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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忏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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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愉总有尽头,当不得不开始考虑现实因素时,西同纠结了。
折腾了大半个早晨,两人终于起床。
穿戴完毕后,坐在床边,西同不得不开始考虑善后问题,比如,怎么和莱茵他们交代。
——莱茵也就算了,难道要和菲丽说,“你的儿子一切都好,就是已经被我吃掉了”?
相较于神清气爽的某人,某只头顶的气压颇显阴暗低沉。
“怎么了?”很快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卡尔问道。
“……没什么。”西同挤出一个笑容。以后的事,只有以后再说了。
吃完早饭后,基本不受管束的自由人士与擅离职守的工作人员端坐在室内,开始了正经的讨论。
首先是某只作完全坦白。从上辈子的身份到这辈子的家世统统坦白。结果某人的反应完全和她料想的一样,只是略略点了点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兰就把我卖得这么彻底?”某只颇感哀怨,“你们都交易了些什么啊?”龙之城主不可能做没有好处的事情。
“没什么。”他否认,“他并没有说很多,只是告诉我注意你以前的同伴,那个神族的继承人。”
“什么意思?”
“那个人手上的剑,是菲特利•斯威夫特的佩剑。”
她的心猛地一沉:“你是说,你要直接去找他?”
“不,我先去会一会叛徒。”
“什么时候?”
“今日午后。”
“啊?”
“怎么了?”察觉她的神情有异,他出声询问。
“不……没什么。”她勉强笑笑,对上他怀疑的表情,问出一句废话,“你不害怕吗?”
“不。”
她苦笑:“真羡慕啊。”
“怎么了?”
“……那个,很有可能是陷阱啊。”
“不用担心。”他神色柔和,“他们伤不了我。而且必须去。”
“啊。”她点了点头。
“倒是你,”卡尔皱眉,“你的那封信上……”
“没事的,他应该不会对我如何。”
“……我会速战速决。然后,我们再一起去找他。”
“嗯。”她听他难得唠叨,心里不由一暖。
“不要随意出门。有任何状况,记得用通讯石。我一定会赶过来。”
“好的。”她点头,“我等你。”
她微笑着许诺,目送着他离开,待到门关上后才从怀中摸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后压在了桌上,然后取出一张卡片,端详了片刻后起身。
她想,有一件事卡尔是说对了:无论如何害怕,哪怕是陷阱,有些事情总是要去做的。正如她无法阻止他,他也无从得知自己骗了他,至少现在是这样。
圣都鲜花广场——
这个季节里,圣都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暖洋洋的花香——全城的雪绒树都开花了,那是圣女拉伊娅离去之后,她的守护骑士下令栽种的,用以缅怀逝去的未婚妻。
今日阳光灿烂,泉水晶莹。
西同蹲在弹拨着鲁特琴的吟游诗人面前,静静聆听。
词曲优美,依然是关于那位备受爱戴的圣女,只是歌声中已不复当年的深情。
诗人面庞清秀,嘴角边挂着浅浅的笑,却已不是曾经的那个人
即使年代有些久远,关于那位路人的记忆早有些淡去,但她依然可以确定,每当那人歌声扬起时,她仰头看到的应是一片无垠的蓝,而不是这样落雪般模糊的白。
又听了一会儿,她笑着起身离去,不忘掸落满肩白花。
接下来一路上她再无停留,直接到了神殿。
在进入神殿祈祷室前,西同再次确认自己带了所有必需品,包括附魔了完全防御一次结界攻击的戒指,走到了守卫面前。
“请出示您的预约卡。”
她递过那张保留了三十六年的卡片,在得到守卫示意后进入,然后听着大门在自己身后缓缓合上。
主位上,没有永远微笑的圣女大人,只有永远冰冷的水晶棺材。
现任圣女候补还没有正式接替上任圣女职责,因此聆听忏悔的工作还是由上任负责——哪怕她再也听不到什么了,但人们也依然坚信,她的灵魂会永远与她所挚爱的神同在,庇佑世人。
她缓缓走到近前,只一眼,心口处的伤又开始剧烈疼痛。
里面那人的头发依然乌黑,皮肤依然雪白,红唇依然鲜艳如血,没有因为时光而褪色一丝一毫。她的面颊微粉,嘴角略翘,笑容天真,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分美好的梦境,无法醒来。
——天真,纯洁,美丽,无暇。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都奉献于你,拉伊娅。
拉——伊娅。
舌尖轻擦上颚,只发得出第一个音便无力滑落,其他的努力统统被涌起的酸涩吞咽。
她恨自己的无力,明明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到了嘴边,百转千回,却还是只得那么一句:
——“对不起。”
彼时年少,总以为喜欢就是一场一生一次不管不顾的追求。若此生没有那个人的陪伴,一切都毫无意义可言。可她却忘了,其实还有很多事,很多人,是永远也不能舍弃的。
没有回去,是因为龙晶早已安放在她的胸膛中。
能活到现在,是因为那个人每日使用交换性的牺牲术法,直接延长了她的寿命——西同的身体状况确曾一度濒临崩溃,长期的手脚冰冷正是身体机能将要停止的前兆,这是她再次见到维斯后才知道的——却也将本人所剩不多的生命之力耗尽。
唯一一次任性,就此不可挽回。自私而又肆意妄为的下场,她品味得如此彻骨。
她从不曾被任何人舍弃,只是固执己见地如此认为。
这样年复一年的悔恨,早已郁结成心底挥之不去的魇。她无数次从沉寂的黑暗中惊醒,不断祈求着,曾经的一切都只是梦——当再次睁眼的时候,他们五个人依然在一起,依然年少,不曾分离。
“……呐,告诉我。”
“求你告诉我……”如同其他所有信徒一样,她跪坐于沉睡的人之前,低垂着头,双手合十。
“我……还能否得到救赎?”
“……为什么微笑呢?”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她想要凑近,却被结界弹回。强烈的电光鞭挞在身上,她不觉得很疼。
——终是再也无法碰触。
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她。一如多年以前,昏黄的灯光下,那个如冬月般单薄的少女偏着头笑道:
“没有关系的,习惯了就好。”
恍惚中,她仿佛又听到了那首歌:
(“拉伊娅哟,你的眼,是琉璃的色;你的唇,是蔷薇的血。发似乌木,肤如白雪……”)
歌声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中回响着,如同落月湖上遥遥而去的白鸟,除了飘落的几羽,再没能留下什么。
她想,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见面了。然后从此以后,她应该不会再来这个地方。因为也许下一次,这里就不再有她,拉伊娅。
取出怀中的镯子,她将它静静地放在棺前。她知道,总会有人将它还给真正的主人。
祭拜完故人,西同走到门前想要离开,伸手稍一使力,便发现不对劲之处——推不动。
她心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深吸一口气,转身道:“出来吧。”
没有声响。
“我知道你在的,”她笑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给我写信的理由,西斯。”
一阵耀眼的强光闪过,神坛前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一个金色的拱门。片刻后,门缓缓打开,他的身形显现,容颜完美,如同创世神的造物。
“真是让人嫉妒啊,居然一点都没变。”西同摇头。
“但是你变了。”他向她走来,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却是极地般的寒冷。
“是啊。”她笑,“你想说什么呢?”
“你背叛我,喜欢上了别人?”他笑问她。
“啊。”她若无其事地应了,“不过什么是‘背叛’呢?这个说法可不太恰当。”
她收起了笑容,取出一瓶药水灌下,恢复了本来的模样。第二形态下,她的眉眼已经长开,不复十四五岁时的模样。
“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有什么可“背叛”的?”她哂道。
“还不承认吗?”西斯冷笑,“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喜欢上别人。当初是谁一直追着我说喜欢的呢?”
“但是你并没有接受。而且即使我回来了,”她也冷笑,“你还是弄错了。”
“啊,那只是雪莉调皮,恶作剧罢了。”他轻描淡写便带过那个事实。
“你一直都知道?”西同只觉得脑中轰轰作响。
“嗯。所以回来吧,已经不会再弄错了。”
听他应得如此轻松,西同只觉得血气冲顶:“你……让我回来,那她怎么办?”
“这个问题非常容易解决。”
“你什么意思?”
他笑了:“你不知道?”
“你不会是想……”
拉伊娅的身体,她胸膛中的龙晶,西同忽然有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你们会成为一个人。不,本来你就应该乖乖地呆在这个身体里。拉伊娅,回来吧,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向她伸出手,作邀请状,深情款款——那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而如今真的摆到面前时,她只觉得浑身一阵又一阵地发冷。
“你在说什么?我是西同,不是拉伊娅!”她否认。
西斯听了却也不生气:“你的心愿不就是要成为她吗?所以,你们本是一个人。”
“我不是。”西同摇头,“也不可能成为她。永远不可能。”
“别急着否认。”他依然极有耐心地劝道,“来。”
“不要。”她紧紧地贴着门,打算情况不对就直接用传送石。只是手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就被他用术捆缚住。
“傀儡……术?”她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手脚被无数密密麻麻不可见的线缠住,开始不受控制地向水晶棺走去。
脑中有什么仿佛被联系在了一块儿,但是她一时无法抓住。
“嗯。”他像从前一样走在前面领着她,等到了最后才给出惊喜。
“你看,”他手抚上水晶棺,很轻松地消除了结界,然后抱出那位沉睡的少女。
西同想闭眼,却无法,只能睁大眼看着那张脸靠近。
与记忆中相似的眉,相似的眼,同色的发,虽然眼前少女明显出色十分,但乍看之下两人依然如镜中映出的像,双生的光与影。
“看,你从来都是你啊,拉伊娅。”他望着怀中的少女,温柔地倾诉,“我保证,会永远爱你,所以回来吧……”
“……回来吧,像以前一样,一直陪着我。然后我们一起走下去。”
漫漫时光将初衷打磨得变了形,再也难辨当时的模样。它的存在已无可考据,又或许从来只是一则幻象。千年的时光太过寂寞,王子爱上了自己创造出的少女,而最初的那个人,曾经的那个像,早已不是那么重要。
在他们各自自以为是的执着追求中,因果的种子早已播下,生根发芽,哪怕是圣英雄也无法抵抗。
直到再次重逢,时间终还是证明了他们曾犯下的错误,然后在这个世界里,不得救赎。
——一切皆是命运。
她不由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