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151、第五章 没有月光 (1)

　　「我感到十分地忧伤……」少年仰头望着朦胧的月亮，星体异常的庞大而低垂，像是要把茫然又无奈地仰视着天空的人们一口吞噬。

　　式年大楼，被调查出是羔羊组织的据点之后，一度曾以军方武力镇压过，并派兵看守，然而在抵抗不了异种生物反噬暴动下，最后不得不循空路撤离。

　　一度在计划中四散行动的异种生物，被不可思议的引力呼唤回这座高标双子商业建筑，最初的集会场所，从正在食人的现场，沉醉杀戮的瞬间，或者是变化如人类的休憩状态，纷纷现出原形，不顾一切地奔驰追逐对他们而言黑暗世界里最后的光。

　　对于仍处在第五公民区的人民而言，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字能形容。

　　沸腾。

　　为了找到他，我们的救世主，灵魂在盲目的黑暗中唯一能感受的光芒。

　　无人得知金发少年如何从幽闭的秘密地点回到公众之中，并毫无掩饰的在第五公民区游走，许多双眼睛又重新见识到这名传说中的引导者，他们为奇迹疯狂，盲目地追随光的流迹，直到被引领聚集在式年大楼。

　　站在巨大的银羽雕塑下，诸葛月长注视着一个个朝他走来，又被后面的怪物扯回，彼此推挤的变形身体，他们不称呼自己是异种生物，那是别人对自己的侮辱，「新人类」才是他们的正确说法，但这些人此刻也陷入了狂热的争夺中。

　　很快地，推挤已经不够，每个人用他们所取得的爪牙和力量，互相撕咬吞食，只为了清除身前的障碍，只有自己可以趋近被称为天使的奇迹少年。

　　其他人的存在，只会妨碍瓜分少年的爱，是应该要清除的垃圾。

　　爱的滋味太像毒品，曾经感受就无法戒除。

　　彷佛幻梦一般，无数人影虽然彼此撕下对方大块肢体，却浑然不感疼痛，不断地前进，不断被绊回，诸葛月长身前数公尺，竟是无人能入的圣域。

　　然而却有一个矮小身影与他比肩，沉静地旁观血腥争夺的地狱实景。

　　「现在，你还爱这些羔羊吗？」智慧语冰冷而多变的句型叩向诸葛月长。

　　超越物种，不分性别，打破阶级，只是存在的爱。

　　当真有人类可以做到这点吗？

　　或者，能做到这点的，真的是人类吗？

　　「那只是一种感觉，不是使命，也不能选择，因为那是我和人类立的『约』。」诸葛月长回视着默默。

　　没想到最后却是难以预料的组合，共同看着蛾摩拉美酒的肆淫之潮。

　　「你真不该出现在世界上。」他毫无预警的说出口。

　　「嗯？」默默意兴阑珊的应了一声。

　　「妳要不要猜猜是谁会说的话？」

　　少年想起在囚室里，弄臣没有说出口的嘲弄，或是这位戏徒的判词，他无须以声音为媒介就可读取。

　　奇特的戏徒，来去都潇洒无拘，竟也有这么奇怪的人类，月长天蓝的眸子依旧静谧深沉，不受那些惨叫与血腥影响。

　　「我却从来没和那个人说过，其实我并不想存在，是人类召唤了我。」

　　他侧头对默默说，两人并肩而立，彼此都不带着情绪。

　　「我也是。」女孩闭上双眼，却不是为了躲避眼前自相残杀的可怖画面，只是她看得太累了，必须眨一下眼，好让眼球继续保持湿润。

　　爸爸制造出她，虐待她，让她不得不反抗，其实默默只是希望，要是自己从不存在该有多好？

　　默默的是非观念异常清楚，她在最严格的逻辑训练下成长，她知道自己在做坏事，胜过许多不承认自己为非作歹还自以为良善的人，是以她也不容许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坏事，被歪解成以爱为名的行为。

　　但是，这对她的茫然却没有帮助，她想要的东西，并不是善的，或是偏激到属于恶的，默默的疑问和愤怒不能如此简单地满足，无论是透过杀戮来发泄，或者是安抚心伤的奇迹。

　　她测试得满身伤痕，等待到失去力气，最后，默默仍回到最先开始的地方，期盼一个结局。

　　她遇到了诸葛月长，以及被他吸引而来的大批魔物，原本是人类的魔物，荧光在异种生物身上点点四散，既危险，又有种妖艳狂野的美感。

　　「我曾经以为，他人的痛苦可以被救赎，但是人为何拚命地生出了新的欲望，又有了求不得的苦？这罪的束缚太强了，我打不破他人的约，终究还是失败。」

　　少年口气轻柔，把空无一物的双手举至面前。

　　「难道，除了主以外，个人的痛苦真的不能让其他受造物救赎吗？真是令人忧伤。」

　　一个特别强大的异种生物，在吸收了不少异类后蹒跚地靠近诸葛月长，伸出长长手臂，爬动的活跃组织险些波及了默默。

　　诸葛月长向前一步，素白的手掌按向异种生物血肉模糊的脸，强烈的精神冲击随之传递，唤醒了毒品细胞遥远的魔界记忆，异种生物的动作静止了，每一枚毒品细胞都散发极度恐惧的讯息波。

　　默默紧张地后退，曾有实验人员在纪录时，因为接受到这类负面讯息刺激，活生生把自己身上肌肉一块块扯下，好发泄那无以名状的疯狂，如今这波动，强度更胜实验意外那时！

　　然而站在诸葛月长身后的默默，对这波洗礼虽然极端不适，却无造成剧烈的精神伤害，她愕然抬头看着金发少年。

　　其实诸葛月长背上并没有洁白的羽翼，头顶也无浮现光环，仅仅是伫立在这里，却引起了这么多人的渴望，对爱的狂躁需索，默默无法理解。

　　怪物们纷纷感受到本能的颤栗而迟疑，那是生物在遇到远比自己强大的存在，不得不刻印在遗传里的恐惧记忆。

　　动弹不得，成了结冰的群像。

　　「就算只有一头羊也好，我真想使她解脱。」诸葛月长悄声说着。「妳是聪明的羔羊，并没有盲目增加新的痛苦，但是也将支离破碎了吧？要不要让我来解脱妳的痛苦？」

　　默默拿出贴身收藏的匕首，抽出了乌金鞘，月光从镂空的刀身中穿过，给刃口镀了薄薄的青蓝，在地上投射了淡淡的影子。

　　「送给新娘的武器，按照习俗是要让新娘自我了断用的。」她收着那把凶器，反复浏览着武器轻巧却锋利无比的美。刀如其人，是弄臣的赠礼。

　　「一个人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件非常寂寞的事情。」

　　太过寂寞，而没有人能分享生命消逝瞬间同样的痛苦，他想到了兄长。

　　诸葛月长与默默相对，沉默间，他先伸出了手，掌心向上。

　　默默横持匕首，慢慢放入少年的手里。

　　「默默！不要那样做！」

　　一路闯过空荡的大楼，先是扫过方寸大乱的异种生物群，接着惊见默默的危险动作，白羽忍不住大喊。

　　千辛万苦甩开一些警察的拦阻，硬是趁乱闯入式年大楼，看到这一幕，众人惊讶于默默的决定。

　　「你们可千万别再靠近了。」少年干干净净的声音，听来却令人感到无形的恐怖。

　　跟着追来的学园众人警戒地站在那些因奇迹而疯狂的怪物族群后方，无从逃避地目睹了眼前残酷的风景，瞬间对诸葛月长的存在涌起一股异质的不和谐。那名金发少年仍然平静地垂眼看着怪物，也看着赶到现场的其他人，然后制止他们前进。

　　光之子的真正来历到底是什么？成为历史上无解的谜，谁也不敢去细想，尤其是爱他逾恒的教廷。

　　默默。天影无声地呼告，握紧了拳心。

　　一手环着默默肩膀，匕首的锋芒移向喉管，贴着肌肤短暂地静止。

　　「就这样结束吧！副社，社长，小雅还有天影社长，再见。」

　　她宁可以人类的身分死去，也不愿在日后被魔物细胞浸蚀变得疯狂，失去自我才灭亡，让这些曾陪伴她校园生活的人们，不得不销毁已经不是默默的异种生物。

　　其实她得到许多人的关心和帮助，但她对这些人却报以伤害，这道罪也必须偿还。

　　「这算什么！」破流口中怒喊，就往顶楼边缘的两人掠去，天影扣紧指尖的银梭，预备射出暗器打断弥赛亚的行动，然而两人又一次慢了半拍。

　　朱红的长箭钉入诸葛月长后心，从右胸穿出，箭矢强劲的力道让他松开默默向前蹒跚数步，跪倒在地。

　　异变再度让众人愕然。

　　血沫涌出少年的口唇，诸葛月长困难的半转身子，双子建筑中另一栋矮楼天台却空无人影，显然刺客一得手即撤退消失。

　　「竟然在最后出手，这次你可是违反自己的游戏规则了……」

　　戏徒啊！你的秘密月长也同样了如指掌，为何来到中央星城，为何煽动破坏之潮──

　　但是他自己已经累了，不是不能做得更多，可是他更想……回到哥哥身边，只有那里才是他愿意存在的地方。

　　少年笑容灿烂起来，彷佛想到什么珍贵事物，反手将刀刃移往明亮的蓝眸。

　　「主啊！我从深牢中求告袮的名，袮曾听见我的声音，我求袮解救，袮不要掩耳不听……但袮为何永远忘记我们……为何许久离弃我们？」刀尖深而用力地划过蔚蓝宝石，诸葛月长流下鲜红的泪。

　　「这世界我已经看见了，此后我再不愿用这双眼，接触痛苦而愚蠢的羊羔。」

　　月光淋溶，在骇人的长伤中作用变化，诸葛月长无意识举起一手捂住双眼，细细的花茎沾着鲜血赫然从指缝中钻出，向着月光瞬间开展了繁厚的薄金色花朵。

　　自裁的匕首，为防持有者自尽不成功被救回并遭受到更残酷的对待，往往抹上无解的毒，又因其神秘的强烈趋旋光性，被命名为「太灼」。

　　默默拿开诸葛月长手中染血的匕首，拉着他的手站起。

　　「其实你也只是迷途的黑羊，所以我们是不可能互相拯救呀！或许下一次，能找到幸福的方向……」

　　不曾见他亲手杀戮的诸葛月长，却在最后拿过匕首，他愿意为了自己开杀戒，无特别有过交集的人，此刻却感到对方与她的相似。被抛弃的人，没有一处皈依的世界，太过寂寞而触犯了罪。

　　天使还是恶魔，人类或是怪物，其实都一样的。

　　「存在」为何会变成这么痛苦的事情呢？

　　扯动诸葛月长，默默感到他自然地后退，两人的身后是深渊般的悬空，大气虽有重量，却托不住向下急坠的人影。

　　「清雅！」白羽前趋瞬间，呼了泷清雅的名字，他冲得最快，几乎已经要跳出边界。

　　「不行！来不及了！」泷清雅扭头回道，一晃眼手中被塞了条布头，跟着是如隼鹰投入半空的矫健身影。

　　剎那间衣带绷得笔直，同时是泷清雅不可置信的低语：「他抓住了。」

　　在百层楼外的高空？是的，但是又为什么？

　　蓝发少年脚下运劲，花岗岩板碎开，抵销了一瞬可能连自己都被拖出去的强大拉力，但纵使是天影，这样跳下去万一落空仍然只有粉身碎骨的后果。

　　「不要放弃……」天影扣着默默的手腕，默默反握住他，一瞬让天影惊喜，原来她不想死──但他错了，默默精准的掐住了天影手腕的穴道，造成了电流般的刺痛，猝不及防下天影手指本能一松。

　　「对不起，不想拖累你。」匆匆道歉，默默甩开天影，然却为时已晚，过度的拉扯让脆弱的衣带出现裂帛声，连同诸葛月长在内的三人俱落入无尽的空淖中。

　　「小雅，拉住他们！拉住他们！」破流语带哭音，击打着泷清雅，最后伏在他肩头啜泣，泷清雅手里抓着断裂的衣带，脸上带着茫然。

　　白羽站出了边界，摇摇欲坠危险的俯视下方，似乎还无法理解刚才的情况。

　　默默带着弥赛亚跳楼自尽，天影为了救她硬是抓住默默，但是却发生意外，他留给小雅的衣带强度不足断裂了，导致天影也跟着摔了下去。

　　只不过短短的一瞬，那沉重却盘据在心头，像是经过了数十年般僵硬化石。
　　后方传来异种生物的哀鸣，以及进入战斗的噪音。

　　回过头，看到不知何时上了顶楼，正在肃清杀人怪物的学院长，手里奇特的光文剑，带给异种生物创口的同时还兼带完全的死亡。

　　仓皇的看着默默三人坠落方向，入眼是远处一片朦胧银辉，彷佛月光纺织成网。

　　「你们很努力了，现在是否想看看所谓的奇迹？」咒术学院的院长，同时也是艾杰利馆长的龙风叼着烟，不屑地提醒，命令学生们暂缓悲伤，去寻找真相的面貌。

　　终于想到要把他们这些被严厉管制的人找来善后了。

　　这流人血的城。

　　花了好些时间冲下几十层楼，白羽只感到心脏欲裂，一只手拉住他，抬头一看，是破流。

　　破流吸吸鼻子，声音虽然哽咽，脸上却挂了朵大大的笑容。

　　「去确认这个奇迹。」

　　「嗯。」白羽颔首。

　　进入一间高阶主管专用办公室，落地窗外竟有连接了两栋建筑物间空域的无数白绫，形成一面大网，接住了从高空摔下的三人。

　　泷清雅高举精卫，数道剑痕伴随着玻璃的粉碎声，绫网吸收了月光，有着银雪的清辉，一人站在网络间，抱着昏迷的默默。

　　天影、诸葛月长都让无中生有的奇妙大网给捕获了，只是看来却双双失去了意识。

　　「凯因老师？」白羽探出了玻璃裂口外，不敢置信地唤道。

　　凯因低头看顾，那是张苍白痛苦的小脸，眉心紧拢。

　　「只要睡一觉，噩梦终究会过去，人类是很坚强的。」

　　不愧是他选中的学生，能在这个充满恶意的游戏里走到最后。

　　凯因有种安慰感，不枉他来收尾花费的气力，白羽的表现算是不错。

　　怀中疲倦的灵魂，是该好好地休息一番，这个女孩终究是不负了他的劝勉，拚命地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今天，她会得到她应得的。

　　「谢谢你，老师。」

　　白羽知道，他终于弹断那条名为恐慌的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