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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番外三·华胥梦·四 ...

  •   七
      大司命来之后,烛幽就从章台宫搬了出去,住进了离这里极近的兴乐宫。两人一同回去的路上大司命才同她说:“今日云梦来了信,湘夫人带了东西给你。”
      烛幽眼睛一亮:“在哪儿?”她在新郑受了伤,体内的寒气至今没能消解,传信回去让东皇把楚国公主换掉的时候向湘夫人求了助,一直没收到回信,今日有了回应,定然是她师父想出了解决办法。
      “喏。”大司命唤来传信青鸟,“还没拆,你自己看吧。”
      烛幽抬头一看,果然是她师父的那一只。她伸手接过,摸出点小零食喂它,打开它带来的绢帛,上面写着“《白露欺霜》已随信递来,勿忘修行。”烛幽有点懵。大司命同她一起看完,又唤来一只鸟,烛幽再次抬手,那只鸟儿落到她手上,浑身羽毛宛如蒸发一般倏然不见,只留下一卷古朴的羊皮卷。
      “阴阳家水部一脉还从来没有同时修行两种心法的人呢。”
      烛幽疑惑道:“师父就这么确定我没问题?”
      大司命说得十分务实:“你最近寒气都快压不住了,不管怎么说也确实该做点什么了,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总要试试才知道。”
      “哦。”烛幽掂量着手中卷轴的重量,心中惴惴。
      于是嬴政就发现咸阳宫最近有点鸡飞狗跳,都是些暗卫训练啦、蒙毅正式纳官后经常跟烛幽吵架啦、烛幽修行时不时就出点岔子啦这种鸡零狗碎,相对应的,朝野上下原本的暗流都被《吕氏春秋》这本书给压了过去,出现了“商君之法是否有失”的论辩,比起从前反倒显得平静很多——毕竟从这件事里,嬴政能够清楚地看到朝中各位的立场。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上天不愿予他片刻的安宁,入秋之后,新训练出的隐秘卫带来了一个让嬴政面色苍白的消息:赵太后秘密迁居雍城旧都。原本这没什么,只要不是过于出格,赵姬想干什么嬴政从来不管,也管不着,然而她迁居的原因竟是怀孕了。
      嬴政感觉脑子嗡嗡的,他不由得想:她也知道面上过不去,难道真想把孩子生下来?于是忍不住反问:“当真?”
      赵高观察着嬴政的表情,斟酌着说:“奴再去确认一遍。”
      嬴政摆了摆手。
      赵姬私通朝臣也好,留一个假宦在身边聊以慰藉也罢,对于如今的他来说都算不得什么了,只是传出去不好听罢了,最重要的是秦国太后历来权力甚大,赵姬能放权,对他来说就绝不能说是坏事。而且吕不韦获得权力是因为华阳太后这一股楚系势力,他们本来就压着嬴政无法亲政,如果赵姬再跟他们抱团,架空他再简单不过。而吕不韦弄巧成拙送了个嫪毐进宫,嫪毐想收回赵姬放掉的权力,目前两派互相争斗不休,对于嬴政来说再好不过。然而现在,赵姬竟然怀孕,并且准备迁宫生子……他们到底怎么想的?难道太后的孩子就能坐上秦王之位?嫪毐未免也太小看秦国的宗室了。可他的母亲丝毫不考虑已经成年并应该天然跟她同盟的自己,转而投身另一种可能,嬴政都有些不知道到底是危机感占了上风,还是对于母亲的心寒更占上风。
      在一旁练字的烛幽放下了笔,抬头望着看起来在发呆的嬴政。隔了好一阵,嬴政才让赵高他们退下。召吕不韦进宫?不太可能;召蒙恬来商议?也不可能。那这件事是解决还是不解决?嬴政罕见地迷茫了。
      “君上。”烛幽唤了他一声。
      嬴政的目光聚焦过去:“你觉得,孤要如何是好?”
      “如果君上希望,我和大司命可以去把孩子打掉。”见嬴政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烛幽分析道,“正常来说,寡居的太后有了孩子这事,不是什么好消息。如果不想生出事端,赵太后但凡思量一下,也不会选择迁居雍城去生孩子。那么他们的考量必然是因为文信侯想动摇秦国循商君法制的根本,但是推行不顺,所以此刻当然应该做点什么。如果我们出面除掉这个孩子,可以试探一下两边的态度,如果矛盾势激化,到时候嫪毐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君上就能名正言顺地清除掉这股势力;如果他们按兵不动,君上便少了心头之患,还可以让赵太后知道,他们的势力不足以对付文信侯,一旦他们倒向君上这边,那么君上离亲政就更进一步了。总之这步棋怎么都不亏。”
      嬴政苦笑:“可那是孤的母亲。”
      这下换烛幽沉默了。她可以从局外人的角度提供最有利的办法,可正因为她是局外人,就完全忽视了“人心”,原来嬴政作为君王,还没能冷心冷情到可以忽略赵姬是他生身母亲的地步。烛幽想,说不定他以后会成为一位仁君。于是她转而道:“没关系,那去增加一下他们的紧张感也可以。”
      于是大司命向吕不韦递了这个消息,然而吕不韦不以为意,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对秦国制度的改革中,朝臣们隐隐流露出对他的不满。当年赵姬生辰之时,大司命依照王命带着烛幽一起前往雍城为她贺寿,赵姬当然不想见她们,但人都到门口了总不可能赶走,她即将临盆,并不想节外生枝,只好硬着头皮召见。他们好像以为从头到尾都瞒得不错,大司命隐隐透露了几句吕不韦面对有些流言的态度,赵姬就变了脸色。
      大司命掩口轻笑:“当然了,不过是几句谣言,母后自是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文信侯已经让罗网弹压了。”
      赵姬笑着点了点头:“哀家有些累了,你们也去歇息吧。”
      烛幽同大司命对了眼色,一出去便迅速溜去了赵姬的寝殿,挺着大肚子的赵姬嘤嘤地扑在嫪毐的怀里,满是忧虑。嫪毐安抚着她,两人商讨了一系列的计划,终于在他们又讨论回床上去之时,烛幽一面唏嘘着虽然嬴政还把赵姬当母亲,而赵姬却完全没把嬴政当儿子,一面默默地把揭开的瓦片放回去,回到了她们一行下榻的偏殿。
      大司命见烛幽神色不豫,问:“怎么了?”
      烛幽抚着额角,把辣眼睛的画面再一次甩出脑海:“我再也不想见赵姬了。”
      大司命满头问号。
      回咸阳之后,烛幽省略了某些不太好的内容,把总体情况转述给嬴政,他望着她浅浅的青色眼圈,问:“怎么了,没睡好吗?”
      烛幽眼神空洞地盯着他的脸:“……我感觉我需要安神汤。”
      嬴政立刻反应过来了,嘴角抽搐之余开始反思,咸阳宫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开解一下的,只能亲自上场:“烛幽,这是……很正常的事,天地生灵俱是如此。”
      烛幽还是有点不能回神:“我知道,但我感觉我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但很明显她没有消化掉嘛。嬴政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你是觉得哪里不对所以才无法接受呢?”
      “很冲击……还有点可怕。我不理解。”
      嬴政自然也不可能同她说太多,只好道:“其实不可怕。”
      “看得出来。”烛幽当然明白,要是可怕,赵姬怎么会特意留了嫪毐在身边?
      嬴政也说不出来别的什么:“还是开点安神汤?”
      烛幽叹着气点头:“嗯。”令嬴政看得又觉可怜又觉好笑。
      大司命却觉得嬴政跟烛幽都挺好笑的。烛幽呆呆地捧着碗喝安神汤,她就在一边说:“就像你最开始觉得‘白露欺霜’很难,没办法同时修炼,但现在你也差不多入门了。君上告诉你不可怕,但始终消解不了你的困扰,那你不如也试试。孔子不是说过吗:‘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少说,多做。”
      烛幽沉默了几息,“噗”的一声把药给喷了出来。她望着大司命,目露惊恐:“你在说什么?”
      大司命耸耸肩:“其实君上挺喜欢你的,可惜你对此没什么认知。不过我觉得我不该由着他把你套路住,想怎么做就看你自己。放心,我不会跟东皇阁下告状的。”
      烛幽把嘴角的汤药擦干净,感觉面前这个人令她倍觉陌生:“我以前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
      大司命笑:“你走的时候还小,怎么会记得我是怎样的人?何况你这个‘怎样’是哪样?你以为大家都很听东皇阁下的话?倒也没有,阴阳家都是些反骨仔。知道东皇阁下为何最喜欢你么?因为你才是最听话的那个。”
      烛幽觉得后悔,她就不该听荀子的话,什么出来看看,什么长长见识开阔眼界,结果她看到的都是些什么?果断挥挥手表示自己不欲再听:“行了,我准备睡觉了。”
      大司命挑挑眉:“睡吧。”
      然而烛幽并没有睡很好,听完四更天的更鼓,她悄悄爬了起来,溜去了章台宫。进到寝殿,嬴政果然已经睡了,守夜的侍从也坐在门口打瞌睡,烛幽鬼魅似的进了去。她蹲在榻边凝视着睡得十分规矩的嬴政,只见他平躺在上面,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呼吸平稳,一动不动。烛幽看了好久,不由得想,他到底是怎么能做到都不翻身的?
      嬴政一贯警觉,他在睡梦之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乍然睁开眼,猛然就撞进烛幽在黑夜中反射着一点微光的双眼,惊得他心跳如擂鼓,差点就把枕头底下的匕首掏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烛幽,你怎么在这里?吓死孤了。”
      烛幽托着腮望着他:“就是有些睡不着。”
      嬴政坐起身,揉着额头,虽然被这样贸然的打扰,他还是很好脾气地问:“不是喝了安神汤吗?”
      “不是这个。”
      虽然不太合适,但所幸也没别人,他示意烛幽坐到榻上来:“那是什么?”
      烛幽起身,发现坐在榻上有点够不着,于是跪立其上,膝行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嬴政屏住了呼吸:“……烛幽?”
      “我觉得大司命说得有道理,有些事情不试试怎么知道?”
      嬴政虽然没听明白,但他仍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捂住了她撞过来的嘴,烛幽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嬴政挪开视线,沉沉地叹了口气,把她摁在枕头上,被子盖好:“还不快睡!”

      八
      然而睡不着这件事从来都不是换个地方就能解决的。烛幽睁着眼睛盯着帐幔,听着耳边重新归于均匀的呼吸声,睁眼到了天边泛白。终于熬不住的她可算是慢慢睡着了,然而不多时就到了嬴政该起床的时间,他醒来看见蜷成一团的烛幽,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真是要命。他下了榻,吩咐人不要打扰她,便上朝议事去了。
      待他回来,烛幽已经不见了。他一边更衣一边问宫人:“烛幽呢?”
      “回君上,夫人回兴乐宫了。”
      “嗯。”
      嬴政到兴乐宫时,烛幽正坐在廊下吹风,头上风铃泠泠作响,身前荷香阵阵,一派闲适。
      “烛幽。”
      她回头,见嬴政过来,慢吞吞地起身。他笑:“实在不想起就不用起了。”但烛幽还是起来向他行礼,他伸手扶了她,抬手屏退左右:“怎么就你一个人?”
      “大司命去隐秘卫了。”烛幽抬头望着他,“君上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发现你不见了,不能过来瞧瞧?”
      烛幽以为嬴政如往常一般来检查她的课业,面无表情道:“我已经练完字了。”
      虽然不是为这个前来,但嬴政还是稍微有些惊讶:“这么快?”
      “蒙恬新送了我一支笔,很好用。”
      嬴政引着她坐下:“你同蒙恬的关系倒是不错。”
      烛幽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她想了想,难道是觉得自己老是跟蒙毅吵架?蒙恬又不像蒙毅那么呛她,两人之间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点。于是烛幽“嗯”了一声,给出了极为正面的评价:“他是个好人。”
      “那孤呢?”
      “君上也是个好人。”
      “韩非呢?”
      烛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自然也是。”
      “哦?原来我们在你眼中都差不多?”
      “也没有。”烛幽否定得很干脆。
      嬴政示意她说出个所以然。
      烛幽抬起手,正与嬴政交握在一起:“我从不跟他们牵手。”
      他笑:“所以?”
      “所以很明显了。”烛幽目不转睛。
      “所以你昨晚来找孤,不是一时兴起?”
      烛幽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需要费点口舌解释这个:“不能说不算。总结起来就是,人会恐惧未知,所以战胜这份恐惧的最直接途径就是尝试,将‘未知’变为‘已知’。我觉得很有道理,一时兴起想要尝试。可是仔细想来,如果一定选一个人配合,我觉得还是君上比较合我的心意。”
      “那韩非呢?如果他也在,你会选孤还是选他?”
      烛幽困惑道:“关他什么事?”
      “烛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君上,我不止三岁。我从小熟读各种经典,懂很多。”
      嬴政叹气:“就是你道理懂太多了,所以孤才不放心。”
      烛幽不认可,懂得多才能让人放心,但凡赵姬能多用脑子想想,也不至于把嬴政祸害到这个地步……也不能这么武断,万一她觉得与其有一个嬴政这样强力的会让自己受制的儿子,不如自己跟嫪毐闯出一片天空呢?很难说她到底在想什么。
      嬴政捏了捏她的脸,愤愤道:“跟孤讲话也走神,你可是头一份!”
      烛幽被迫嘟着嘴:“不是走神,是在思考。”
      嬴政气笑了,但旋即松了手:“烛幽,孤可以叫你‘璨璨’吗?”
      “为什么呢?”
      “孤想跟别人不同,他们都叫你‘烛幽’,所以孤想叫你‘璨璨’。”
      烛幽点头,表示没有意见:“也挺好听的。”
      “那璨璨搬去章台宫吧?”
      “有什么好处吗?”
      “你可以挑战未知,还可以睡那张金丝楠木雕花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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