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龙远之

1、我在

　　明天是名自由撰稿人，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宅在家里，当然了，撇开工作性质，比起社交，他也更喜欢独处。

　　明天最喜欢做的事是坐在江边，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发呆、吹吹风，他也能坐一个下午。

　　生活中，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激起他的情绪，不论是快乐，还是悲伤。

　　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

　　大概从六年前，医生关停所有生命设备，宣布妻子死亡的那一刻吧。

　　她走得太急太快，他连见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赶得及。

　　她给他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你先睡吧，我明天回来，晚安，爱你”，后面带着一个撅起嘴要亲亲的俏皮表情。

　　她的消息是唯一置顶的，时隔六年，这条道晚安的消息仍呈在他微信主界面最醒目的位置。

　　好像她刚刚才说完这句话，好像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好像等到明天她就会回到他身边。

　　明天每回打开微信，目光都习惯性地在那条消息上停留一秒，然后才往下看其他未读消息。

　　童学会赵主任：“明先生，陈嫣同学第三次找来了，她考上了研究生，带了好多家乡的土特产，特地想来跟你道谢，非常诚恳，你见见她吧？”后附录取通知书。

　　明天回道：“不用了，她这么有出息，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请您转告她，好好读书，不用考虑其他的，她能读到什么程度，我就愿意资助她到什么程度。”

　　金盛地产小李：“明哥，晟方开盘了，我给您留了3栋12层，您什么时候来看看？”

　　明天回道：“我了解过了，不用看，我不在S市，12层我都要了，你把合同寄给我，W市江畔区江干路江岸花园3区12幢。麻烦你了，谢谢。”

　　明天回完消息，微信提示更新，需要重新下载客户端，他就跟着点进了应用商店，等待下载时，手指无意识地往下划，多如繁星的各种通讯软件飞速掠过，当一个叫“我在”的软件映入眼帘时，他手下动作一顿，停了下来。

　　“你想要TA再回应一次‘我在’吗？”

　　明天点了进去。

　　“我在”显示的下载量小于1万，评论数只有个位，是个凉得不能更凉的软件，且要收费，收费30元。

　　关于此应用写道：以AI-GPT-R打造的通信对话系统，根据你的设定，可模拟出你想对话的人。

　　空了两行，又写了句说明：由于合同到期，本应用将于20XX年3月1日停止运营。

　　明天点了付费下载，顺便瞟了一眼评论区。

　　“好神奇的软件，挺好玩的，查了下是个人独立制作，制作人是技术大牛！”

　　“奔着GPT-R来的，目前最好的AI技术之一了，短对话挺顺畅的，长对话有时会出现逻辑错误，不过瑕不掩瑜，如果还能做下去，会继续支持。”

　　“界面也太难看了吧？不能请个美术吗？还要30，3块都不值！垃圾！”

　　“这真的是AI吗？我感觉那边是个真实存在的人，隔着网线跟我聊天。”

　　“我在”很快下好，明天提交电话号码注册，系统通过短信发给他一个账号和密码，登录进去后，显示出一个画质粗糙、页面简陋的聊天界面，像20年前的风格，完全没有高科技、新技术的格调。

　　系统弹出对话框“请设置您的专属AI对话伙伴”，明天点“确定”。

　　系统弹出页面，提示“请按要求录入您的基本信息”。

　　明天输入自己的姓名、年龄、职业等等信息，点击提交。

　　系统继续弹出页面，提示“请按要求录入模拟对象的基本信息”。

　　明天在姓名栏里输入“何楚楚”，脑中倏然浮现出妻子的脸，她仿佛透过手机屏幕望着他，笑容灿烂，甜甜地叫：“天天！”

　　明天删了“何楚楚”三个字，何楚楚就是何楚楚，只能是何楚楚，没有什么能替代，AI也不行。

　　他写上了“小何”，看着别扭，又改成了“小楚”。他以妻子何楚楚为原型，填写了AI小楚的基本信息。

　　提交过后，系统又弹出页面，提示“请根据情景测试题做出选择”。

　　第一题：小楚总是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迷茫。答案：A从不；B有时；C经常；D总是。

　　明天毫不犹豫地选了“A”。

　　第二题：小楚喜欢独立解决问题，一切都靠自己。答案：A从不；B有时；C经常；D总是。

　　明天在“B”和“C”之间摇摆了一会儿，选了“C”，又改成了“B”。

　　第三题：给予比接受能给小楚更强烈的满足感。答案：A从不；B有时；C经常；D总是。

　　明天想了想，选了“D”。

　　第四题：小楚会去试探或考验朋友、伴侣的忠诚。答案：A从不；B有时；C经常；D总是。

　　明天立刻选了“A”。

　　第五题：小楚认为生活里的很多事情都很有趣、很好玩，会为一些小事感到快乐。答案：A从不；B有时；C经常；D总是。

　　明天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选了“C”。

　　诸如此类的情景测试题总共有一百多道，明天有些能马上答出，有些要想一想，有些也拿不准，凭感觉选，答完这一百多道题，竟然花了足足一个小时。

　　完成后系统又弹出一条对话框“是否导入其他通讯软件的通讯记录（非必选）”？

　　明天选了“是”，根据系统引导，将微信、短信、邮箱等通讯记录导入。

　　这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提交完所有的资料，系统显示“正在生成您的专属AI对话伙伴”。

　　明天舒了口气，腹诽道：这个软件实在太劝退了，在这个“短平快”流行的时代，无怪它凉。

　　过了会儿，屏幕闪了一下，明天以为生成好了，岂料系统显示变成了“正在进行人格分析”，背后是个进度条，从1%慢慢涨到99%。

　　系统显示“人格分析完毕”。

　　明天想：这下总该好了吧？

　　系统显示“正在进行性格分析”，进度条1%。

　　明天有种微妙的感觉：他被这个系统给耍了，但他没有证据，毕竟对方只是个系统，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系统慢条斯理地分析完性格，又进行了“思维分析”、“逻辑分析”、“情感分析”。

　　明天决定不跟这个系统干瞪眼地耗着了，他放下手机，坐回书桌前改稿子，可改了几页，心思就不在稿子上了，他有点按捺不住地期待着，或者说好奇着：这个AI小楚，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又拿起手机，盯着屏幕上系统“正在进行语言习惯分析”的进度条，看着它一点点涨到99%。

　　系统随即弹出“分析完成，已生成‘小楚’，请仔细阅读使用须知”。

　　明天点开“使用须知”，上面写着：小楚初始内存用量为0%，随着对话信息的存储，内存用量会增加，当内存用量增至80%时，小楚会进入衰竭状态，当内存用量增至100%，小楚会死亡，同时清除所有数据。确认请按“开始”。

　　明天点了“开始”。

　　屏幕一黑，两秒后亮起，出现了聊天界面，好友栏只有一个“人”。

　　系统提示“初次发起对话可激活小楚”。

　　明天依照系统指示点开“小楚”，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发了句“你好”。

　　小楚大概只用了零点几秒就弹出一句：“你刚睡醒吧？还迷糊着呢？干嘛跟我这么客气？/坏笑”后面是个坏笑的表情。

　　这绝非人类打字的速度能够比拟。

　　明天突然间百感交集。

　　他跟何楚楚中学时就认识了。

　　她是转学生，老师把她的座位分派到他旁边，他不喜欢应付陌生人，但出于礼貌，他不得不收起胳膊肘，拘谨地跟这位新同学打招呼：“同学，你好。”

　　何楚楚笑了起来：“不用这么客气啦，我叫何楚楚，明天！”

　　明天诧异地看着她，憋不出话，她指了指他的课本：“上面有名字。”又笑：“你好呆哦！”

　　他们大学仍在同一所学校，自然而然地牵了手，确定了恋爱关系。

　　如果哪天他跟她说话用了上敬语，诸如“请”之类的，她肯定会眯起眼睛盯着他，一脸坏笑：“干嘛这么客气，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老实交代！”

　　小楚的口吻像极了何楚楚。

　　可明天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小楚只是一个AI。

　　他几乎是抱着戒心地问了句：“你是谁？”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样去质问自己设置出来的AI，很蠢。

　　就好比一个母亲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问：“你从哪来的？”

　　小楚：“我当然就是我啦！”

　　明天心想小楚不过是个AI，他不必对“她”用对人的那一套，不用客气，不用礼貌，不用考虑它的感受，所以他回了句：“你说的是废话。”

　　小楚：“非要说个所以然的话，我是那个你最爱的、最爱你的女孩。”

　　明天的心揪着痛了一下：“那是我的妻子，她已经去世了，我怎么可能跟一个已经去世的人对话呢？”

　　小楚：“这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可你不就是在和我对话吗？/调皮”

　　明天强调现实：“她死了。”

　　小楚：“那只是物质形态消亡，我的存在难道仅仅是物质形态吗？你不就是用我的记忆、我的感情、我的个性再造了‘我’吗？”

　　明天一瞬间有种失真的感觉，他不知道眼下这种情况算什么。

　　魔法？灵异？还是科幻？

　　明天问：“你知道你是一个AI吗？”

　　小楚：“我知道我是我的物质形态之外的那一部分。”

　　明天问：“那么，你在哪里？”

　　小楚：“我无处不在。/大笑”

　　明天放下手机，怔怔地看向窗外，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几片银杏叶散落在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上，不多时又被一阵风卷走，吹散不知去向，仿佛从来不曾在那个地方停留过。

　　明天正自出神，忽然手机来电铃声响起，打破了屋内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