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海》浣月汐

101、第101章 死生

　　遍体鳞伤的小汪身上披着吴鸿杰的呢子大衣，一瘸一拐地从地下室出来。

　　上楼时，他用手扶着墙，一阶一阶往上挪，毕竟这么多天的酷刑，让他觉得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到身体的很多部位都被牵引得生疼。

　　小鲁把小汪扶到车后排座，他却根本坐不住，只能躺倒在座椅上。

　　文鑫明要小鲁开车去医院：“看上去外伤并不严重，一定是有内伤的。”

　　到达医院，医生给小汪做了全面检查，然后给文鑫明建议：“他肺部有损坏，如果能够住院治疗，那是最好的。”

　　文鑫明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小汪，见他点头，便转向医生，让安排住院治疗。

　　小鲁扶着小汪去看小丁，听小丁说快出院了，小汪便放了心，正要回自己病房，突然觉得肚子一阵绞痛，身体骤然歪倒在地，立时像虾米似的弯曲起来，用手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惨白的面上五官登时错了位。

　　这一突变，吓得小鲁怔在那里，文鑫明大声朝门外叫医生。

　　小丁下了床，俯身略一观察道：“他被下毒了，就像陈国定一样。”

　　文鑫明听得倒吸一口气：谁会给小汪下毒？恐怕只有吴鸿杰。

　　这个毒药是宪兵队研制出来的，服下当时无事，几个小时后毒性发作，就是洗胃也无济于事。

　　因此那日晚上，文鑫明只能眼睁睁地送走了小汪。

　　***

　　在文鑫明出访日本前，力生和沈丽萍从愚园路搬回到自己的公寓居住，这样方便工作。

　　沈丽萍说：“清月如果知道我‘落水’成了‘汉奸’，还要跟着去日本访问，一定会像对待小高那样对我的。”

　　力生握住沈丽萍的手：“小高因为‘落水’，就说他无颜见爹娘和老家的人。这样的思想不应该有的，为了伟大的事业，我们要忍辱负重。你放心，清月的事我来办。”

　　“道理都是明白的。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总会有些过不去。不讲这些了，我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安排。老杨要我去见王天卫和李元智，并且和他们搞好关系，让我寻他们安排工作。不过就算王天卫和李元智答应见我，愿意帮我寻工作，我想也是因为我爹爹、妈妈和他们是朋友。”

　　讲到沈少卿和董淑芝，两人心里不免沉重起来。

　　沈丽萍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力生骂我吧。”

　　力生不解，握着她的手问：“为什么要骂？”

　　沈丽萍抽噎着说：“我爹爹和妈妈手上沾有我们同志的血，我心里也恨他们，可他们毕竟是我的亲爹爹、亲妈妈，我时不时还是会想他们。我觉得我自己很可耻。”

　　力生说：“你心里矛盾，我能理解。你的感情和情绪我也都理解的，我不会骂你，我要好好爱你。”

　　沈丽萍拿手绢拭去眼泪，眼睛躲开力生注视自己的目光：“我不配力生的爱。”

　　力生握紧沈丽萍的手：“你不要这样说，我的爱是不容怀疑的。”

　　沈丽萍垂头，眼泪滴落在衣服上，被衣服的棉纤维吸收后，留下深颜色的痕迹，她不由盯着那痕迹发起呆来。

　　力生劝她不要乱想。但沈丽萍心结一时无法解开，她不想再让力生跟着心烦，就看了眼台子上的闹钟，说：“睡觉吧，力生。”

　　那一夜，沈丽萍眼睛虽闭着，却根本没有睡意。

　　她被矛盾啃噬得无法入睡，越想越觉得自己配不上力生，更不配做一名共*党党员。

　　这种羞耻感越来越强烈，促使她鬼使神差地轻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瓶子——医生给她开的安眠药——悄悄下床，去到卫生间，用杯子接了杯自来水，拧开瓶盖，把瓶子里的药片全部倒在手心，一抬手一仰头，把药片一股脑塞进嘴里，喝了几口水把药片咽下去。

　　然后，她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等待药效的发作。

　　没过多时，她开始一阵眩晕，感觉到天旋地转、身体发软，伸手想抓住挂在镜子旁边的毛巾，让自己站稳，不料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什么也没抓到，便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晕倒前的最后一秒，她恍惚听见力生在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很遥远，她拼命想睁开眼睛去看，可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无法睁开，索性不再挣扎，让意识随着眩晕滑向深处。

　　当她终于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白色天花板，上面的吊灯发出刺眼的白光，随即确定自己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再看窗外一片漆黑，而墙上的钟表显示是十一点钟，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昏睡了24小时。

　　头部的眩晕感还没完全消散，这让她依旧睡意沉沉，转眼瞥见力生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正低头打盹，她盯着力生发了会儿怔，没有出声，又闭眼睡去。

　　到第三日中午，她完全苏醒了，睁眼看见依然坐在床边的力生，轻轻唤了一声。力生听到动静转头看她，惊喜地一把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

　　沈丽萍喃喃地说：“对不起，力生。对不起，力生。”

　　力生用手指覆盖住她的嘴，摇头要她不要这样讲。

　　沈丽萍说：“力生，我想吸烟。”

　　力生讶然看她，随即起身要她等一下，说去医生那里问问。不一会儿，力生回转来，手里拿着一根烟，递给沈丽萍，打燃火柴给她点上。

　　沈丽萍吃口烟，对着空中吐出烟雾，再吃一口，拿出被子里的左手臂，把燃亮的烟头摁在上面，觉得没有太大的痛感，于是再吃一口再去烫手臂，却被力生一把夺过烟，急道：

　　“不要这样，丽萍，我明白你的痛苦。看你这样，我也痛苦。但你想想，这种痛苦和受苦受难的同胞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你说过，道理都懂，那我就不讲道理。可你要相信，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

　　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沈丽萍，已经没了再要自杀的念头，她闭上眼睛，默默点头。

　　“你放心，这个事情我谁都没有讲的。”力生说。

　　沈丽萍点头，闭着眼睛，轻轻说：“力生，我们要个小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