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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永生永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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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停下脚步愣在原地,随后抓着心口蹲下去。
“师兄你怎么了,不舒服么?”少女紧张地看着他。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那泪就像是夏日里发起的大水,来得又急又猛:“我刚刚……”
他猛然站起身来发了疯似的往山上跑,心口一阵阵发紧。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可当他跑回东光一阁时,哪里还有令遇啊,便是连他们曾共同生活的屋舍也全都没了。他跪在令遇消失的地方抱头痛哭,一拳一拳砸在地上,将那跟来的小师妹吓得不轻。
“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你、你做什么哭啊?”
因为令遇,没了啊。
“师兄你怎么了么,你这样好吓人的。”
“夜来……我回来了……”他将脑袋磕在地上,“五百年……我终于回来了……”
“什么五百年,你到底在说什么,师兄!”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我回来却是为了要除掉你,夜来……”他索性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不停地哭着,“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我到底都做了什么,这么多年我在干什么!”
明明终于得以相见,明明令遇向他伸出了手抱住他。可他却是将剑刺入令遇的心口,只想着要取下他性命。他轮回了那么多世,并不是为了这个结果才重回故地的啊!
少女试图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却发现根本拉不动他:“师兄!”
“五百年了……我一次都没回来过,你定是恨透了我。可我……我一直都拼着命赶回来……我为何没有早哪怕一瞬间想起你。”
五百年前他死后,便多次轮回只为回到他身边。第一世是株狗尾巴草,长在不知道哪里的乡野山间,只盼着自己早早枯死,可偏偏野草命旺,他愣是活了好久才终于死去。
第二世是只蚂蚁,累死累活爬了一辈子连东光山的影子都没看到。第三世化作了飞鸟,在即将到达的时候被人用箭给射了下来。第四世是条蛇,因为被追误入了农家小院儿,便被拍碎脑袋掏了蛇胆酿成了药酒。
第五世他又投了只蛐蛐儿,还没蹦两下呢,就被人抓去当成了玩物,后来被人给踩死了去。第六世要好些,投成了只白鹤,一辈子被人好吃好喝养着,却也被打了细铁链子捆着脚,直到将死之际才被人扔了出来。
第七世终于投了个人胎,可惜牙还没换完呢,就被人给毒死了。于是六道轮回又得重新来一遍。所有轮回中,唯一一次陪在他身边的,是一颗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梨树,只能远远看上他一眼,等着盼着见到那日渐消瘦的身影,可那棵梨树却连抱抱他都做不到,只能看着,看着,看碎了心,借着下雨的时候哭一哭,借着刮风的时候吻吻他。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那棵梨树根本不记得他了,他也认不出。而最后啊,这颗梨树还被瘴气腐蚀而亡。
还有一世么,他是只供人取乐的猴子,只差最后一点便跨进东光一阁的大门,可却叫人拿石头拍碎了脑袋,连那猫的影子都没见着。
好不容易等到这一世他终于平平安安长大,能够回到这东光山来见他,却再也记不得等着自己的令遇了。
甚至……亲手抹去了他在三界六道中的存在。
这怎能不叫他,生不如死呢。
他抓扯着自己的衣裳和头发,可依然丝毫不减他此时的痛不欲生。
他一直哭到夜里才慢慢平息,然而即便是他不嚎了,眼泪依然止不住一直的流。
“欢云,你替我带句话回去给师父。就说……弟子不孝,不能侍奉他老人家左右,来世……待以后有机会,我定回去向他老人家亲自请罪。”
“师兄你不和我一起回去么?”少女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这是、这是要脱离师门?!”
他抓着袖子擦了脸上的泪:“我得留下来。”
少女闻言有些着急:“为何啊,师兄你今天好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他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我要在这里等他。”
“等谁啊?你说话莫名其妙的我一句都没听懂。”
“夜来。就是白日里……”他顿了顿,有些哽咽,“白日里被我杀掉的那只妖。”
“我不明白,你等他做什么呀他不都魂飞魄散了么。”
“是啊,都魂飞魄散了……不正是我干的好事么。五百年前我用禁术救他,可不是为了让他在五百年后被我杀死……”
“什么五百年前五百年后,师兄你怎么可能活五百年,你是人不是妖!”
“欢云,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常做的一个梦么?我梦里那只猫妖,就是他。可我给忘了,以为只是光怪陆离的梦没放在心上。”他长叹一声,“与卿相望眼,结发至来生……至来生……”
“师兄你别闹了,我们回师门吧。”
他解下腰间的令牌放在少女手中:“这块弟子令,你也替我交还给师父。”
“师兄!”
他不再应答,只等第二日天刚亮便将少女送走,随后去那块看日出的地方转了转,发现早已不剩下什么了。他便去了附近的山里坎来木头在东光山上搭了间屋子,又在令遇死的地方种了棵树,想着或许令遇的魂魄还留在人间,总得给他找个身体不是。
他在这荒芜的山上住了下来,每日都去附近搬些东西回来搭搭建建的,日子倒是过得充实。唯一一次出了远门还是他这一世的师父过世,前去祭拜。
百年后,他师门托人传来消息,当年陪他一起来的小师妹走了,寿终正寝。他就想起自己决定待在东光山上时,那小姑娘又哭又闹,说他要把自己活成个千年鳏夫。也不知这黄毛丫头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可是他啊,就想着再等等,再陪陪令遇,也许下一世他就真的再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前辈,您不去参加欢云长老的白事么?”站得笔直的少年恭敬问道。
他笑呵呵地摆摆手:“老啦,赶不了那么远的路喽。”
他现在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头子,佝偻了腰背,白发苍苍。当年那一世的浑厚灵力一点都没给这一世的他留下。
少年从怀里取出一样汗巾包裹的东西双手奉上:“这是长老临终时托我带给您的。”
他伸出抖动的手接过来缓缓打开,露出一块弟子令。令牌上还刻着他这一世的名字。
“没想到,她还留着这个东西。”
“长老说,不管您是如何想的,她和仙逝的掌门都始终将您视为同门。”
他缓缓叹口气,将弟子令收好:“多谢你了,千里奔波来将此物交给我。”
“前辈您太客气了,算起来我还得尊称您一声大长老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若是没有别的事,我便先回师门去了。”
“去吧去吧。”
他目送了少年离开,蹒跚着走到令遇死去的地方,摸着那棵树:“我如今啊,也老得快要走不动啦,当年一同来这里除你的师妹已经去了,我或许,也陪不了你多久了。 ”
他坐在树下的太师椅上,微微闭上了眼。
“夜来啊,我一直都想回来找你的,可是天不遂人愿,让你苦苦等了五百年,把自己弄成个疯疯癫癫的模样。如今好了,我也守了你一百年,虽远不及你,但这也是我的一生了。来世……你没有来世了,我定然也……不会再想起你了吧。这样闭上眼,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好像我一睁开眼,还能再见到你。”
只是他这一闭眼,便再也没睁开。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他种下的那棵树已长成东光山上最高大的那一棵。而树下搭起的那些房屋却已破败不堪。
就是这个时候,东光山山脚来了一群逃荒的流民。有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娃被爹娘给抛下了,他们带了年纪稍长几岁的大儿子趁夜悄悄逃走。当这小娃醒来时,便成了孤身一人。
于是他漫无目的沿着山路往上走,时而爬上树去掏个鸟蛋,时而趴在地上伸手去洞里抓野兔。直到他爬到山顶时便已然过去七日。
他抬头看见了那棵树,怔了怔,突然便扔掉手里捡的石头朝它跑去,边跑边笑了。
“夜来,我回来啦!”他欢喜地跑过去抱着大树,将脸贴上去,“这一世可以多陪你十来年了。”
原来,即使你不在了我也还是会想起你,还是会回到你身边。
要是孟婆知道了,定是要改方子的吧。可不能……让她知道。
不然,我还如何用永生永世来与你相守。只要我还记得,你便从未离开,我们便从未分别。你说,是这个理不是?
或许啊,老天见我可怜,还会再许你一个来世让你重回世间与我相遇呢。
天,或许有情呢。
——正文完——
对影等长庚,东边寄夜灯。
与卿相望眼,结发至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