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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6、第一章 深红帷幕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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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历五五二年,五月的银色雨丝落在迷宫庭园里,万物带着昏沉的睡意,并在半梦半醒中剧烈生长,冰冷春雨染上一对恋人,却未曾让他们湿透颤抖,有如具备了重量的月光,点点按摩着肌肤,蜿蜒流下化为虚无。
因为怀特温为她建造的这座露天迷宫,现在苏菲一走进有屋顶的地方就觉得脑袋发重,难以适应人类文明。
「放心,我的小人儿,妳的额头上不会真的冒出绿芽,即使我觉得那样很可爱。」怀特温拂开女孩的浏海亲吻额头,然后抱着她的肩膀,让苏菲靠在他的怀里,现在他们已经非常亲密。
「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人类,也许是活得太舒服了。」苏菲叹息。
「亲爱的,希望妳接下来不会变成享受苦难的胃口。」怀特温戏谑道。
「我懂你的意思,怀特温先生,我想我不是当圣女的料子,我的确享受让人变得怠惰的放诞生活,反正我并不是合格的女巫呀!我也可以非常兢兢业业。」苏菲翘起嘴唇为自己辩护。
「我明白,但那样会妨碍到我的放诞生活,所以我建议咱俩就一起放诞下去维持原状。」怀特温打了个大呵欠。
「你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吗?」苏菲在怀特温散发出阳光味道的衣襟上呢喃。
「我真好奇苏菲对合格的标准,即使我一直帮妳加分,妳总是不理会我的评价。」怀特温未曾暗示,但苏菲已经好几次摸出了他的心思。
「我想,怀特温先生虽然精通魔法,到底也不是女巫。」
「所以妳只接受女巫的认同,好吧!小灵思者,我还在斟酌言语。」怀特温说。
「我也有话想跟你说,虽然我想你可能知道了,但亲口表达仍然不同。」苏菲听见他的呵欠声,觉得更加懒洋洋了。
「女士优先。」
「我要先听,顺便折磨你。」苏菲也学会调情的小玩笑。
怀特温却没像往常那般跟着调笑下去,反而有点严肃地皱起眉毛,这副面貌苏菲未曾见过,因此她也收敛了笑容。
「两个月后,我要终止我们的关系。」怀特温淡淡地宣布。
苏菲沉默了一阵,才能再度开口。
「你的确遵守了诺言。」他们约定过,有关于两人之间的事,怀特温在做决定前必须先和苏菲讨论。
「因为时间不多,我得加紧学习了。」他凝视着泛起水意的深蓝眼睛,还有不变的宁静。
「我吓着妳了吗?但那不是个玩笑。」
「我知道不是玩笑。」苏菲说。
「苏菲没出现反应,我有点担心。」
「我在等待说明。」
「那正是我接着要做的事。」怀特温与苏菲额心相贴,发现她肌肤变冷了,她正拚命压抑着。
顿时,雨滴散发淡金色光芒,变得更加温暖,魔法师抹去周遭的凄清景色,此时已经没人有心情带着艺术眼光去欣赏了。
「我是什么样的人,苏菲还不够清楚,距离约定的结束之日还有一段时间,我想全部告诉妳。」怀特温说。
「我讨厌被称呼为贵族,甚至迈入这个阶级,因为,那是比猪还要低级无能的生物,比统称的人类还要劣等,本来贵族只是我们调节人类王国的工具,但我却和次于奴隶的工具有血缘关系,我的父亲维欧根是国王的私生子。」
怀特温贴着苏菲,在她耳畔倾诉。
「因为我的祖母黛丝温比历代任何飞翼家族长都要虚荣,她什么都要,连一片破叶子也好,她就是那个抢夺奥夏笑容的人。」
苏菲轻掩着嘴唇,怀特温感觉出她有点哽咽。
「妳不必替奥夏哭泣,一来我会嫉妒,再者奥夏是很坚强的男人,所以后来他也为自己复仇了。」怀特温补充道。
「黛丝温引诱国王,有那么点原因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下一任杰弗炎斯王,货真价实的人类至尊,听起来好像很有趣,但我觉得是折磨维欧根的兴趣大些,这好比要一个贵族好端端的去当猪圈之王,维欧根当然反抗了,他是一位巫师。」
怀特温告诉苏菲,当魔法师提到巫师这个字眼,表示他们认为一个术士特别专精某种类型的魔法,因此呈现典型的特征,那类魔法通常是一把刀的刀锋部分。
「在飞翼家族内部有个传承仪式,决定谁当主人,那是由族长和他选择的继承者之间的斗争,和两具灵魂的强弱与魔力知识高低有关,外加一些额外因素,胜者继续存在,败者则遭吞噬。」
「你赢了。」苏菲马上想起他们相遇时,怀特温已经在治理这片领地,敬畏的低语。
怀特温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有点像吃坏肚子,但苏菲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吃坏肚子或牙疼过。
「是,直到我赢了。很不幸,我的父亲并不具备能和飞翼族长抗衡的才能,维欧根虽然是黛丝温唯一的孩子,却不是她的继承者,他前半生遭受无数羞辱考验,以及不公平的挫折,最后被放逐。后来维欧根把自己幽闭在某个荒凉海崖,一座没有门扉的高塔上,到死为止都不曾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黛丝温要这么做呢?」苏菲稍微结巴才问出这句话。
「飞翼家领袖都不畏惧死亡,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死亡之后的新生会让他们更加强大──或者灵活难测,那是汰旧换新的考验机制,但是,黛丝温却想就这样永生下去,她相当懒散……说真的,就是这一点导致她的失败。」怀特温轻哼。
「所以黛丝温开始策划起聪明的计划,她和国王生孩子,企图劣化魔术血统,又想保留自己的血脉,好让她的备胎不至于强到可以击败她,或者弱到没有夺取的价值。」
「我不懂,那她干嘛还要生孩子呢?她在当时不是已经很强了吗?应该有可以延长寿命的魔法不是吗?」
「苏菲,即使是堆成大山的坚硬岩石最终也会风化成细砂,何况是不过百年的血肉之躯?魔法师并非一直生小孩或换身体就能加法式的变强。其实黛丝温会想要永生以及作弊就已经显示出她是历代族长中最衰弱的一个了,她的人生相当堕落,总是享乐、放纵,害怕失败到歇斯底里。」
怀特温总是很有耐心的回答苏菲的问题。
「当妳是出生在这世界上,一个人类,在妳死亡前的漫漫一生中都可以变得很强,或者从云端跌落地面,这是一种循环,各种可能都会发生。所以像我这样的魔法师,比起杀戮或征服,会更喜欢探索知识,同时有个跟我一样优秀的后代兼学徒,一起变强,避免退步,然后有朝一日,由我吞噬他或他来取代我,让灵魂的光亮生生不息。」怀特温感觉苏菲无意识挣动一下。
「黛丝温只想要得到继承者的□□、魔力和其他好处,所以她判断维欧根不及格后就放弃他了,她还在飞翼家族成员间物色目标,族长的继承者不见得是亲生子女,不过直系隔代也有一定比例会出现继承者,维欧根因此逃过一劫。」
怀特温用一连串对话铺陈出这个晦涩可怕的故事,拥抱着苏菲,苏菲脑海中模糊地泛起画面。
一个黑发在脑后扎成束的瘦高男人,日复一日站在窗前凝视着无边大海,海上黑色的暴风雨,朦胧可怕的迷雾都是他的伴侣,然后,有个娇小的灰袍女人从石塔背后的荒野走来,不知如何办到,她进入高塔。
「那是我的母亲,来自荒野的无名女巫,其实劳亚大陆有些这种术士隐居着,强大却默默无名,也不会树敌,因为敌人根本发现不了她的存在,敌对的存在对她则没有意义,她的一切行为都出自主动,包括选择维欧根。」
「你喜欢母亲吗?」听怀特温这样描述,苏菲问她。
「我说过记不清楚了,不是欺骗苏菲,我总觉得她像是太古龙之类的生物。可能是我想忘记,或者在分别时她让我忘却一些记忆,以免暴露自身行踪。她只扶养我到五岁,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荒野女巫也总是同一种样子,妳将不会知道她是女巫,还是极端厉害的那种,因为她很少施展魔法。」怀特温的语气像是他怀疑苏菲也是那类女巫,苏菲总算理解第一次见面时怀特温不寻常的友好亲密缘由何在了。
怀特温眨眨眼睛,苏菲发现她和怀特温已身在旧堡的卧房里,身下充满柔软的羽毛垫子,每当他想和她远离尘嚣说些秘密或独处,怀特温真的会把人带到另一个世界。
在怀特温的述说中,维欧根并非无能的巫师,而是大器晚成,命运最后迫使这个私生子成为足以和黛丝温分庭抗礼的巫师,但因多年憎恨与洁癖使然,他并没有和黛丝温对决,有可能是他从来没有战斗的意愿,总之维欧根毫无继承飞翼家族的兴趣,也不认为他和那个家族有关系。
「他不是不想复仇,只是方式比较迂回,跟他的经历有关,维欧根一生都在『贫乏』中度过,即使是普通人都会变成怪物的『贫乏』,使他对黛丝温的恨意滋生得很热烈,巫力也因此悄悄累积到足以傲人的程度。但是维欧根的价值观里没有展示或比较的概念,他那极端密封的心智才引起荒野女巫的好奇。」
再卑微的期待都会换得嘲笑,任何希望皆被否定,想开口时无人倾听,甚至被很少探望他的黛丝温嫌吵而封锁声音,然后毫无价值地归入琐事忘记,长达数年间只能当个哑巴,但与其说维欧根不懂藉其他动物之口或道具说话,不如说他遗忘了如何表达。
不知该向往何物,甚至不明白什么是自尊和屈辱,早年的维欧根非常像一件会思考高深谜团却毫无人性的魔法家具,那正是黛丝温局限的结果。
「维欧根被他所不明白的幸福感吸引,请求荒野女巫杀了他,女巫施法将他和石塔同时埋葬进大海里,维欧根悲惨的人生总算有片刻是快乐安宁了。」
「为何是死亡呢?」苏菲问。
「因为害怕遗忘或被干扰极致的幸福感。」怀特温回答。
维欧根被贫乏折磨到根本不懂活着享受快乐的贪婪,巫师明白那样的快乐很容易凋零变质,但一般人嫌淡而无味的被抚触的幸福,却在这个孤寂灵魂上绽放最耀眼的光辉,他所能决定的答案就是死亡。
「如果我没遇到亚亚或者你……」苏菲叹息,她好像有点理解怀特温父亲的行为。
「我敢肯定妳会遇到其他好人。」怀特温很快对她说。
「但现在这个我就不会存在了。」苏菲苦笑着摇摇头:「你对父亲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是你的龙妈妈说的吗?」
怀特温微微低头,嘴角上翘,不知从何处投射来的烛光与阴影在他脸上游曳。
「不,我出生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