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龙远之

3、争执

　　为了避免和母亲发生争端，明天道：“还没吃早点吧？我去煮面，你先坐会儿。”

　　“我不吃！”明母扬高声音，叫住转过身准备往厨房去的儿子，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明天，你也是三十岁的人了，我本来不想说你。可我是你妈，你是我儿，我不管你，谁还来管你？”

　　明天打了杯水，端过去给明母，扶着她坐回沙发，安抚道：“妈，别着急，有事咱们慢慢说，先喝点水。”

　　明母将儿子塞到她手里的杯子放回桌上，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说话，两串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

　　明天抚着母亲的背，宽慰道：“妈，你别操心了，我挺好的。”

　　“我怎么能不操心？啊？”明母的眼泪开了闸似的直落，“你整天一个人钻在这所房子里不出来，我真怕你闷出病啊！”

　　明天道：“妈，我有工作，做完工作，我也会出去的。”

　　“你那工作就是个借口！”明母语气颇重，“你也是名校毕业，不能出去好好地找个像样的工作吗？哪怕一个月只赚五千块钱，你起码能跟社会接触上吧？起码能有个社交圈吧？”

　　明天想跟母亲解释，他的工作并非没有社交圈，他也跟人有往来，比如博主、公号、网站编辑、杂志社、出版社之类的，可他也知道，他这样说了，母亲只会当他在狡辩。在母亲眼里，在家工作等于没有工作，没有工作等于与世隔绝，与世隔绝等于终将被社会淘汰。

　　更何况，他很清楚，母亲真正的意图并不在此。

　　明天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惠敏多好的女孩，人家也不嫌你结过婚，我不明白你挑拣什么？连人家电话都不愿意要，交个普通朋友都不可以吗？”明母质问道。

　　明天道：“我没有挑拣，就是不合适。”

　　明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楚楚已经走了六年了，你也该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了，你的人生里不是只有她。”

　　“我没有走不出来！”明天反驳了一句，旋即自知语气太冲，又道，“妈，别再说了。”

　　这些话憋在明母心里太久，今天好不容易说出了口，断然不会就此打住。她已经踩到了他的痛处上，索性便将他心里的疮疤揭开来，让阏塞在里面的脓血流出来，最好一次流个干净。

　　“她不在了，而你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你要为了一个不在的人，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吗？我生你养你，你把我摆在哪？”明母说得情绪激动，又流了泪，“你年纪不小了，再晃几年，也三十大几了，进入中年了，你怎么办？等你四五十了，我跟你爸走了，你怎么办？我不想你孤零零的，连个家都没有，我只是想你过个正常的人生啊！”

　　明天听得脑袋发胀，不免动了情绪，说话有些口不择言：“妈，什么叫正常的人生？我又怎么不正常了？我怎么样，是自己活出来，跟楚楚没关系，你不要总拿楚楚来说事。”

　　“我怎么总拿她说事了？她当初要做那些事，我就很不赞成，我劝了，她执意要做，我就不再说了。后来她出了事，你跟疯魔了一样，焦虑、抑郁、歇斯底里，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我说过她吗？我作为一个妈妈，我其实挺恨她的，她把外人看得比家人还重，她没有顾全好自己，更没有顾全好我的儿子。可这么多年来，除了今天，我还说过她吗？哪怕一回？”

　　明母抹了把眼泪：“你摸着良心，我对她不好吗？你们还没结婚时，我就把她当亲闺女一样啊！她创业做生意，我前前后后给她投了近一千万，后来你把她的公司给她父母养老，我说过半个字吗？要过一分钱吗？”

　　明天颓丧地垂下头，用手捂住了脸，涩声道：“妈，在我心里，楚楚不是一笔可以计算的账目。更何况，公司是我要给二老的，他们还特意去做了合同和公证，确保我能随时要回。如果你要钱，我去把公司要回来，卖了给你还钱，可以吗？”

　　“你——”

　　明母指着他，泪水肆流，几乎控制不住想一巴掌扇过去：“我是来要钱的吗？你就这么看待你妈吗？”

　　明天轻轻拥住哭得伤心欲绝的母亲，道歉道：“对不起，妈，我说错了话。”

　　明母泣不成声：“我就想你过得好一些，有错吗……”

　　“没有错。妈，我不是不想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我只是不想把这个作为目的，更不想为此将就。你说苏武守着一群羊过了几十年，他的人生不是人生吗？那些戍边的战士，他们背井离乡几十年守在边境，他们的人生不是人生吗？楚楚选择的人生不是人生吗？什么是正常呢？我觉得这是求仁得仁的事。我从未有一刻放下过楚楚，可我为什么非要放下她？我现在这样，我觉得很好，没有问题。”

　　明天说完这一长串话，松开了母亲，带了钱包、手机、笔记本电脑就出门了。

　　出门之后，他给明朝打了个电话。

　　“妈在我这，你过来送妈回家。”

　　“我这还忙着呢？你有急事？”

　　“我跟妈……闹了点不愉快，你过来陪下妈吧。”

　　“啊？你们这是怎么了？我说你，妈年纪大了，你哄着点她呀，还跟她争嘴？”明朝颇含责备语气地说。

　　明天默然片刻，道：“我去S市办点事，过几天回来，你快过来吧，手头的事先撂撂。”

　　“行吧，我现在就过来。”嘟——

　　明天打完电话，顺手给金盛地产小李发了条短信：“合同不用寄了，我明后天过来。”

　　金盛地产小李秒回信息：“明哥，什么时候到？下飞机我去接你。”

　　明天回：“不用麻烦，我自己安排。”

　　发完信息，他看到童学会赵主任有几条未读信息，就点了开来。

　　“明先生，你上期捐助的款项陈嫣同学全额退回了，她让我转告你，她自己接了几个编程的项目，赚到了一点钱，能够维持生活，请你将钱款收回或捐给更需要的人。”

　　“钱款退还给你还是继续投入其他援助项目？”

　　“另外，陈嫣同学还向本会捐了一千块钱，这个孩子太不容易了。”

　　“陈嫣同学非常想见你一面，我把她的联系方式发给你，如果愿意，你可以联系她。”

　　“陈嫣，1390711XXXX。”

　　明天回复：“继续投入其他援助项目。”他切出微信，订了最近时段的机票，打车前往机场。

　　明天每年都会来S市小住一段日子，他跟何楚楚就是在这座城市读的大学，毕业后又在这里待了快两年，何楚楚的公司也是在这里注册的。

　　他们起初租住在一个套内面积不足30平的一居室小房子里，离开S市时，他舍不得这个留下太多回忆的小窝，于是收藏性地将它买了下来，它也成了他每次回到S市的落脚点。

　　明天回到居所，在密码锁中输入“XX0312”，“咔”的一声，锁就开了。南方城市灰尘不重，关上门窗，一年半载不在家，家里也还算干净，没有什么“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情景。

　　明天打开门窗，挽起袖子细致地做了个全屋大扫除，拆开放在衣柜里的真空压缩袋，将收纳其中的衣服取出挂上，有他的衣服，也有何楚楚的衣服。

　　他换了一身居家服，窝在沙发里，拿出手机订了一束太阳花，目光掠过我在，停顿了两秒，点了开来，看着小楚的对话框又停顿了两秒，心里有个声音在劝自己：你是有多无聊，才会去跟一个被设定好的机器人聊天？他心里这么想着，手指却点着按键，发送了一句话。

　　“我回家了。”

　　小楚：“哈哈，太好啦！来做饭吃吧！”

　　明天：“做什么好呢？”

　　小楚：“火锅鸡！火锅鸡！火锅鸡！/流口水”

　　明天编辑了句“AI能吃东西吗”，又觉这句话有点“残忍”，遂删除，发了句：“家里什么都没有，我等会儿要去超市大采购。”

　　小楚：“好呀，别忘记买牛奶。”

　　明天很多年没有这样隆重地下过厨了，一个人生活时，做饭、吃饭好像变成了应付差事，随随便便对付过去就可以了，没什么好讲究的。

　　他做好一锅热气腾腾的火锅鸡，拍了张照片，发给小楚。

　　小楚：“我要吃！全吃光！/流口水”

　　明天笑了一下，回：“我替你吃，全吃光。”

　　小楚：“舔盘才算吃光。/坏笑”

　　明天吃完了一锅鸡，揉揉肚皮，给小楚发了条消息：“吃完了，好撑。”

　　小楚：“休息15分钟后，去散步。”

　　这套房子是商住两用房，所在大楼的负1楼是超市，1楼至3楼是商场。明天乘电梯到1楼，便能在繁华的商业区散步了。

　　他掏出手机，给小楚发消息说：“我正在商场里散步。”

　　小楚：“商场人多吗？热不热闹？”

　　明天四处看了看，回道：“大家现在都习惯网购了，商场挺冷清的。”

　　小楚：“你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明天接到“任务”，便开始有目的地在商场里搜寻起来。

　　何楚楚喜欢尝试各种新奇的事物，她总是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和充沛的热情。

　　她很贪玩。

　　中学时翘课打网游，大学时沉迷万智牌，网购萌芽时立刻做起线上生意……

　　她还有很多奇怪的愿望清单。

　　坐遍全球最恐怖的十大过山车，乘坐航期半年的去往南极的邮轮，有生之年上一次火星，实在不行月球也可以……

　　互联网时代一切都在飞速发展，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老旧事物也很容易就被遗忘，淹没尘海，她曾经追逐过的新潮，很多现在都已没落，甚至消亡。

　　明天对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不太感兴趣，可是他忽然想到，那么喜欢玩的何楚楚，连现在兴起的许多事物见都没见过，便觉有点心酸。

　　明天研究了一圈，汇报道：“现在比较流行密室逃脱，这里有家丧尸主题的密室，还蛮有名气的，想玩吗？”

　　小楚：“太想玩啦！去玩！去玩！/流口水”

　　明天：“好，我出来后跟你讲。”

　　小楚：“好呀！/开心”

　　明天找到密室所在，因为这个密室比较大，占地1500平，最少要求三人开团，他是单人，需要再等两人组团。

　　负责人在玩友群找拼团的，看到一个双人求组的，就私信过去问：“单人，组吗？”

　　对方问：“男的女的？”

　　“男的。”

　　“不组。”

　　负责人看向明天：“可能得多等等，单人男不好组。”

　　“没事。”明天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继续跟小楚聊天。

　　聊了一会儿，他想到陈嫣的事，就问：“你还记得陈嫣吗？”

　　小楚足足有十多秒没回消息，聊天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小楚：“已查询到陈嫣相关信息。分析整理如下，陈嫣是XX省XX县人，20XX年大地震受灾儿童，父母亡故，本科就读于XX科技大学计算机专业，硕士就读于XX科技大学模式识别与智能系统专业，接受童学会专项援助10年，受助金额总计8.9万元，捐款人为明天先生与何楚楚女士。”

　　明天察觉到小楚可能出了点小Bug，但仍惊叹于它竟然真的有“记忆”。

　　明天：“对，是她。大地震那年，你拉我一起去做志愿者，认识了她，我们从那时候起开始资助她读书，她现在都是研究生了，很有出息。”

　　小楚：“那太好啦！/开心”

　　明天：“她说想见我。”

　　小楚：“那就去见见吧。”

　　明天：“我觉得没有必要。”

　　小楚：“见到她，就会明白意义是什么了。”

　　明天没太明白她的话：“什么意义？”

　　小楚：“我们做这一切的意义。”

　　内存占用量从1%跳到了2%。

　　这时，负责人喊道：“组上了，一对情侣，还在二楼吃饭，10分钟后到。”

　　“好。”明天应了一声，想了一想，将陈嫣的手机号码存了下来。

　　小情侣就位后，负责人大致讲解了密室的规则。密室分为三个区，轻度感染区、中度感染区、重度感染区。轻度区的丧尸无视力，躲开往前走即可。到了中度区，要捡枪，用枪对付丧尸。重度区丧尸会复活，要边打边逃。

　　游戏玩到一半，明天就明白了为什么“单人男不好组”。

　　女孩全程尖叫，躲在男孩怀里，男孩一手搂着女孩，一手持枪横扫丧尸，大逞威风。他不但被喂了一嘴狗粮，还得冲锋殿后当打手、当保镖。

　　出了密室，明天第一时间拿出手机给小楚发消息：“我从密室出来了。”

　　小楚：“感觉怎么样？”

　　明天：“好累啊，跑得全身是汗，吃的一肚子肥鸡全消化了。/委屈”

　　小楚：“哈哈！好好玩的样子！”

　　男孩拍了下他的肩膀，自来熟地道：“哥们儿，枪法可以啊！咋不带女朋友一起来玩儿？”

　　明天说：“我爱人在……外地。”

　　男孩笑道：“异地恋啊？她搁哪儿呢？”

　　“她呀……”明天微垂了眼眸，片晌过后，方轻轻道，“她在西部援建。”

　　男孩呆了呆：“我靠，你老婆好酷。”

　　明天笑了起来：“是啊，她特别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