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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丁戊年,大旱,民饥。

      大泽国,梅县。

      干裂的枯黄小路上,蠕动着一队稀落的的人群。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神色疲惫,或罩着一件破烂肮脏的麻衣,或衣不蔽体,袒露出枯瘦的身形,如行尸般沿着遍布石子的小道缓慢前进。

      人群中不时传出几声残喘般的呻.吟,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声叹息。路旁枯死的杨树伸着狰狞的朽木,两只乌鸦在张牙舞爪的枯枝上踩着,冷漠地注视着缓慢挪步的饥民。

      天边急速飞过许多只鸟,不一会儿,那两只乌鸦也走了,黑色的影划过天边鱼鳞状的大块积云。

      容舒与母亲温氏坠在人流后面,跟着队伍缓慢挪进村落里。他看见人群慢慢汇入那道兀自站立的老旧木门,远远看去,在昏黄天空的映照下,像一只濒死的老鼠在向前爬行,费力地拖着一条伤痕累累、毛发稀疏的长尾。

      他抬头看看死寂般沉默的队列,除了垂死之人的喘息与行路的声响,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

      容舒不知怎的突然感觉到有点心慌,他紧了紧抓着母亲衣摆的手。

      “怎么了,舒儿”温氏轻柔中略带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

      容舒摇了摇头,“没事,娘。”

      他的嗓音还带着少年的稚气,刻意绷紧着面容,眼里却带着平静与漠然。

      自容舒有记忆起,他便跟着母亲随同村的灾民一起逃荒。如今,这群饥民逃至灾情较轻的梅县,难得没有遭受驱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纷纷涌入这座尚且平和安定的村落,暂且留在这里修整。

      梅县的县令是个四里八方人人称赞的好官,平时作为颇受百姓称道,如今,他也接纳了这些流民,还派人修建了粥铺,流民蜂拥抢食,县令也没有派人驱逐他们,平复下来之后,大家都感激涕零,称赞梅县令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温氏牵着容舒也领了一碗粥。粥的味道谈不上好,但看得出这梅县令用了心,也已是难得的饭食了。

      温氏轻和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将他被风吹得卷翘的头发压平,温和道:“舒儿,你以后要认真读书,做个像你爹和梅县令一样的人。”

      容舒抬头,看到母亲疲倦的面容。

      温氏瘦削的脸庞埋在深色的布巾下,只看得见一对大而温婉的眸子和两弯细细的黛眉。

      她清瘦的手捧着那碗大部分是水的粥,骨节分明,身形瘦弱。竟不似二十四五的年岁,反倒像三十多岁一般,神态声音无不显出疲态,鬓边竟已有了白发,可她眼里却依旧含着温和柔软的光。

      容舒怔了怔,读书吗?

      在他短暂的记忆里,他好像一直和流民一起逃荒,这流亡的途中,他看过饥民与畜牲抢食;也看过朝夕相处的同村倒下,成为恶狗争抢的一块肉;也看过妇孺被欺饥民争斗;看过母亲深夜轻轻颤抖的肩。

      这些场景不断重现也不断在他不长的记忆里加固,他已经感觉到了疲倦。

      这样疲于奔命的日子,这样饥不裹腹的日子,他连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何谈读书?

      而爹?自他三年前一走了之,他就当没有这个爹了。对于他的记忆过于久远,也在日复一日的奔亡中日渐模糊,以至于他已经不确定,幼时会将他高高举过肩头,带他在春日里放纸鸢,耐心教他读书识字的父亲,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

      这么多年,自他离去后,大旱突发,母亲便带着他流亡,他看着母亲被人欺辱而无能为力,记着母亲为了给他讨一口吃食而放弃自尊乞求别人,他恨,恨一走了之的父亲,恨欺凌他们母子的人,恨天,恨地,最恨的,是他自己。

      恨他太过无能太过弱小,连母亲都保护不了,恨他成了母亲的累赘,没有尽到儿子应尽的本分,反而连累了母亲。

      可是他心里那么多的恨,在触到母亲柔柔的目光时,便只剩下酸楚与不甘了。

      “娘,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容舒对母亲一字一句承诺。他在心里发誓,以后,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他也要护住母亲,定不让她再吃一点苦。

      温氏顿了一下,眼里有泪光微闪,她又摸了摸容舒的头,轻声笑道:“那娘就指望舒儿了。”

      还不待容舒回应,温柔的话语就已消散在风里。温氏的身形柔弱,像随风而动的柳枝,却又偏偏很坚韧,轻易不能折断。

      容舒望着身旁的母亲,微风牵起她头巾外的一缕青丝,她立于风中,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不知为何,容舒感觉她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了。

      梅县令一家在一旁施粥,有骨瘦如柴的饥民感激地跪下磕头,涕泗横流,梅县令也没端架子,反而立刻躬身将其扶起,缓声安慰。

      容舒在一旁静静看着,梅县令身边的一个穿着浅绿色布裙的妇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身影,似是被吸引,朝这边多看了几眼。不一会儿,容舒便见着那个衣着朴素的妇人牵着一个女童走了过来。

      这妇人生得端庄温婉,柳叶眉弯弯,嘴角含着温和浅笑,周身气度不似寻常百姓,她轻言细语解释了她的身份,果真是梅县令的夫人梅氏。

      她向母子二人见了礼,又递过来一碗浓稠的粥。温氏连忙福身谢过,目光在妇人带笑的眉眼上多停留了一会,心道:这梅夫人倒是和梅县令一样的和善亲民,只是……不知为何瞧着有些面善,可细细思来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梅氏牵着的女童穿着一件浅粉色的小袄,衬得她圆滚滚的玉雪可爱,她头上扎着双丫髻,正好奇地盯着容舒看。

      女童抓着他看了好一会,又扯扯妇人的衣裙,道“娘,这个哥哥好好看。”

      容舒抿了抿唇,容貌……一路上,他这张酷似娘亲的脸不知道为他们招来了多少麻烦,越是弱小美丽的,就越是活不下去。他看了看她圆润的脸和灵动的双眼,心想,这女童应是个好命的,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好看……只会招致祸端。

      梅县令除了是个好官,还应是个好爹,看她旁边的妇人,也该是疼孩子的。这样的父母,才能养出这样无忧不知事的女儿。容舒又想。

      总归不像他爹,一走了之,杳无音讯。

      梅氏听了,立刻道:“芸儿,不得无理。”容舒听她话是嗔训,可她的面容却是带着笑意的,语气神态无不体现对女童的宠爱。

      “娘——”名叫芸儿的女童熟门熟路拖长声音撒娇,梅氏便立即笑骂起来,“你个丫头,还不和人家赔不是。”

      温氏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还未感激大人和夫人宅心仁厚,收留我等,大人和夫人的恩德,民妇没齿难忘”,面上的感激和惭愧隐在包住嘴脸的头巾下,梅氏只看得见她那一双满是感激的眼。

      温氏语罢,便转身朝儿子道:“舒儿,还不和夫人道谢。”

      容舒便向妇人拱手深鞠了一躬,“多谢大人和夫人好心收留,来日定当竭诚报答。”

      梅氏听着他稍显稚嫩的嗓音说着不符合年纪的话,再看这孩子的母亲落落大方,谈吐不凡,身边却没个男人掌事,不禁暗暗思索:这孤儿寡母必定不是出自寻常人家,如今落得这步田地,被这世道逼迫,也是可嘘可叹,令人同情。

      她压下心中所想,忙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为人父母官,怎能不为百姓着想。”

      又叹了一口气:“如今到处大旱、饥荒,民不聊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温氏闻言,也叹了口气,一双水眸中愁绪更胜。

      梅氏又见她柳眉微蹙,神色稍显疲惫、朴素的布巾掩住大半张脸,但却不掩她的清丽之色,这样的姿容,不知会招致多少麻烦。一个逃亡的民妇,带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又生得不凡,还不见男人长辈,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便更加同情了。

      只是……不知为何,这妇人的眉眼瞧着,竟有些眼熟。尤其是那双清凌的眼……但,不可能的,这批灾民,是从同县逃过来的,不可能是她,梅氏压下心中荒谬的念头。

      容舒感觉到梅氏同情的眼神,抿了抿唇。

      无论多少次,他都不想让他人同情他们母子,每每这种时候,他总想自己快快长大,才能护得母亲周全。

      他轻轻拉了下温氏的衣摆。

      温氏以为他不习惯在人前讲话,向梅氏又客套了几句便牵着儿子往棚子那边走去。也是,这孩子打小不喜欢说话,成天的也不见得似别人家孩子那么活泼天真,像是少年老成一样。

      思及此,又怔怔低头,舒儿也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以前也是个活泼的孩子,自从……自从他走了,他走了,饥荒也来了,一路逃亡,又怎能奢求舒儿像别的孩子一样活泼呢。如今他这样懂事,倒是令人心疼了。

      容舒看母亲又一副怔神的模样,又拿心疼酸软的目光看他,就知道母亲又想那些去了。他也不说话,只低下头,看着泥土上的碎石。

      天色是异于平常的昏黄,小路旁几颗枯黄的草疲惫地竖着,有几只肥硕的的老鼠从破烂墙脚的洞口里探出头,飞快地窜走了。

      容舒看到这,心中没来由地不安更甚,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一样。梅县令将他们安顿在角落的棚子里,棚子是临时搭的,简陋,但勉强能遮风避雨。逃荒的饥民一路来经历了太多,并没有谁会嫌弃这难得的安稳。

      容舒与母亲一起,寻了处僻静的角落,暂且歇息。温氏已经很疲惫,不一会就睡着了。

      容舒却毫无睡意,他想着今日总算是有了一些希望,他和母亲总算不需要再为没有未来的方向跋涉。他心里有很多抱负,规划着他和母亲的未来。他盘算着,自己可以去没有灾情的县城里寻分工,做苦力也好,做个跑腿小厮也罢,哪怕他只是个别人眼里的半大小子,但只要他肯吃苦,他就可以为母亲安一个家,再不让母亲受委屈。

      在梅县令派人修建的棚子里,听着母亲轻浅的呼吸声,在入睡前,他还在做着痴心妄想的梦。

      因为很快,容舒就在一片混乱声中惊醒。

      他感觉到大地在晃动,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隆隆的巨响,远处的山似乎都在倾塌,人群在尖叫、哭泣,家犬在狂吠,在大地颤抖般晃动的同时,他被母亲死死抱在怀里,四处胡乱窜逃。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感觉到母亲急促的呼吸,与紧紧将他箍在怀里的瘦弱双臂。

      他被嘞得喘不过去来,忙发出细小的声音:“娘……”

      温氏立刻低头看了眼儿子,又立刻抬头,脚步不停,依旧在奔逃。

      她喘着气,额上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手臂酸软得快要抱不住儿子,可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说了句,“舒儿别怕,娘保护你。”

      她的声音沙哑而颤抖,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他被母亲抱着朝人群急急奔忙的方向跑,大地似乎还在颤抖,又似乎已经安静了下来。但是下一刻,似乎有更大的震动从地底传来。

      与此同时,容舒好像听到有谁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快逃——!”然后他便感觉自己被母亲从怀里抛了出去,他听到了一声更大的轰隆,他摔在地上,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痛,有碎石砸在脚边。可他没有低头看看伤势,他只是立刻转头去寻找母亲的身影,可背后只剩下一堆杂乱的山石,泥土与石头似乎是一瞬间从山的那头出现在这里,就将前方的路给挡住了。

      娘呢?容舒回头,茫然地看着那堆山石,刚刚的巨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似乎是他的错觉,天地一片寂静。

      他茫然地将目光投在那堆乱石上,然后,他在那堆土石堆里,看到了一只脚。

      那只脚小巧,穿着破旧褪色的布鞋,那只鞋,他记得,原先是青葱的浅绿色的,现在,它是混着土尘的褐红色的,容舒看到布鞋上面那截小腿上,有鲜血在鼓鼓地流出来。

      容舒站在那里,眼眶似乎都在轻轻抖动。他愣愣地看着那只脚,似是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愣了一会后,他慢慢走近,摸了摸那里的皮肤,是柔软温热的。他突然开始挖刨起来,碎石划破了他的手,鲜血流了出来,他的手开始疼痛,可他还是在不停地挖。

      娘被埋住了,他要把娘挖出来。刚刚娘还抱着他呢。他要把娘挖出来,他要娘抱抱他,他突然想摸摸娘的手。娘的手呢?

      容舒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尖锐的哭泣,又觉得那哭泣是从他喉咙里胸腔处传来的,但他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他觉得时间静止在了这一刻,又觉得时间过去了好久好久。

      世界安静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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