他的血缘后代里选择我划下句点这件事而高兴。」萨珈说。

　　「但现在我只觉得他是目中无人的狂妄笨蛋而已，希望把我当成他崇拜者的愚蠢误会不会二度发生。」

　　从空中坠落时，萨珈总是戴在左手的族长戒指不知何时被人转移到右手，并且就戴在白梦堡主人画像中曾绘出的习惯位置上，当时在他周遭的人过于悲痛未曾发觉这项遭改变的细节。

　　直到丧礼结束，石室里的戒之眼馆长为萨珈取下戒指，没让族长戒指跟着□□下葬，而是留给他的傀儡之身继续使用。

　　被承认了什么？被交付了什么？萨珈并非真的希罕，因为那都是怀特温不在乎的东西，不负责任真是飞翼家的恶习。对红袍贵族而言，他关心的只有这一代还存活的族人，以及不愧对自己的名字，因为这是萨珈的信念，无论喜不喜欢都是早已习惯的事实。

　　「学长……」白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往杯子里喝了一大口，咽得太急因醇酒的刺激瞇起眼睛。

　　「但是，学园还是存续下来，白梦堡并未完全崩毁，反而有更多人和生物住在那里，他也未得到实体，你愈不像他，用他的样子出糗，我们愈爱护你，魔法师的恶灵就愈觉得恶心。总而言之，比烤焦他还要能让我们出气，毕竟这可是一模一样的脸呢……」温公爵终于伸手揉着白羽的头发，露出会让所有熟悉他真正作风的人落荒而逃的灿烂笑容。

　　将白羽受友善巫术影响而染色的精灵银发揉成鸟窝头后，温公爵补充一句。

　　「即使怀特温想要独占无名女巫的思念，甚至不愿意这个秘密有被人发现的可能，但他却无法掩饰她的存在，整座精灵之森已经是那个无名女巫的化身了。」

　　「想要事事如愿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温公爵说完这句话，又饮下苦涩的光辉。

　　魔术黄金时代已不再复返，或许怀特温是在理所当然要成为魔法师的背景中诞生成长，但他要用同样的方法教养白羽，进而吞噬少年的一切人生，有许多存在会介入干涉，白羽已经不是旧日那些数量不明无人注意，默默被魔法师带离世界的契约之子。

　　该破坏的不是无辜的人，而是充盈黑暗的摇篮。

　　「可是，我还是为你感到惋惜，学长在今天毕业，你本来可以成为很厉害的御术师，结果却失去过去辛苦才学到的元素魔法。」白羽说。

　　「抱歉还不够，现在还有惋惜吗？」萨珈看着他。

　　「我从不觉得魔法是可以占有的东西，这些年我也利用它完成不少目的，想来是足够了，从今以后我还有更多想做的事情，不需要魔法来打扰我。」

　　温公爵说出让少年目瞪口呆的意见后，伸手抚摸身边废墟碎片上的文字雕刻。

　　一开始就说过了，萨珈只是个历史爱好者而已，他从来都不需要让自己成为历史。

　　「难怪……」这么强大的前辈，难怪连时川浪游也拿他没办法。

　　萨珈终于如他所愿得到了这座古堡。

　　白羽敬畏地思考一阵子后，发现他们躲着人群已经有一会儿了，温公爵是今晚两院联谊兼庆祝院生正式毕业的主角，这也是众人能在独居疗养中见到他的难得机会，白羽不好意思独占温公爵太久。

　　「学长不下去跟大家互动吗？」

　　「这里就好了。」温公爵施然回应。

　　同时，底下传来一阵小骚动。

　　「深晓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可恶！我一定要雪耻！是女装吗？」

　　「男的也没关系！我就是要看他露！魔女的友善巫术是唯一的机会了！」

　　「唉！你们那么讨厌我的衣服吗？」

　　幻法士的童声在背后响起，但后方却是一头十人高的墨银翼龙，翼龙转头看了眼处在视线差不多高度的温公爵，带着炫耀意味舒展鳞翼搧了搧，地上立刻降下狂风，琥珀则一脸无奈打扮成龙骑士的模样。

　　「逆刃小姐说少了龙太可惜，于是我自告奋勇，现在没穿人类的衣服了，大家满意吗？」但翼龙淡紫色眼睛里，狭长倒竖的浓夜瞳孔却闪着冷酷的光芒。

　　「等等，深晓你想干什么？不会是喷火吧？」

　　「我就说他一定是龙族，只有龙才会这么变态又神秘兮兮的！」同伴太慢捂住害群之马的大嘴，不该说的发言已尽数飘开。

　　「你已经毕业了，应该没小气到跟还是学生的人计较对不对？深晓前辈──」比较机灵立刻亡羊补牢的洛歌斯院生。

　　「龙息可是魔法传说的要素，虽然我元素魔法普普通通，但是能让学弟们开心我会全力以赴的！」翼龙说完张开利齿密布的下颚，从喉咙深处涌出炽热的火团，毫不留情地吐到同时开始逃命的院生身上。

　　「唉……」在一片惨叫声中，琥珀只好开始准备治疗魔法。为何这些人过了十多年还是没多少改变？

　　看着迅速扩大的混乱，白羽懂了萨珈为何要坐在废墟高处借着碎片和藤蔓遮掩自己，简直就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完美典范。

　　「放心吧！他们等等就会跑到沼泽区，晚一点再下去即可。」温公爵说。

　　「深渊怪物，我是说巫术学院那头新守护者也加入追赶了，不管真的可以吗？」

　　白羽刚进入学园时，听说洛歌斯学院是教授魔法的地方，当时无聊想象的奇幻电影画面真的出现了。

　　「只是在玩而已，魔女不介意的话我们毋须多事，琥珀也在就更没必要了。」温公爵慵懒地坐着沐浴月光。

　　「说得也是。」白羽于是跟着坐下不理。

　　萨珈注意到少年的脸，白羽俯瞰着庭园里的热闹宴会微笑，但明眼人都能发现那是闷闷不乐的表情。

　　「不开心吗？」温公爵问。

　　「即使大家好心在我面前避谈一些不幸话题，但是，这次的灾难里还是有不少人死了，受伤，失去身体的一部分，或者留下丑陋的疤痕。」怀特温就算把他绑架的人放回来，但因不死怪物和活尸肆虐，或者恶毒术士攻击造成的牺牲也始终是不会抹灭的事实。

　　白羽的社团朋友几乎都从各个角度参加救难行动，他后来才知道刘易斯也跟着第二神学院在治疗伤者，抵御亡灵，而身为孤儿的六合则是受书院的人保护。书院生极端聪明的头脑也没在这次灾难中浪费，他们纷纷化身成战略技击学院任务行动中的策士。

　　更别提就冲进前线直接和怪物面对面的其他人了，白羽也从友人口中得知平民死伤的残酷现实。

　　「现在能够这样好端端地坐着喝酒，我还是开心不起来。」学长姊们应该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情况，对这种令人喘不过气的哀伤也习惯了，所以他们才能这样把握时间欢笑着。

　　白羽还在摸索应对的方法，不是时时刻刻，但那种感觉就像一颗总是挑人无防备时发作的烂牙，疼痛偶尔就会袭上心头。

　　「战争就是战争，既不会没有生离，也不会没有死别。」温公爵忽然说出口。

　　「萨珈学长，可是……」

　　「已经凋零的玫瑰无法再度盛放，时间会更新一切，包括新的种子。你应该去进行一次旅行，我有预感，不久之后契机就会到来，在这之前好好地休息吧！我们都需要一场休息。」萨珈说完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跟着温柔地望向月光下走动谈笑的人群。

　　白羽摸索着石块边缘棱面，指腹传来夜露湿凉的触感，那是夏夜特有的清新味道。

　　魔法的冰雪已经消逝了。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