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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四,藏秘酒(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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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老二这几年的心思全扑在那片西瓜地里,人痴迷了进去,干脆就在瓜田旁支了个棚子常住了,除却冷日子秋冬,家门都难得再进几回,费了心力的讨了好种苗子养儿子般的伺弄,生出来的西瓜是一年比一年的个大瓤红,汁满脆甜,从前赶集子走货的买卖人如今倒得了个庄里闻名“甜瓜老季”的名头,也算是实至名归。
一片碧绿的瓜叶秧藤间,季老二腿脖子上磕了烟袋锅子,接了侄媳妇福巧捎带来的香糯粽子,正是饿头上,扒了一只就吃。福巧道:“二叔,瞧您,也不灶上热热,仔细吃凉抻了肚子!”
季老二笑道:“无妨啊,咱大姐小手捂一路的,还带着暖呢!”
玉芝笑笑,领了妹妹玉婷拽着季老二看园子的土狗毛黄玩,毛黄精壮的种,比玉婷还高上一截,从小熟识的,小丫头倒是不怕的,也并不觉得毛黄是狗,只晓得毛黄就是毛黄,二爷爷的伴。
福巧瞧着半人高的大狗被两个丫头整翻了肚皮朝天无奈的躺,想到娘家一点就炸的大喵,笑说:“毛黄倒是好脾气!”
季老二立在前头看着田头耍作一堆嬉笑的侄孙女,道:“这是对家里人,若是外头想混摸来偷瓜的,踏只脚过了界就得遭了它的狠牙咬!别瞧它只是只狗,亲人外人好心贼心可都明白得很!”
季老二说这话时已是黄昏,桂花色的晚阳光顺着久春的熟风刮撩上了他的苍发,染点了一丁的金,一条背手的影子挂的孤长,腰如弓。
福巧侧边望听着,心头不忍胸口一热,捂了许久的一些话又要飞突出了口,却还是晓得是无法说摒忍下了,这样的忍耐让福巧难受至极,于是,晚上,她又找了陈姑娘喝酒。
奶奶阿藤本是酿酒家的女儿,一辈子醇香三两口的瘾头就未断过,福巧自小沾染,闲时里也好一口。前年庄里成立了交通站,头一份入县的任务就交给了已是妇救会副会长的季家媳妇福巧。当日里便是福巧一个女人家抹灰了面孔挎了个篮子,塞满了手工的针线扎子,一满口白干壮胆,稳踱踱冲过了小鬼子的封锁线,而那顶顶重要的情报,就塞在那做样品的针扎子里,摆在最上头,扎满了银色的尖针。
如今几年了,福巧已经习惯了出行一满口上胆,回来一盅杯压惊,还有,就是烦闷的时候,拉着陈姑娘几根小鱼干,小碟花生米,几口小咪的过过牢骚瘾。
陈姑娘对于福巧的这一癖好,初始并不赞成,陪着也只是为掌控着这大媳妇的度量,哪料得几回下来自己也开始跟着小酌两杯,热酒过心的倒也确是爽快,有时福巧碰一杯道:“我咋觉得,咱这架势倒像是男人家了!”
陈姑娘道:“男人可以的,咱女人当然也可以!”
又道:“我晓得做咱这工作的,许多话憋在心里说不得的闷气,不想个法子泄舒坦了还真是顶不住!不过,咱说好了,酒是可以喝,不过每回只可一小壶,醉不得,我可是和你说多次了的,酒后能吐真言,那对与咱们,可是万万不能的事!”
福巧笑道:“您日日磨我耳朵茧的,晓得晓得!”又说,“我可是还记着陈姐您的另一句话呢,叫做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是早当陈姐你是知己自家人,只是不晓得,咱啥时候,才能啥忌讳没有,喝个千杯,醉个痛快呢?”
陈姑娘笑道:“会有这一天!你请我这多顿的,到那时,换我请你,随你喝多少,保你喝回本!”
如今的端午佳节,福巧瓜田二爷处归来,又是满心沉郁,陈姑娘来时,已是摆好了酒盅等候。
陈姑娘道:“好佳节的,你不在娘家多待,倒找了我来过这小瘾,可是心疼我这一人在外没个人疼的?”
几年公私相处,这俩人已从初时的敬遵相授转如姊妹般的亲熟,福巧笑侃道:“我是叨扰陈姐你,也不晓得这好节里邀了你来会不会扫了哪位大先生的好安排!”
福巧说的大先生便是头几年外省安排来统管交通站的温同志,面上也是小学校的教书先生,和陈姑娘相仿的年纪,永远都是刮平的分头,整齐的褂子,欢喜随身拽块折成豆腐块的汗帕子,说话文绉绉,礼节一套套,好事的婆娘都背笑叽喳“倒真是人如其名,温吞水般合衬了这少有的姓氏!”
温同志与陈姑娘原本是相识的,从他于陈姑娘的眼神态度中谁谁都能瞧得出来,而且,他对每一位女性都尊称同志,礼距三寸,单对陈姑娘是热络跟得紧,时不时还会漏叫出一声“思平”来。也帮着干活,虽然那握笔杆子教鞭的手实是做什么都不成的,倒常是添了倒忙。
一来二往的福巧也觉出了陈姑娘对温同志的不相同,因为疏远。除了公事之外,她几乎不与他说一句话,对于他捣乱似的帮助,不接受也不责怪,这样的刻意避嫌,倒显得奇怪,仿佛他们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一样。
虽然如此,对于这两位都是单身孤男寡女的外乡同志,庄子里的人还是自然而然的将他们联想在了一起,也不时并无恶意的玩笑几句。此时陈姑娘对于福巧的调侃,倒也是听之惯之,也不接话,坐下看看已睡熟了的两个丫头,帮掩好了被角,福巧笑说:“陈姐真是比我这当妈的还要细心!”
陈姑娘撸开玉婷挂在鼻子上的一束软发,转头问:“今又是怎么的了?”
福巧倒一杯酒递去,叹一口道:“还不是我家二爷!对我家小叔,心里头的那根刺怕是刺的深疼拔不了,我回回瞧他的模样,就怨自个没法子,我明明晓得……”
“福巧!”陈姑娘一口菜赌了福巧的口,说,“你是明明晓得这是说不得的!”
福巧嘴里塞满了嚼,无来由的就觉得委屈,为自家二爷,也对那说不得的多年来被诬了名声的小叔季云松,但就如自己所说,眼下就是无法的,只得并一口老酒合吞了入肚,苦甜油香混搅,再一杯,续填满了自己的口,吐不出一个字。
两年来,福巧每回进县里,都会遇见同一个人,两年来,她和他,从未说过一句话,如果算交集,也只是那头一回的相见,他买下她篮子里最上头的那个针线扎子,她说:“我只卖扎子,不卖针。”
他说:“可巧,我家里还缺了针线,我一并买了,给你双倍的钱。”
她说:“这是我家里的东西,也是要用的,你出钱买了,我家里怎办?”
他说:“那算我借你的,你下回再来,我还你便是。”
说罢便拿了针扎子走,巧被上头一根小翘头的针尖扎了下手,他伸张下手指,笑了下,小声说:“大嫂可是个粗心人,以后可得摆弄好了!”
这最后一句,并不是事先安排的接头暗语,是他与她说的,当时福巧的脸有些红,看着他转头悠悠的走,经过那提着银晃晃刺刀的鬼子兵身边,还笑呵呵熟稔的打了招呼,逐渐的隐进人群里。
那一夜归来福巧整宿未眠,翻来覆去思恂的,又燃了油灯起来翻找,终在压箱底寻出了从前婆母春分深藏的一张相片,还是小叔季云松念书时寄回来的。当日里晓得云松从寇,季老二立斩了父子情缘,将亲儿所有的物什统统抛丢一件不留只当是从未生养,婶母春分却不忍心弃了这如亲子的一切,单瞒下了这张相片。福巧也是瞧过,如今灯下再仔细观详这宽眉大眼,浑圆脑袋,九分九的就似那白日里唤了自己一声“大嫂”的人,福巧一阵揣测思量的,心已是呯呯直跳,却也不能十分十的肯定,不敢就这般造次的告诉了自家二爷,只日夜期待着第二次相见时能得以确认。终等得机会,那一回,福巧火急心撩的,小叔叔的照片就揣在衣兜里带着,想着定要好好比对一番。谁知相见之日,悄对之时,欣喜若狂的一刻,云松领着她走进无人小巷,福巧直觉的认为他定也是晓得了自己,手颤着拿出来的相片却活生生被夺,眼睁睁的望着云松的一支火柴将它燃尽。然后,没有任何话,仿佛没有她这个人般,在还浅带着焦灼气息的空气中,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那回,因为这露于言表迫不及待的认亲,福巧吃了温同志的大批评。
温同志啪的一击桌面严声厉喝:“你是想送了他的命还是你自己的?”
那一日温同志是真气着了,眼睛挣瞪平日里的一张书生面孔通红样子老虎般凶,桌子拍猛了大茶缸子落下去,幸是搪瓷的未砸了,但哐当一声仍是震得福巧落了泪。福巧自小不服输的人,这一场却哭的心伤,也确是因为悔透了肠子心。晚间陈姑娘寻来之时,福巧正噙了泪抿那苦酒,陈姑娘道:“也罢,就喝进肚子里藏好了!”
福巧捂着胸口道:“陈姐不晓得,我这里头,可真是难受的紧!”
陈姑娘听罢上前也斟了一杯灌下去,一阵的轻咳,陈姑娘抹了嘴道:“我从不沾酒的人,如今与你一同吞了这说不得的,有我陪着你,咱们做个伴!”
福巧破涕而笑的,说:“那我可是大脸面了!”
现今已转过了多时,陈姑娘伴着福巧,俩人一同喝进肚子里的秘密也越来越多,这其中,还包括了多年前福巧初婚时曾嫌隙过的丈夫的同班女同学安同慧的近况。
那是去年深秋里,福巧县里去得早,挨着一排站等买卖的乡亲,候着季云松的传信,这时候,远远的,她望见了安同慧。安同慧在街的对面过,转摆的大衣,微翘的小圈短发,精致摩登。手上牵着个体面的男孩子,身后跟着几个刺刀冲天低头恭敬的鬼子兵。那一刻福巧不敢相信,但安同慧那与当年一般无二的娇丽面孔却让她不得不信。她略略侧头对孩子微笑的表情还是和往日小学校里的小安老师一样的亲蔼可人,只是那依稀传来叽里呱啦的对话却让福巧再明白不过,那是一个日本孩子。福巧无法猜测安同慧如今的身份,但眼中所见的已是让她失望万分,她的余光尾随着那一抹亮色,心底已渐升了丝丝寒凉。她仍清楚记得那个梳两根长辫子亲热挽着自己脆生生喊声嫂子的纯真女子,她还记得自己人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安同慧教予的,她是自己的第一个先生。如今,她却走在对面,另一条道路上,大的树荫遮盖,她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望着,也不可能转过面孔,去看一眼马路对过,那一群粗衣麻衫,自己的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