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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暮春三月,柳青草绿、乱红飞过,真真是江南好风光,只于我却着实有些气闷。原以为离了京城那高门府邸,来了这钟灵毓秀之地,那必是羁鸟脱得樊笼里,于此春日韶光中好生恣意一番了,却不想那告老的外公比之爹爹愈加的古板,来此三个月中,竟严令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委实是有些令我头疼,偏此生肉眼凡胎一个,连个隐身诀亦使不出,万般无奈之下,未等到那良人翻窗偷香,我倒先试了回越墙出府。
      心惊胆战地出了府,转眼便被这秀致的沿途之景迷了心神,一路穿花拂柳,终到了西子湖畔,霎时只见这碧波潋滟,衬着岸旁桃红柳绿,教人好生惊艳,怪道这历来的文人骚客皆盛赞此处风景绝好。正自醉于这湖光山色,却不防忽下起了雨来,真真是天公不作美,顾不得风姿,只狼狈地赶向那近处的小亭。
      及至进得亭中,却见其间早已有一白衣书生,正在那挥毫泼墨、调红弄绿,一派怡然自得之像。听得声响,他缓缓转过了身,对上了我的眼,微微一笑,霎时,似见那江南春色烟雨皆融入了他眉眼间,只觉着似隔世的夙缘重会,如遗落的前世中曾见,在初见的陌生中却透着股熟稔,教人好生疑惑,却又来不及细思。耳边依稀听得远处有伶人咿咿唱词飘来: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恍然间,犹那浓翠微红一时间齐绽,连这漫天的烟雨,却也遮不过这清明朗朗之色。
      待回转神,自觉郝然,敛身福了一福,开口道:“小女子出门时未带得雨具,骤逢大雨只得来此亭避雨,却不防打扰了公子雅兴,实是歉疚万分。”那书生却是笑着回了半躬,朗声道:“小姐客气了,原是众人皆可憩之地,何来打扰一说。江南之地,春时多雨,故出门时多带着雨具,听小姐口音,想不是本地人,自不知此多变的天气,如此,且请小姐暂坐稍避,此雨来得急,去得也是快的。”听得此话,不由我更添三分好感,眼光却不由向其先前铺于那石桌上的画纸望去。那书生见我着意于他的画作,不觉于话语中添了几分兴味,道:“观小姐举止,想小姐亦是个识文懂画的,小生不才,刚完此幅烟雨西湖图,还请小姐指点一二为盼。”得此语,我索性走上前去,对着其画细细看了一番,方开口道:“公子果然好画工,将这烟雨之色尽皆描摹了出来。只是,小女子见识浅陋,却有一疑问想请教于公子。”那书生眼中兴味更浓,说到:“请小姐问吧。”
      “公子既称这画为烟雨西湖,那画的,自是这烟雨中的西子湖?”
      “这是自然。”
      “可为何这画中衬着湖的,却全不似那远处秀致的山,反添了几分巍峨之感?连这西子湖,也不似那波澜不惊的秀丽湖色,而有些隐着暗涛的壮阔。更有这烟雨,不似那江南的朦胧婉约,却透着股抑郁之意,似是遮着这山高水阔,隐去了青山绿水的分明颜色?如此看来,或许……”
      “或许什么?”这书生终沉不住,急急追问。
      我黠然一笑,慢慢道:“或许公子虽在画着这画,可心却不在此,故此画中,也带出了公子的几分心事,自然也不全似这眼前的西湖之景了。因此,小女子浅见,这画,或许不该叫‘烟雨西湖图’,该叫‘志存千里图’吧?”
      那书生霎时怔住了身形,望着我喃喃而道:“连我自己也未察觉的心事,却被小姐一语道出,想不到小姐不仅是个懂画的人,更是晚照的知音人。”
      这呆书生,瞎说些什么呢,我不由为他的话中之意羞红了脸,恰见外面雨势小了些,便福了福身意欲告辞。那书生见我羞窘,想是亦意识到自己失言,呐呐地不成言,见我欲走,只拿过搁在旁的伞递了过来:“小姐,外面雨尚未停,便请将就小生的伞一用吧。”我接了过来,终是不好意思,问道:“那公子回去该如何?”“无妨无妨,我家离这儿原近,况且我还要再等一阵子,想这雨也快停了,无妨的。”那书生双手乱摇,一脸的窘状。我终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撑起伞便离了这小亭。待走得远了,回头一望,依稀见那书生还在亭内张望着,可真真是个呆书生。
      回府后,所幸外公并未发觉。这一回生,二回熟,于是,过得几日,我又偷偷溜了出去。临出门前想了想,终是亦带上了那书生的伞,想着若再遇上,便还了给他,心底亦是有些期盼,望真能再遇上他。
      信步而行,不多时便又走到那躲雨的小亭处,却见几日前那书生果在亭中,见得我踏入,忙不迭地起身,竟碰翻了身前的颜色碟,顿时手忙脚乱地擦着,窘得红了白皙的面皮。这呆书生,好生有趣,我不由心中暗笑,上前去微微福了一福。那书生又忙不迭地转过身来向我揖了一揖,带累那尚未放稳的颜料碟又滴滴溜溜地滚了下来,染得那白袍成了五彩。我终撑不住,只用帕子握住嘴笑个不停,却使得那书生的脸又红上了三分,直可媲美那面如重枣、唇若涂脂的关云长了。见他手脚似都无处可放,我终不忍心,敛了笑,率先开口:“公子好雅兴,近日又来此作画?”只听得他呐呐而言:“不,近日是想等小姐来……”“等我?”我不由有些诧异。“不、不,是、是等、等伞。”那语无伦次的模样委实有趣,我心下已明白了几分,亦不由有些暗喜,却故意说道:“公子恁般小气,为把伞竟等了几天,莫不是怕我不还不成?”那书生又是好一阵脸红,却似是下了决心,抬起头直视于我:“小生唐突,近日实是等小姐来。当日一见,竟不能忘,握着书卷亦会失神,提起画笔笔下的却全是小姐芳姿,今日方知魂牵梦萦是何滋味,故近日日日来此亭中相候,唯盼再见小姐一面。”想不到这书生竟如此坦白,霎时倒叫我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回他。见我不语,那书生似急了,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是小生唐突了佳人,小姐莫怪、莫怪。小生姓裴,单名一个夕字,表字晚照,小生别无所求,只求小姐能否告知芳名为何,府第何在?”听得他相询,我只羞得急急向亭外走,待走至亭边回身,见那裴夕一脸怅然若失的神情,我终展颜一笑,道:“小女子姓谢名初晴,是城东张府的。”不顾那裴夕欣喜若狂的模样,我一路急行回了家中。
      第二日,便听得下人回报外公有访客,私下拉住下人一问,正是那呆书生裴夕。我不由有些羞意,欲待回房,到底按耐不住,悄悄到了正厅屏风后,欲听他和外公说些什么。不想这裴夕见了我外公却是一副潇洒自若的模样,恭敬地执晚辈礼向外公问安,道:“听得德高望重的张老尚书告老还了乡,故冒昧前来拜访。因明年开春即将赴京赶考,慕老尚书学识文采,想请老尚书指点一二”等等。外公口上虽谦虚着,亦客气道:“裴公子文名满杭州,方来时便已听得,指教不敢当,以后若得闲时可来张府坐坐,老夫愿与小友探讨”云云,可其面上可是一脸的满足,必是甚满意那裴夕的恭敬谦逊了。听得两人互相客气着,我不由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外公听得了,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却不好当着外人面说什么,而那裴夕又红了脸,只是嘴角却有些不由自主地上翘,必是也听见了我的笑声了。
      两人随意扯了一会,却谈到了琴艺上,外公道:“听闻裴公子的琴艺亦是杭州一绝,不知是否有幸得听?”那裴夕客气推脱了一番,就着下人奉上的琴,略试了试音,便挥手而抚,霎时只听得那琴声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这裴夕弹的竟是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明着是告诉外公欲得他青睐,暗的怕就是喻那日那副画,求我这屏风后的知音人了,看来倒也不是呆得彻底的。幸他未学那俗人司马相如,弹那凤求凰,否则怕早被外公唤人乱棒将这登徒子打出府外了。一曲终了,外公似沉浸其中,尚摇头晃脑地品味着,那裴夕却抬头向屏风望来,“愿得一知己,白首不相离”,那所有未尽之言,尽在这一眼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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