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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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 ，洛阳。
敏华还是站在城墙上。敏华高了，瘦了，漂亮了，城墙还是那个样子，蒙着灰的青色石砖，乍看歪斜，走上去却是舒坦的。倒是城墙下，新拉起来不少电线杆子，此刻，城墙上就正有路灯稀稀落落的延伸，但也仅限进城的这一条主路。一辆解放牌汽车大摇大摆开进来，排气管后边扬起半米高的沙，路人皆背过身去，身上的灰又厚了一点，不过本来也有不少了，所以从颜色上看不出什么差别，汽车开远之后，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敏华现在知道当年的大家为什么为兔子欢呼了，兔子来了以后，她再也没有交过学费，国家替她交了，不止她，翠礼，王刚……所有的学生都不用交学费了。不过学杂费还是免不了的，每年开学的时候，翠华要背一小袋大米和一大袋面粉去食堂。等到高中，她考进了西安市第一中学，连这些粮食也免了。不仅如此，每学期两次，西安到洛阳的往返车票，也不用家里出钱，不过没座位，人多的时候就得站着。父亲说车票是铁路局职工的家属福利，这也是共产党进城以后才有的。父亲还涨薪了，现在家里一个月能吃上一顿肉，饿肚子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五弟上学以后，母亲有时候想加餐，会去铁道旁砸石头，做路基，还能余下钱给广东的亲戚寄去一些。女人给铁路局做力气活，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姐——喇叭里喊你名字了，你快回去看看。”弟弟立华踩着草鞋狂奔过来。
敏华猜是高考成绩到了，高考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结果应该就在这几天里出来，她又期待又忐忑，所以时常来城墙上散散心。
和高考成绩一起到的，是敏华的录取通知书。
“李敏华同学，我们高兴地通知你，你已被西北工业大学航空航天系录取……”
敏华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她本以为自己会兴奋到绕村跑圈，但她现在只想回家，和家人吃一顿饭，最好是饺子。然后赶快借俄文书，她记得王翠礼说过，现在的大学有不少俄国老师，上课要用俄文，而她连俄文字母都不认识几个。
“姐，怎么样？”立华比她还着急。
“我被西北工业大学录取了，以后要去西安上大学。”在四弟立华面前，敏华永远是端庄稳重的。
“姐，你可真厉害！我回家告诉妈妈去。“弟弟一撒腿就往家跑去，路上遇见王刚还不忘嘚瑟“我姐考上大学啦，你姐有吗！”，乐极生悲，被石坷垃绊倒了，又“哎呦”起来。
敏华无奈，加快步子，想把弟弟搀起来，不料还没等她走到，弟弟又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往家跑。
妈妈不知从哪变出一顿羊肉饺子，算是庆祝她考上大学。父亲喝了很多酒，拍着胸脯说他要把家里的孩子全送去上大学。一个个点名怡华和立华，让他们努力学习，立华不耐烦，拖长尾音：”知——道——了——“，怡华是不敢这样和父亲说话的，紧紧握住碗，一动不动盯着茶碗，不过父亲喝的半醉，没有发现敏华的异样，倒是妈妈，收拾完，来怡华房里坐了一会。小弟铁蛋悄悄问敏华，大学是什么。
“大学啊，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地方。姐姐能去，你也能去，好好读书，就能去。”敏华捏了一下铁蛋的脸蛋儿。
吃完饭，敏华开始收拾行装。一床棉被，一个枕头，几件秋衣，一件棉袄，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是她行李的全部。行李要和她分开走，贴上行李票，过几天到车站去拿。敏华环视这个家，土墙，石砖，木门槛，有些佝偻的父母亲，朝气蓬勃的弟弟妹妹，她就要离开这里远行。走一条整个村子都还没人走过的路。
怡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敏华身后，轻轻拉敏华的衣袖：“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有没有妹妹。”
敏华望着妹妹，本想问她从哪里知道的，但又觉得多余，沉默良久，还是开了口。
那几年家里光景远不及现在，家里养不活太多人口。而妈妈头两胎都是闺女，爷爷奶奶在村里抬不起头，"必须要有个儿子"这句话，哪一堵墙上都找不到的话，却深深扎在每个人心里。生怡华的时候，奶奶就联系了人家让抱走，怡华都吃上奶妈的奶了，妈妈连夜赶路，把怡华抱了回来，跪在奶奶门前，发誓，下一胎如果还是个女娃，孩子一生下来就送走。
第三胎不遂人愿，还是女儿，这次，妈妈一滴泪都没有留。敏华那时候已经记事，生小妹妹那天是雨天，很大的雨，她在房门口站了很久，从妈妈进产房到妹妹被人抱走。
后来敏华问起小妹妹去哪了，妈妈捂上她的嘴，带到角落里："儿，人各有命，不要再向任何人问起了，好好读书，这样你就不会遇到这些。”
当时的敏华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话。
妈妈宽大温厚的手掌，不再捂着她的嘴巴，而是握起她的手。
“你还记得张先生的太太吗，她读过洋书，只生了一个女儿就不生了，张先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这双手，能拿笔，就不要拿锄头。"
敏华依稀记得张太太，穿旗袍戴眼镜，每次看到她都笑，有次看见敏华在灶房里做功课，还把她带到书房，打开电灯，自己则坐到沙发上翻书。
敏华记得，那天是1943年二月甘三，清明节，不管酷暑严寒，敏华都读书，读书能怎么样，她还不清楚，但读书能让她不被怎样。现在，十二年寒窗苦读，结下硕果。
敏华始终留心妹妹的反应，妹妹在她点头的时候惊讶了一小会，听到自己在襁褓中的遭遇的时候，嘴微张了张，很快恢复了平常的神态。
敏华把妈妈当年告诉她的话，重复给怡华听，怡华重重的点头。那一刻，敏华知道，怡华也会捧起书本，而且不会放下。
夜里，怡华又问：“姐姐，爸爸为什么不拦着呢？”
敏华也没有答案，翻了个身，假装自己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大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