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150、第四章 天使诞生的岛屿 (3)

　　变化总是毫无预警地到来，虽然因为月长每每会带回丰盛的贡品，根本不必担心生活的诸葛家，从来没想过，不曾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翼水背着砍来的柴火，月长捧着满怀野果，两人欢欢喜喜的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家，阴暗的房内没有烛光，只见一块长长的黑影，随着灌入窗户的风摇晃着。

　　斧柄从手指中滑落，锋刃钉入地面，野果子滚了满地，同样赶着天黑前回家的一个村人，看见两兄弟呆立在门口，竟像见了什么恐怖的事物。

　　本着关心天使的心情，村人走向他们背后，正打算好心询问发生何种意外，自己却被屋内的景象吓得跌坐在地，手脚并用慌张地后退。

　　病弱到几存骨架的女人，四肢从衣物里穿出，失去生命的尸体悬在空中，从横梁垂下的麻绳，踢倒的椅子，安静无声的黑暗厅堂，形成异常诡异的构图。

　　「死、死人了！」翼水闻声回头，对方惊见那双绿莹莹如磷火的眼睛，村人更是恐惧倍增，不由自主尖叫出来。

　　「你这撒旦，终于害死自己的母亲！」

　　绿眸有瞬间的迷惑，彷佛母亲死去的事实并不存在，或者他尚未清楚意识到。

　　「你说我母亲？她怎么了？」

　　村人抖动着嘴唇，吓得连话都说不全，忽然看见了身边一样害怕的月长，突然间身体长了力气跳起。

　　「对……不能放天使和恶魔在一起……太危险了，早就该找人一起把恶魔除掉！彻底地……」立定了决心的男人赶忙脱掉身上沉重的负担，一路往渔村里狂奔求援。

　　迷惑只有短短的几秒，翼水立刻遮住月长眼睛，用颤抖的声音制止他：「月长，不要看妈妈。」

　　月长温顺地任兄长遮住双眼，只是把小手搭在少年的手臂上，两人都感到对方正细细的颤抖着。

　　「妈妈为什么在那么高的地方？」月长扬着童声天真的问。

　　「因为她……她要去天堂……」烧灼的泪水淌下脸颊，翼水带着月长转了个方向。

　　家人又少了一个，小小的克里特岛，对再也没有依靠的人来说也充满了疏离。

　　「听好，月长，哥哥现在把妈妈放下来，你别乱动。」

　　等到月长乖巧地点头，翼水进房拿出棉被铺在地上，抽出小刀割断紧紧陷入女人颈子的绳圈，单手揽着母亲的尸身小心地放置在棉被上，身体还很柔软，病白的下颚肌肤上，却有一圈发黑的痕迹。

　　「妈妈是不是很痛苦，所以她决定自己先上主的国？她的眼睛好像我捡到的受伤小鸟，小鸟最后动也不动，哥哥就说小鸟飞到天堂了。」月长伤心地说着。

　　「月长……」

　　「我们和妈妈一起去天堂好不好？我不想和村里的叔叔婶婶在一起了。」
　　小男孩张着湿润的蓝眼睛，结结巴巴的说下去。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有一点点可怕……」

　　「月长，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一定要活下去，不然妈妈会伤心的。妈妈只是累了，因为她把我们生下来养大，花了太多力气，现在就让妈妈好好休息。」

　　翼水强忍哀伤，用让小小月长能够理解的话语，将死亡做了转换的手续。
　　「我觉得好难过，哥哥，虽然那些来找我的人也是那样痛苦，但是什么时候人才会停止痛苦呢？」

　　「我不知道。但是，把那些大人都看成栅栏里的羊，就不会可怕了对不对？」

　　翼水把蜡烛一根一根点起，排放在母亲的身边，直到所有能拿的蜡烛都用尽了。

　　不安的感觉持续扩散，他努力不去想先前村人逃走前的威胁，但是心中却无法控制地忧虑起来。

　　那些人应该会当真吧？这已经不是最近才有的事情，如果只是一、两个找自己麻烦的人，翼水还应付得过去，但若是那些人全来了……不能让月长再受到惊吓，他一定要保护好弟弟。

　　「来为妈妈祈祷吧！说不定天主教的神听到祈祷，会派天使来接妈妈。」

　　月长温驯地顺从翼水指示，在尸体旁跪坐下来，双手交握开始熟练地祷告，这对依靠圣经和教会半自修地学习通用语言的他们都是轻而易举的手续。

　　「耶和华是我牧者，我必不至缺乏。祂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祂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领导我走义路。我虽行过死荫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袮与我同在，祢的杖、祢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祢为我摆设筵席；袮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 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直到永远……」

　　男孩闭上眼睛，趴在女人裸露的手臂上，血脉已经停止流动，肌肉也失去弹性，但是，这就是羔羊吗？如此地脆弱、痛苦。

　　妈妈很少碰触他，更别提抱抱他，月长知道原因，但他还是祈求一个拥抱。

　　有丝凉凉的东西散在手臂上，月长回神一看，大哥不知何时也躺下来，三人互相依偎，烛火照着月长金丝绞成的发，和翼水子夜的墨黑描出了清楚的界线，中间躺着的是大理石般的雪白，又像古代的奴隶雕像无力俯卧的女人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的十几分钟，门板传来敲动声，翼水心中一动，跃起拿着墙角的火钳卡在木门上，代替快腐朽的门闩。

　　火光在窗户外游动，彷佛月长诞生的那日，村民又包围了这座小屋。
　　「把天使放出来！」

　　「你这邪恶的魔鬼！你还要害死多少生命才罢休？」

　　「早在这孩子生下那天我就知道了，黑发绿眼，是邪恶的魔鬼之血啊！」

　　「今天一定要把这个魔鬼烧死！」

　　「对！烧死他！连骨头都不能留！」

　　压抑了许久的翼水终于忍不住冲到窗前，愤怒的吼回去。

　　「我不是！你们快滚，别打扰我们母亲安息！」

　　「这魔鬼还想骗人哪！」

　　「就是他杀了那可怜的女人！」

　　「天使还在里面，把他还给我们！」

　　月长不是谁的！他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权过自己的生活，那些混蛋为何老是不放过他们！少年愤怒地踢了一下柱脚。

　　回应翼水的是一把飞掷而来的手斧，正好钉在窗边，丢斧头的是个壮硕的男人，脸上一样布满狂乱，鼓噪的众人彷佛随时都能踏散这间小木屋。

　　「哥哥快走，他们要对你不好──」月长对人的情绪极为敏感，此刻潮水涌来的暴戾杀气让他十分害怕。

　　「月长来和这些叔叔婶婶说话拖延时间，哥哥快走！」男孩一边揉起眼睛，掉下泪来。

　　「不公平，为什么要彼此伤害呢？」

　　不知道这么幼小的小孩是如何想出这方法的，翼水又急又怒。

　　「我不可能把唯一的弟弟留给那些人，妈妈的后事也还没处理好，我不会在这时候走的！」

　　「快走啊！不然就来不及了……他们不会对月长怎样，可是我不要哥哥被他们伤害。」

　　「月长！」

　　「我会说服他们的，相信我，哥哥，妈妈我也会好好照顾，你先走吧！」

　　翼水也知月长说的是事实，因为从弟弟口里说出，他才更感激愤！

　　他从床底拖出积尘的旅行箱，草草扫了食水和大量的杂物进去，就算要走，翼水的理智还在，必须布置机关，不许村民抓住他。

　　他知道月长会过得很好，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受人喜爱的孩子，但是自己有个万一，却会令弟弟非常伤心，只有一个人留在世界上，是非常残酷的事情。

　　所以只要活着就好，活着，总有一天他们会在不同的世界相见，看着同样的风景。

　　时间扼着诸葛翼水的喉咙，提醒他村民快破门而入，所幸房子里还留有一条通往阴暗水井旁的地道，是弟弟还没出生前，没有玩伴的自己为了溜出去玩，瞒着父母亲，偷偷花了漫长数年挖出的，在月长到来之后，这个秘密只有两兄弟知道，甚至地道还被细心维护加强，以备不时之需。

　　「不要恨那些人，他们只是一群可怜的……找不到方向的羊而已。」

　　翼水对伤害自己的人，宁可以七十倍的报复响应，但是他却不希望弟弟的纯净心灵被这些蠢人玷污扭曲。

　　只要月长还可以幸福的长大，就算现在要他抛弃母亲和弟弟远走高飞，翼水可以忍受，他愿意忍受。

　　「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生活的，然后把妈妈带来，永远不分开。我再把看到的世界长什么样子，全告诉你。」

　　「一定，我们立约，一定哦！」

　　「你这家伙，以后该不会跑去当神父吧？」翼水忍着胸口的痛苦开了最后的玩笑，头也不回往地道入口走去。

　　月长走到大门口，隔着近距离深深吸了口气喊出，所有人都被小屋传出的声音吸引注意力，让翼水成功溜出，并将携带物品沿途做了错误方向的布置。

　　「各位叔叔伯伯，请等一下，我就出来了。」

　　「啊！你没事吧？那恶魔有没有伤害你？」

　　「快点开门让我们进去！」

　　「请再等一下，我真的很好……」

　　「再等一下……」

　　等到众人和那柔柔童音对峙了将近一小时，月长终于打开大门，村民一拥而入，除了女人安祥平躺的身体，哪有恶魔身影？

　　「不见了？」见到恶魔凭空消失，众人都感到毛骨悚然，不知诸葛翼水是否用魔法变形成邪恶的小动物，或藏身他们之中？

　　「哥哥刚才突然从后门跑出去，我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离开，他去哪里了？」

　　月长又很快编了个借口，分散村民的注意力。

　　「该死！刚刚谁守后门的？」

　　「没、没有人……咱们听到天使在喊全部都赶过来了！」

　　「哥哥在哪里？」月长执挠地问。

　　总算有比较聪明的妇人明白要先安抚这不解人事的孩子，将他搂在丰满的怀里。

　　「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为什么……」晶莹的泪水弯流不停，月长伏在妇人怀里低泣，只是或许在场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无视或憎恶的存在，是月长痛失的宝物。

　　※※※

　　高地上的矢车菊开花了，一束天蓝的花朵就捧在月长手心，他身边站着枢机主教，在月长的要求下，女人的墓位于面向海的荒原上，在海风吹打下，这片野花不高也不美，但是小小干枯的花朵，却有月长不断亲吻。

　　「我如果去雅典，哥哥也会来吗？」

　　「会的，爷爷已经派人去找他了，一定马上就把他接到雅典。」在雅典教廷审判堂后，迎接诸葛翼水的大约是到死的拘禁，谁教他是恶魔之子。

　　这么一来，这个小小的天使将会十分伤心，老人只好在这时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语安慰看来非常寂寞的月长。

　　「真的吗？」

　　假的。他的哥哥永远不会被这些人找到，因为他们立了约。

　　红土飞扬的乡道上，一老一少慢慢走着，从草丛中冲出一只野鸟，仆跌在月长面前抽搐不已，肠肚外流，循后追来的花斑猫看到有人类走近，转身窜回草丛。

　　月长屈膝将垂死的鸟捧在手心，不一会儿，掌中传来扑翅声，在老人惊愕万分的眼光中，鸟儿如同镝矢投向雅典海的蓝空，遗留几点落羽飘落在月长肩膀上。

　　活生生的奇迹，在这个孩子手中却像野花生长般自然。

　　再也不用像个普通人类，辛辛苦苦地采集草药，为受伤的动物料理排泄物和喂食牠们，月长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出生之前就带有的远古记忆。

　　但他并不愿像福音书里的剧情那么老套，也没有心思去从事一些害人的事情，人类彼此互相伐害就够严重了。

　　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其中有「约」，若这是哥哥的希望，他就作为一个善人成长，去爱更多人，绝不伤害人，既然他的家已经支离破碎，在哪里活下去都相去不远。

　　「人类的恨」不可能侵蚀他的本质，因为……

　　月长低头浅笑，石膏焉能击碎钻石呢？

　　算了，就让他来爱这世上受苦的羔羊，因为牠们的苦要直到世界穷尽的审判日才能有所救赎，然而这个日子太远，要是这种情况能被改变，他们一家人就无须各分西东。

　　Moonstone，幸运与希望。

　　哥哥是否早已知道他无法恨任何一个人？他们毕竟是一起来到这世界的生命。

　　因为爱，所以感到痛苦。

　　羔羊的原罪是，渴望爱，因而更加痛苦。

　　「我一定会看到你想看的世界。」

　　不理会依然热烈祈祷的枢机主教，月长揉碎了花瓣，送入温暖潮湿的海风中。

　　受洗，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