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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一,双喜 ...

  •   云长走的第七日,季家老二冷了脸家中劈柴。
      云梧掩了耳朵,叫道:“娘,二叔劈一早上了,这是做啥?如今这天,又不缺冬柴!”
      春分耳听着不绝的铿锵斧头声,叫福巧:“你去看看去,这年纪的犯傻,再下去,别崴着腰了。”
      福巧搁了手头的活,手擦擦,说:“哎。”
      谁知春分挥手又叫:“大巧回来,还是,算了。”
      叹口气,春分道:“他心头有火,不忙点啥的,也挠心。”
      福巧听了,也抿嘴不响。
      谁也不曾想,久没信的云松,此次来的家书,却是晴天霹雳般。
      当日里,季老二不相信的指着信再问一遍:“啥?先生,您不是看错了吧?”
      胡老师面无表情的,说:“没错,您不信,可再叫别人来念。”
      季老二闷着,扯着那一张轻飘飘的信签横过来倒过去的看,又睁大了眼对着春分道:“嫂子,你可信?我家松投了小日本?那,那不就是二,二黄(注)?”
      春分也是难以置信的,但望着胡老师已掉身走,心头已是知晓,刚劝说:“那也不尽是,不是说,只是拜了啥小日本的啥教,教授做老师嘛……”
      才说了,那头,季老二已是将信一拍在地上,恨了说:“啥授!禽兽!他老爹我,不是命大跑的快,城外头早叫那小日本的铁鸟炸飞了尸骨不全!他小子倒好,拜日本人做老师,还有脸回来!回来干啥?俗话说了,一日老师终身父!他都认了小日本做爹了,回来不就是让我丢尽了老脸,不留我活路啊!”
      春分见小叔已气的脸红脖子粗,眼睛都爆了血丝的,忙叫了福巧扶,说:“快搀了你二爷,别气出个好歹来!”
      福巧才过去,季老二手一挥道:“别管我这没老脸的!”
      福巧没曾想二爷气力大的,被推的身子一偏,竟是一阵头晕目眩,脚底下一颤,手一拉身边的小姑子云梧,胃头一酸就要作呕。云梧见了嫂子这样吓了一跳,叫道:“娘,你快看嫂子是咋了?”
      福巧的模样让季老二也是一慌,怕是自己老蛮力的碰着了侄媳妇,只见福巧掩了嘴,才说了句:“我没大事。”却又是一阵酸气的涌,直冲到门外呕去,春分纳闷看着,忽然惊喜道:“巧啊,你莫不是有了?”
      云梧不解的看向母亲,下一刻也悟过来,上前拉了福巧道:“我是要当姑了?嫂子,是不是真的?”
      福巧腼腆笑笑,说:“还早呢,可得年底。”
      春分拍腿道:“你这傻孩子,怎不早说?云长可知道?”
      福巧腼红了面摇头,说:“他要知道了,可得挂心,反正不久就会回来,回来自会知道。”
      春分听了,看着还是个大丫头的媳妇,心里是着实感激了福巧懂事,拉着儿媳的手,说:“这初几个月,胃口定是不好,怪不得瞧你吃少了,肚子里却是耽搁不得的长,才会头晕眼花的。”
      叫云梧,道:“这才吐了,快给你嫂子打个蛋花汤掂掂去。”又说,“再吃不下,也得吃些,如今可是两张嘴巴。”
      季老二刚才才一把恼火的,如今见季家门添了喜事,也是欢喜的,想到哥哥早亡,如今侄儿也是成家立室,再想自己的儿,心头立即滑过了“造孽”二字,又是一阵悲怆。心里悲喜怒忧的,更加烦闷,只觉得要快找个事做发泄了才好,说了句:“这大好事,我这就杀只鸡去!”就奔出去。春分喊都来不及,福巧道:“娘,怎好叫二爷这破费的?”
      春分眼光跟着那张被风远飘到院子里已泥泞的家书,说:“就让他杀。”
      福巧听了心也是沉,晓得不该问,但还是问出来:“娘,小叔,真是做二黄了?”
      春分咬了唇,说:“要我说,云松那孝顺的,我不信。”又瞟一眼信纸,深吁一口气,说,“可是,铁证如山哪,还是他亲笔所写,你叫那辛苦当爹又做娘供他这般大的人,怎受得了?”

      福巧有孕,与季家,章家,都是喜事。大姑娘双身子回娘家,阿藤也早让宰了只鸡炖了,盛足了两海碗的汤水,堂家同是双身的凤衣也一并叫了来补。福巧娘笑了说:“巧是巧的,你俩从小亲的,如今又成姑嫂,眼下连生子也是凑近日子,可见缘分真是天定的。”
      凤衣笑眯眯的听,眼见了一旁的福巧嫌油水皱眉拎着勺子剐油,自己另盛出一小碗先给了身边的牛儿,瞄到阿藤看对着一笑,才低头小口自己抿了喝,耳听的阿藤说福巧:“你看看你,别当自个是油坊家的闺女,就这糟践油的!”
      福巧撒娇道:“可是奶奶,真是腻的很。”
      阿藤摇头道:“你这慢剐弄的,怕是汤水凉透了也挑不尽,真委屈了你娘大早上起来就炖的!拿来给我!”
      凤衣略抬头的望一眼阿藤帮着福巧大勺子靠紧了碗边剐油,晓得刚才仿佛是怪责的实则是宠溺,舌头不由就裹紧了正唆着一颗枣。本是甜枣,入汤加了油盐,煮一番下来,甜里反倒隐足了苦味,凤衣紧唆光了那怪滋味,嘴巴里只留了一颗淡味的枣核,却一并吞了下去,梗着喉咙,一路下滑。
      那边福巧已在喝汤,一勺一勺慢吞吞,抬头说:“吃什么都觉着胃在翻动,有虫子似的。”
      福巧娘道:“开头是这样,熬过这段就好了,你看看凤衣,眼前好好的,早先不也是吃啥吐啥?”
      阿藤道:“按老法里说的,你俩这般多吐的,都应是儿子!”
      福巧娘笑道:“瞧娘您美想的,重孙子重外孙,一抱就想抱双!”
      阿藤也笑,说:“你不想啊?”
      又对福巧道:“如今你才怀上,当家的不在身边,凡事都得当心了,爬高举低的,可不兴再做。”
      福巧道:“奶奶,您说的,我婆婆都嘱了多遍了。你们也太小瞧了我,大堂哥走了一多月了,凤衣不是挺好的,我那位,才走了几日哪,就惹得你们穷操心的。”
      阿藤道:“你若有凤衣一半仔细,我自不叮你。”
      又转头说凤衣,“如今你也是大月份,自个更要当心。”见凤衣应了,又拉过大牛,比划道:“照顾你娘,懂不?”
      大牛大眼睛眨眨,使劲点头,被阿藤直搂了一把,说:“真是贴心的乖孩子,若能开口叫声祖奶奶,我夜里睡着了都能高兴醒了!”

      午后凤衣托辞先走,才走出门口就听到里头福巧大笑的,阿藤道:“做娘的人了,还这疯样!”
      福巧的声音笑哈哈的:“我又不是木头……”
      听至此凤衣一咬牙,紧拉着大牛就快步走,一路走到庄子正中央的老榕树,腰极酸的,才靠坐着歇了。
      春深里,榕树叶子新旧交替,深黄浅绿,夹了晌午最正亮的光,好看的很。凤衣暖风里坐着晒晒太阳,倒觉得比刚才在屋里来的惬意畅爽,捡了一片落在地上深色的树叶子,手指头上转着,望见牛儿也学自己的样,捡了一片在手里边模仿着转动,笑了笑,招手叫小孩子过来,面对着大牛一字一顿说:“乖孩子,来,叫----妈!”
      大牛绽亮的眼睛望着继母,脱口而出了一声:“妈!”
      音是不准的,声也带了怪异的哑,但却是响亮的。凤衣听了受用,摸一把小孩子的头,说:“好牛儿,真好听,比昨个叫的还好。”
      靠在树身上,光影迷离的,凤衣轻声道:“牛儿陪着妈,牛儿会叫妈,就开心,就够了吧。旁的话,不学也罢,是吧?”
      说罢,自己先痴痴笑起来,大牛望着树影斑驳下已丰满起来继母痛快的笑脸,也高兴着手舞足蹈绕着榕树一圈圈跑,凤衣帮着拍手数;“一圈,两圈,三圈……”才数到三,肚子就猛一抽痛,凤衣深喘了口气,扶了腰道:“忘了还有你这个败兴的!”

      走了老太太一遭,回家凤衣就浑身累疲的,挨了床动都不想动,肚子里的倒动的勤快,凤衣瞧着一拱一拱的肚腹,手指揿一下,说:“你个唱反调的!”谁知像是感觉到母亲,才按下的地方即刻就动,凤衣瞧了火大,轻打一下,吼一声:“你还狂了你!敢再折腾!”
      白大姑娘厌极了肚皮里的这块肉,厌的曾经誓要眼不见为净。可当初她新媳妇的,外头流言未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斜盯着,药是弄不来的,旁的法子她正想着,她藏掖的好好的事情就被抖了包了。出卖她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小到大与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章福巧。
      当然,凤衣眼里的出卖,在福巧看来,却是天大了的喜事,见堂嫂吐呕立马的就喜滋滋奔告了长辈。床头喜的,好事成双,自然是大好事,一来二去,庄子里都是知晓,也是阿藤的意思,壮大了声势,淡了那往事。只是,这些原都是凤衣想要偷摸瞒的,瞒着肚皮里的那颗孽种,除掉外头捎带回来的祸根。但当阿藤拉了她的手,和她说了一番长房爹娘早逝,一脉凋零的心头话,白大姑娘已清楚晓得,这个她厌恶着的耻辱纪念品一样的骨血,若如了她的心愿,忽然不见了,不止是福祥,章家上下,特别是当家人阿藤的失望程度,可远不只是自己失掉一个孩子这么简单。
      阿藤这般对她说:“凤衣,章家的状况你也看到,我三房的,老大是我带来的,老二家的只剩一个福庆,这小的年纪,也不顶事;二房的,你二堂弟你也知道,成亲数年的就一个闺女,你弟媳也不懂事,三打小闹的,不叫人省心;大房福祥本最是可怜,从前一个男人单带了大牛,如今有你这样的聪明人帮衬照顾了,我才放心。”
      “咱都是做后娘的,牛儿又是哑孩,你的辛苦,我自有数。”
      “你的性子,我瞅着,与我年轻时候像。我老了,日后总会有大去的一天,但章家油坊还在,几十年了,经营到今日今日,垮不得。”
      “若你此次一举得男,当家人的钥匙放在你手,也没旁人再有异言。”
      “凤衣,奶奶从小看你长大,只觉得油坊要交到你这样心明如镜的人手上,日后走了,才能踏实瞑目。”

      当家奶奶这般说辞了,纵是厌恶至极,但这个孩子,白凤衣已不敢不要。另一层的,章家油坊的当家奶奶,这个名分,于身无傍靠的白凤衣,说没有诱惑,是不可能的。于是,如今章家长房的孙媳又换了摘去孽果这想法,再想的却是,季运昌这非人畜生,欠足了自己的,用他儿子来还,又有何不可?

      只是,虽事已至此,白凤衣堕不了这恨透了的,怨怪却是愈深,怨的是早死的娘,怪的是小姑子章福巧。
      怨娘早死的,姑娘家要教应懂的,自己一概不知,才有了如今肚中的这一块负累,想扔不敢,想甩不能;怪的是多管闲事的章福巧,说是隔壁同长,自小相亲,到头来,她最想要的,最不要想的,都是被她索拿,拜她所赐。
      有时候白凤衣想,若说缘分,与福巧小姑的缘分,是不是就是她俩投错了人家,走错了门,换走了彼此的人生,这样想来,又笑,若自己是她,她是自己,如今恨的,不仍是一个白凤衣?

      6月里,福祥寄来第三封家书的时候,凤衣顺了阿藤心意,生了一个男孩。本是大喜的事,章家门里却是一片提不起精神的愁云。
      而初为娘的凤衣,在初见着孩儿的时候也是见鬼似的险晕了,即又心口一死沉,眼睛一闭往了枕头上靠。
      心里想的是,儿子如老子,果真如此。
      凤衣生的儿子,天生豁嘴,深刻的一道裂纹,自嘴巴中间起,直到鼻梁,呼吸起来,哼哧哼哧。
      按阿顺幸灾乐祸讲起来:“远听了,我还当是拱奶的小猪!”
      这样的长相,没办法唆奶,凤衣萎靡的,也根本没奶,全是阿藤米糊糊粥一点一点喂,喂了漏,漏了擦,擦了再喂,满月了出来,倒也结结实实。
      阿藤对凤衣道:“脸是老章家的阔脸,眼睛随你,瞧小机灵的!”单不提那嘴。
      凤衣接了看,吸了一口冷气,又盖上,递给牛儿。牛儿倒是欢喜弟弟,小推篮子推着,逗逗。
      阿藤道:“有个当哥哥的模样了!”又说,“有了经验,日后再带老二!”
      凤衣心头一凉的,晓得事是黄了,阿藤未提,她也不便提及,也实在是,没脸再提。

      盛夏里的第一场雷暴雨过后,章家油坊还是老来矍铄的老太太当着家,那边合庄的亲家春分,比福巧娘还小的年纪,却病丝缠身了。
      云长本来说好一月的乡里研修,却是六月底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外头喷大的夜雨,挎的一杆子枪也冰冷冷的湿,着实把一直记挂儿的亲娘春分吓着了。
      春分怔怔看着儿子,云长歉意的,却只望着母亲说:“可有吃的?我晚上回来,明就得回乡里。”
      灶间里,春分默不作声擀面扯皮子,福巧过去看,瞧见婆婆手皆是抖的,一摸,刷冷的,脸面也是,福巧轻叫了:“娘。”
      春分闻声抖道:“巧,我是梦里不?定是雨大着了魇,明咱云长才好好回来,是不?”
      福巧心里实也是生怕,但还是拉了春分的手,说:“娘,不是。他只是在乡上的队伍,又不是离的远。”
      春分眼色迷茫的,说:“你可看见那真家伙?那硬的管子贴身背着,要走了膛火,该咋办?”
      福巧被婆婆说的也虚,眼瞧着春分抖的更猛,忙说:“怎会,娘又瞎想,人人都背的,哪就会轮着咱家走膛火,再说了,没火不去挨碰的,应是不会,定是不会的……”
      福巧说到最后,也是不知所以的乱七八糟,手拉着婆婆的,本想暖稳了对方,此刻,自己的手,反也被带着颤起来,心也是,一阵一阵,和外头乍间亮的闪爪子一般,一惊一跳。
      那夜雨水刷大,春分端了热腾腾的饭食出去时,面孔上却还是正常颜色,看着儿子猛了吃,心疼一句:“队上的吃食可够?”
      云长道:“管够,只是总觉着没家里的香呢!”
      夜半小夫妻的小相聚,福巧没春分的耐忍,冷了脸不出声的,云长轻扯妻子的袖子,说:“你怪我了?”
      福巧一甩手道:“我算啥人?我可不敢!”
      云长叹一口,看一眼硬挺着不瞧自己妻子的脸,又去拉福巧的手,低了声说:“我晓得你定是气我,只是天明了我就得走,咱没时间说几句话,你就饶了我,我这段时日,可是想你。”
      福巧嗔一句,说:“厚脸皮子!”心下一软,倒也不再挣扎,任云长拉着,只脸还板着。
      云长望向福巧的肚子,笑了说:“里头的小东西,你娘气鼓着,你在里头,可别学了样,也成了青蛙了!”
      福巧一捂肚子,气笑一句:“你又来!你儿子才青蛙呢!”
      云长一把搂住妻子,说:“可不就是我儿子!”又低耳一句,“福巧,辛苦你了!”
      这一句听的福巧满心的小委屈皆起,口中一句“那你还走”硬憋着,泪珠子已在眼里打转。
      福巧吁一口,说:“你呀,我不气你别的,你我夫妻,你却事事瞒我远我!是嫌我怎的?”
      云长道:“我怎会远你?”
      云长道:“你进了我家,也入了我心,最贴近的不就是你?只是你也晓得娘,你俩好如亲生的,我告诉了你,你再说与娘听,我还怎走的了?”
      “进得我家,入得我心,”云长这一句十足真心的脱口话让福巧一阵暖慰,靠了丈夫,刚才的那些怨满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扯着不想放的舍不得,夏夜苦短,福巧抓紧了云长的手,又看自己能赖一刻是一刻的小孩模样,又自嘲笑笑,一笑间,眼眶又湿。
      外间还有声响,福巧晓得婆婆这一夜定是不睡的,叹一声,说:“你这次瞒了娘,她可不好受。”
      云长头倚着妻子的软肩,不说话,隔了好一会,才说了一句:“我知道。”
      福巧也静了静,半天吐问一句:“上队伍的心,你已存了好久,是吧?”
      福巧问:“是啥时候起的?”
      其实,福巧脱口想问的是,是不是早在小安老师走的时候,你就存了远离的心了?但终究没没问出来的,她晓得这时日不对头尾的,实是个可笑问题。但心里头,就是无比清晰的想翻起了,某一个夜里丈夫半迷糊时说的话,云长说,这世上,真没牵绊的,能又几个?
      这边云长道:“男儿志在四方,何况如今国难当头,组织上要求,各乡庄的年轻干部皆上的,我若不去,不就是缩头乌龟?”
      云长道:“可好队伍(注)离家不远,我也可经常回来,两头都顾的到。”

      外头春分不知道还在忙些啥,里头福巧静靠着云长听说,初孕的也困顿,在丈夫的暖怀里,就混沌着睡,初时却是一场短暂虚梦,浑身踩了棉花里般的不稳妥,幸好身边有个暖靠,结实安全,福巧靠紧了,才终放得心来好睡。直至清晨雨停醒来,窗外早鸟叽喳,身上薄单盖的正好,身边的傍人却已不在,一阵的空凉,一夜的贴亲相靠,倒恍如一梦般。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二十一,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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