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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二章

      梅县,震后的晌午。

      一间狭小的简陋木屋内,陈列着一张不大的床,上面睡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整个木屋里,唯一一扇狭窄的木门紧闭着,没有窗,屋内光线昏暗,几乎难以视物。

      当容舒又一次从无边际的黑暗中醒过来的时候,他感觉头昏昏沉沉的,意识也是混沌的,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已经清醒。

      他睁开眼,觉得浑身都痛,双手的感知像是与身体割裂开,是麻木的。屋内没有点灯,也不知是个什么时辰了,他好像躺在床上,鼻尖是木头腐朽与尘土的味道,身下应是垫着块薄薄的布。

      他怎么会在这,这是哪里

      容舒回忆着失去意识前的记忆……他在梦中醒过来,被抱着奔跑……大地震动,然后,是被抛出的腾空感,再然后……是轰隆一声巨响……是挡住去路的土石堆……还有埋在石堆里的,一只穿着破旧绣鞋的脚……

      那是娘的脚……娘……娘!娘呢

      他突然惊惧起来,似乎发觉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心突然像被攥紧了一样,抽抽地疼。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哑疼痛得竟说不出话来。头也是疼痛的,身体像灌了铅,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可身体却像是还沉在黑暗中,他拼命挣扎,却还是动弹不得。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再然后,是木门被推开的“吱呀”一声,光线涌了进来。这一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静,同时也把容舒从那种无力挣扎的状态下拉扯过来,他的眼被骤然明亮的光线刺到,不自觉闭上适应了一会才睁开,他才终于看清,这是一间窄小简陋的房间,屋内陈设简单,除了他身下躺着的一张床,就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旁边翻倒着一个凳子。四周的墙斑驳陈旧,似乎好久没人居住过了。

      来人很快进入视线,是不久前才见过一面的梅夫人,她端着一碗黑色的药汁,神色疲惫,双眼红肿,似乎是哭过。

      这时,旁边的女孩翻了个身,嘤咛两声又继续睡了,容舒也才发现旁边还有个人,他瞟了一眼旁边的女孩,又将目光飞快锁定到梅氏身上,像是期待着什么一样。

      梅氏快步走近,来到床边,她先是看了看床上女儿的情况,见她安稳睡着,便松了口气。然后才看向了旁边的容舒。

      见他睁着眼,梅氏似乎有些惊讶,忙伸手在他额头探了探,又给他掖了掖被子。

      “还烧着,大夫说你应该没那么快醒的,来,先把药喝了。”说着,梅氏便舀了一勺递过来。她的声音是沙哑的,还带着鼻音,许是刚哭过不久。

      容舒却是没动,只怔怔地看着她,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大,他艰难发出声音问:“我娘呢?”

      梅氏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她看看容舒烧得通红的脸,又看向他伤痕累累的瘦得像鸡爪子一样的双手,似是终于无法忍受一样,别开了头,红肿的双眼又涌出泪来。

      看她这反应,容舒的心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他感到窒息般的疼痛。

      梅氏压抑着说道:“昨夜梅县连同附近大大小小十几个县都发生了震动,震动引发了塌方……你们被发现时,你晕倒在石堆旁,你娘被压在土石堆下……挖出来时……已经……已经——”

      说到这,梅氏顿住,喉咙似是被什么堵住,怎么也说不下去了。昨夜的震动太突然,除了刚逃过来的那批灾民,县里也有数位百姓伤亡,大多数都是在睡梦中来不及逃生的。震动引发的塌方将给难民搭建的棚子一夜摧毁,还好根据人数统计只有几人伤亡。一夜间见了这么多惨状,梅氏觉得自己应是平静些才对。可是,一想到昨夜那个场景,一看到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她就替他感到酸楚,感到悲痛。

      这里的悲痛,除了同情,似乎还夹杂着另一种深切的哀伤,梅氏无心也无意去细想。

      容舒大睁着眼,听着梅氏的话,其中未尽的言语是什么意思他也明白过来。

      他突然感到不知所措,娘走了?娘怎么就走了呢?娘怎么可能留他一人?

      他又开始恐慌起来,娘怎么可能走了?明明她前不久还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的,明明她还说要看他努力读书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她还没看到呢?明明这几年不管什么都熬过来了,她还没开始享福呢。怎么就……怎么就走了呢?

      是娘救了他,娘为了救他才晚了一步的,才会被石头埋住的。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醒来呢?为什么没把娘挖出来呢?

      他一遍遍在内心询问,却不知道问谁了。

      容舒怔怔地坐在床上,瞪大着眼,不做其他任何回应,没有哭喊,没有哀嚎。

      梅氏看着他过于平静的反应,突然感到一阵浓重的悲哀袭上心头。昨夜,她被一阵晃动和巨响惊醒,几乎是什么也没想,就和丈夫抱着女儿逃出震动中的屋子,只见四处都是废墟、断壁残垣,滚落的山石,土堆堵住了村道,房屋倒塌,还有……四处可见的惊慌的百姓。

      丈夫安排好几个没受伤的下属去救人后就忙着统计伤亡几何与损失程度了,她便带着几个家仆去看看救援情况。村里倒塌得严重的是那些不牢固的草屋,当她走到那排刚搭建好没多久的棚子面前时,那里一片混乱,已经看不出原样了。她只能凭借几根柱子依稀辨认出那是棚子的一部分,可见棚子是完全坍塌了。

      不知道里面的灾民逃出去多少,她边安抚受惊的女儿边走去那边帮忙,突然听到一阵尖锐的、悲痛的哭声。那样的哭声,混杂着浓浓的绝望与恐慌,一下子就像一根针扎入她的心底——那是一个孩子的哭声。她赶过去,看到的就是容舒跪爬在那堆废墟中边嚎啕大哭边不停挖刨的场景,那双小小的、稚嫩的手在碎石与泥土之间飞快挥舞,却怎么也无济于事了,因为她发现,在那下面,有一只苍白的、属于女人的脚。

      她无法形容她那时是怎样一种感受,声音与视觉带来的刺激让她几乎失语,看到那只脚时,她心中还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悲痛,令她喉咙一下子哽住,不知道为什么,满心满腹就都是悲伤了。

      那个无助哭喊的孩子她白天才看到过,是个长得精致、瘦弱的、不怎么爱讲话的男孩,那么那底下被埋着的女人,应是那孩子的娘。

      她看到那个孩子在不停地挖,嚎哭的声音令人心碎,她刚疾步走过去,便见他突然没了声音,小小的身子歪倒,昏睡了过去。

      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太过突然,百姓和她们都一样毫无准备,来不及逃跑,以至于出现了一部分伤亡。家中的宅子倒没受多大影响,然不知晓还会不会有下一场震动,她只能将这个可怜的孩子与芸儿放在一起,也就是这间狭窄的废弃已久的小木屋里。

      这间木屋原是被遗弃在村尾的,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屋内陈设简陋,但好在可以住人。可能是离震动的地方最远,昨夜那么多房屋包括宅子都招架不住倒塌或损毁了,这间小木屋反而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丈夫便派人也在村尾搭了简易的棚子,将村民暂时安置在这。还搭了一间来放死去的村民,其中,就有这个孩子的娘亲。

      尽管从消息来看,梅县的震情最轻,但她还是担惊受怕,守了一夜都没敢合眼。

      只是,震动似乎是停止了,可是这孩子……

      梅氏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将快要流下来的眼泪眨去,勉强挤出一抹笑,“来,孩子,你的风寒还很严重,先把药喝了。”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容舒终是回神,哑着嗓音道了句:“多谢”,然后从梅氏手中接过那碗苦涩的汤药,极快速饮了。动作间有汤汁洒在了前襟他也没管,放下碗之后双手才后知后觉感到隐隐的疼痛。

      “多谢夫人照料,我……我想见一下我娘。”容舒将空了的碗递给温氏,抬头看着她道。

      “……好,你随我来吧。”梅氏轻声说。她原想说他现在还烧着不宜出去,况且……他的娘亲,的样子……她看都不忍心,她怕这孩子看了更加伤心难过。但她终是没有说,只是应了一声,便沉默着接过碗,带着他出了这个小木屋的门。

      容舒费力地拖着沉重的身体走了出去,出了门,他才真正看清了震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看到受伤的百姓蜷缩在一起,有的在痛哭流涕,伤心欲绝,有同路逃难的同龄在惶惶不安地哭泣,朝四周茫然地张望;有的脸上还带着后怕的惊惧,蜷缩在棚子外的空地不时回看棚子与身后的山林;有的则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之色,将亲人紧紧拥住不停祈祷;有人在施粥和分发被褥,也有人将伤员抬至一边的棚子里。

      容舒看着,觉得自己和他们是隔绝开的,他只是看着,神色淡然而冷漠。

      他跟着梅氏来到角落的一间棚子,推开门,便看到地上约莫躺着近十具被粗布包着、被黄泥裹着的尸体,一个头发凌乱的妇人正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被哭得伤心欲绝,还有一个穿着破烂的女人伏在一具尸体边,一边哭泣一边为其擦洗。容舒还是淡漠地看着,不做反应。来到角落里,他看到了被裹住的娘亲。

      她静静地躺在那,神情和以往一样安静,双眼闭着,一眼看过去,容舒还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只要他乖巧地喊她一声“娘亲”,她就会醒过来像往常一样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好像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娘并没有离开。

      不,还是不一样的,容舒想。娘以往都会将自己打理得整洁干净,也会将头发整齐挽起,就算只是用布条束着,娘一直都会将她和自己收拾得整齐,就算条件不允许,也会尽力。可是现在,娘的脸上尽是血污与划痕,黄色的泥土封印了她的面容,她的头发也是散乱的,发丝间都是黄色的沙石。

      “娘这样会不开心的。”容舒自语了一句。

      梅氏将哀叹的目光从那几位死去的百姓中收回,只听见容舒向她借清水与布巾,她反射性地看了看温氏满是血痕、被黄泥覆盖的已经看不出原样的脸,不知为何心中一恸。她压下心里的异样,忙去角落拿了个木盆和干净的布巾过来,“棚子后方有一条河。”刚说完又想起来这个孩子还发着烧,想说她去,容舒已经道了声谢,接过东西出去了。

      梅氏见他没有过激的反应甚至于没有反应,感到讶异的同时又为他感到伤心,这孩子定是遭遇的变故太大,已经伤心伤得狠了。叹了口气,梅氏不太放心女儿,也不想打扰容舒,便又回到那个小木屋去了。

      迈出木屋前,她回头看了看那具被泥土包裹的尸体,心中异样的感觉更甚,最后还是走了。

      容舒依言去了棚后的河边,昨夜的震动也影响到了这条河,但难得的还有清澈的部分,他打了半盆水,用还在发痛的双手艰难捧起,慢慢地朝棚子走去。尽管他已经很小心,但一路走来,盆里的水还是洒了一些,他也不在意,放下盆后便专心地为娘亲擦拭。

      容舒的动作放得很轻,他的手只是被碎石划了就那么疼了,娘一定更疼,所以他要轻轻的,轻轻的,把娘的脸和手都擦得干干净净的,这样娘才会开心,才会夸他是好孩子。

      就这样来来回回去打了好几遍水,他把娘的脸还有手脚都擦干净了,他不记得自己折返了几次,本来干净的布巾已经染上了血色和土色,任他怎么搓洗也洗不干净变不成原样了。他还将娘的长发细细擦拭了一遍,将里面的土尘擦去,把娘衣服上、衣襟里的泥土和碎石拭去,这样,娘就和以前一样了。

      他抱了抱娘的身子,可已经不似以前那样是温热柔软的,现在的娘摸起来是冰冷僵硬的。

      娘会冷吗?他不知道。

      他又在放盆和布巾的角落找出一张大块的粗布来,费力地扯着那块布为娘盖上,也许,娘这样就不会觉得冷了。他又握了握娘的手,还是冰冷的。

      他的心也逐渐冰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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