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月殇》莞梁

20、灵阁（十）

　　我最后望了一眼在一月在熊熊烈火中逐渐消逝的身影，咬咬牙跟着二月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虽然我不知道一月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二月说的对，或许这样，对他来说才是一种解脱吧。
　　“这火不知为何突然就烧了起来。”二月低声说：“但好在发现的及时，扑灭得差不多了，但整个大殿，估计是难以幸免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脑袋，脱口而出：“阿瑛！”
　　他与我一起逃出地牢后就消失不见了，如今他应该还在大殿附近，火势这么大，他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阿瑛？”二月皱着眉头望着我：“阿瑛是谁？”
　　“阿瑛就是之前抢走我花环的那个人，是一个很奇怪的中原人。他在地牢里给我看了一月的血衣还有殿主的腰牌，还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虽然他谎话连篇，但是他毕竟救了我，带我走出了地牢。他总是说让我活着逃出去，可是从地牢出来以后他就不见了。”
　　二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知道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这火这么大，他会不会……”我的心中略有一丝担忧。
　　“小十三，”我还没说完，二月便冷冷地打断了我：“他可还说过一些别的话？比如说关于我，关于一月，关于溟南殿？”
　　我挠挠头：“他一直说要让我跟他一起逃里陟海，而且从他的言语中我能感觉到他好像不太喜欢你，他还说一月能杀死地牢里的猛兽，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我猛地一拍头：“哦对，地牢里的猛兽在我去之前就被杀死了，不然我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有的时候，人比猛兽更可怕。”二月的目光冰冷：“猛兽只为填饱肚子，而人的贪婪和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我被他这严肃的样子吓到了，赶紧点了点头。
　　“刚才我便一直想问你是如何逃出来的，看来如今一切都很明了了。”二月一脸阴沉地望着我：“那人不会有事的。”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燃烧的声音，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二月冷笑了一声：“我倒希望他真的能尝尝这烈火焚身的滋味，感受一下一月受过的苦。”
　　二月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冷气，让人畏惧。
　　我望着二月的脸，不禁想起了曾经那个冷漠的他。如今的他与当年有几分相似，让我感到一丝陌生。
　　我紧紧地攥着衣角，迟疑地问出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你去过地牢吗？”
　　“没有。”
　　二月的回答很干脆，他疑惑地望着我：“为何这样问？”
　　我见状赶紧摆摆手：“没事没事。”
　　“你觉得是我杀了殿主？”
　　我并未告诉他有一人在地牢里丧生，果然，他是知道一切真相的。
　　“不是我，小十三，这些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二月一脸严肃地说道：“事到如今，你竟不相信我了。”
　　我用力地摇着头：“没有！真的没有！不过……”
　　“不过？”二月一脸幽怨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既然不知道我逃出来了，又为何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这里？”
　　“我确实不知道你在这里。”二月耸耸肩：“我来这里是来找一月的，虽然一月没找成，但能够如此及时地找到你，便是我最大的幸事了。”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十三月啊十三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这可是二月啊，二月是不会骗我的，我相信的。
　　“算了。”二月摇摇头，轻轻地牵起我的手，手心的温暖让我心安：“这里还不安全，更何况据我判断，你身上的伤很重，如此包扎绝对不行。”
　　我心里一惊，糟糕，忘记阿瑛帮我包扎了伤口了。
　　怪不得二月一直在各种打量我，而且脸色一直不太好看……
　　“那个叫什么瑛的人，医术简直差劲。”二月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尴尬地笑笑：“不如你，不如你。”
　　“……”
　　二月无奈地望了望我，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但又赶紧装作一张冰块脸。
　　“当然不如我…”他低声嘟囔着。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二月回头望了望火光冲天的灵阁，手掌不断地摩挲着门上的纹路。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重重地将大门关上了。
　　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一月还在那里，门一关，大火将吞噬一切，灵阁将不复存在，我们便真的再也无法见他一面了。
　　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做呢？
　　死去的人早已无法做出选择，而我们，也在流着泪跑出灵阁的那一瞬间做出了我们的决定。
　　或许从我知道一月的身份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缘分就彻底结束了。
　　二月出神地望着紧闭的大门，我小声提醒道：“该走了。”
　　他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就让灵阁里的一切永远成为秘密吧。
　　二月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们一直跑一直跑，跑进黑暗的小路，又重见光明。
　　二月停下了脚步，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本以为跑出灵阁，空气就会变得清新一些，火焰的灼烧感就会消失，可我没想到的是，我的面前却是一片大火后的狼籍。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眉头紧皱：“到底发生什么了。”
　　二月突然停下了，他紧紧地按着我的肩膀：“小十三，不管我接下来说什么，你都要冷静。”
　　我愣住了：“什么？”
　　二月的声音低沉中却有一丝颤抖，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些离我而去的人，倒在血泊中的十月，被烈火焚烧的一月，他们死去的情景不断的在我眼前回放。
　　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大家……”我的嘴唇颤抖着：“大家还好吗？”
　　二月沉吟片刻：“小十三，五月他们听说你被扔下地牢，便非要去跟殿主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四月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而我也身受重伤，凭我们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止他们……你也知道的，以五月的脾气，她想做什么，别人根本拦不住的……”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
　　五月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二月说的对，她一旦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
　　可我没有想到她会因我下地牢而如此气愤。从小到大，她整天跟我吵来吵去，还经常损我，我曾一度以为，她是殿主派过来气我的。
　　可我也知道，她是关心我的。每次我被打的时候，她虽不曾上前问候，但总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明明很在意，却不好意思开口，非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然后托九月把她的饭食带给我，还再三嘱咐九月不要告诉我是她给的。
　　从前我不懂，可当我渐渐长大，终于明白她不过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罢了。
　　我紧张地追问道：“所以呢，所以五月她们怎么样了？！”
　　“他们杀进了大殿，逼殿主放了你。殿主怎会轻饶他们，他下令让所有灵卫抓捕他们，不留活口。”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们……”
　　“放心，他们都还活着。”二月低声道：“只是好不容易逃脱了追杀，现在情况不太好。”
　　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二月：“我要见他们，我要去找他们，现在就要。”
　　二月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当然，我们马上就去与他们会合。但是，”他眉头紧皱：“接下来你可能会面对一系列难以接受的真相，小十三，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真相？”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月的白衣和殿主的腰牌，还有我今天经历的一切。
　　这么多年扑朔迷离的秘密，终于要揭开了吗。
　　“关于一月，关于我们，关于整个陟海。”二月直直地望着我，嘴唇发白：“是时候结束这荒唐的一切了。”
　　我随他一起向着小黑屋的方向走去，所及之处四处都是烧焦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气味。
　　离小黑屋越近，我的心越是跳得厉害。
　　曾经的我恨不得把这里摸个底朝天，恨不得对什么事都了如指掌，可如今，我如此接近真相，却开始畏惧真相。
　　“到了。”我正想得入神，二月拍了拍我。
　　“嗯……”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霎时间，几双眼睛同时望向了我。
　　“小十三，你还活着！”九月哭着扑了过来，她紧紧地抱着我，好像下一秒我就会跑掉似的。
　　我笑着安慰她：“别哭啊，搞得好像你才是那个从地牢里逃出来的人似的。”
　　“她身上有伤。”二月在一旁提醒道，九月赶紧松开了手。
　　她不停地打量着我，检查着我的伤口：“伤的很重，但奇怪的是，愈合得很快。”她在我身上嗅了嗅：“用了什么奇药？”
　　我眨眨眼：“秘密。”
　　二月望了我一眼，撇撇嘴将头扭了过去。
　　但此刻我顾不上他，我看到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五月和一旁遍体鳞伤的小十一，我心里的弦再次绷紧了。
　　五月一动不动，半睁着眼，眼神暗淡无光。
　　“五月……”我轻轻地唤着她，可她却没有回答。
　　“她伤的很重，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了……”九月哽咽道。
　　我心情沉重地走到了五月身边，她看见了我，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但随即又恢复到平时那高傲的表情，一脸嫌弃地说：“怎么……才回来。”
　　我看得见，她的眼角有泪光在闪烁。
　　我听得出她的声音在颤抖，我知道，浑身的伤痛让她每说一句话，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我笑了，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我抚摸着五月的脸，那曾是一张清秀可人的脸，可如今却遍布伤痕，触目惊心。
　　五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啊。
　　我的心里像针扎一样疼，眼泪滴落在五月的脸上。
　　她用朦胧的泪眼望着我，嘴角罕见地勾起一抹淡淡地笑：“逗你呢，回来……”她努力地抬起手，想要为我拭去眼角的泪。
　　可是她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随即重重地摔了下去。
　　“……就好……”
　　说罢，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五月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这一辈子唯一对我说的一句好话。
　　我望着她苍白的脸，泣不成声。
　　她逞强了一辈子，嘴硬了一辈子，却把最后的温柔留给了我。
　　她总是嘴下不饶人，总是表面上各种嫌弃我，可是她却为了我去跟殿主拼命。
　　她是我的家人，是我的亲人，是我爱的人。
　　我再一次失去了一个我爱的人。
　　大家都在哭，悲恸的哭，无言的哭，无论怎样都无法释放我们内心的悲痛。
　　我环顾四周，五月已经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可活着的人呢，没有一个不是遍体鳞伤，没有一个不是在努力硬撑。
　　我还有多少个所爱之人可以失去？
　　我再也经不起任何离别了。
　　悲伤如洪水一样袭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如果没有陟海，没有溟南殿，我们现在都会拥有自己的生活，都会一辈子幸福安宁。
　　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生逢乱世，我们无法选择。
　　我们将五月葬在了后园的竹林里。
　　我记得小时候她经常躲在竹林里看二月他们练剑，她总是一边比划着偷偷学来招式，一边骄傲地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有很高强的武功，可以保护所有人。到时候，谁要是敢欺负你们，我一定打他个头破血流！”
　　五月，你做到了，你保护了我们，你是我们的英雄。
　　从竹林回来后，大家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围坐在一起，只不过有一个位置，将永远不会有人填补了。
　　大家沉默着，努力抚平内心的伤痛。
　　不知过了多久，二月缓缓地开口：“如今我们要做的，绝不是永远沉浸在悲伤中。”
　　“……二月说的对。”一阵沉默过后，一直不曾言语的四月低声说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小十一吸吸鼻子，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坐直了身子说道：“五月那么骄傲，绝对不想看到我们在这儿只知道哭鼻子。”
　　听罢，大家纷纷擦干眼泪，咬着牙打起精神来。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我必须向大家坦白了。”二月深吸一口气：“现在我们仍处在危险之中，皇上随时都可能下令追杀我们。我们想要逃出去，就必须面对死亡的风险。但即使死，我们也必须要死的明白。”
　　九月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十分冰凉。
　　“你怕吗？”我问她。
　　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灵阁的事，大家应该都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应该清楚了。”
　　大家纷纷点头。
　　“我接下来所说的所有，绝无半句虚言。”二月咬咬牙说道：
　　“十多年前梁国为了控制各国将我们当作人质送到陟海。但为何这么多年皇上一直留我们不杀，是因为我们对他的价值远不止控制各国这么简单。
　　梁国自古以来信奉天神，他们认为陟海是梁国远古传说中天神的诞生之地，传说在此以人体为器吸收并孕育天地灵气，以他们的生命祭祀天神，便可获得天神的庇佑，称霸天下。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但可笑的梁国人却信以为真，将成就千秋大业的企望寄托在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神话之中。对于梁国来说，陟海不仅仅是陟海，更是一个巨大的祭坛，所以每年这里都会举行盛大的祭典。只不过祭祀的不是祖先，而是所谓的天神。而我们，便是这个荒唐的祭典中的祭品。
　　我们来时年纪各不相同，但多多少少都会有对从前的记忆，为了让我们忘掉一切，永远活在他们的掌控之下，梁国逼我们服下了一种所谓的神药。这种药可以消除人们此前全部的记忆，但也会无形之中减少人的寿命。也就是说，从我们来到这里的那天起，我们的生命就已经进入倒数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早就知道真相会令人震惊，可我的内心依旧难以平静。
　　我苦笑着，果然，我们一直活在别人的控制之下，我们的一生早就被人设定好了。
　　我们以为熬过了一天又一天，逃过了一关又一关，终有一天会迎来光明。
　　可原来光明，也是虚假的。
　　我们会在何时离开这个世界呢，我不敢相信我眼前的这些鲜活的生命会在某一天突然陨落，没入尘土。
　　这个世界对我们未免太过残酷。
　　二月停顿片刻，缓缓开口道：“但我们之中，有两个人并没有服下毒药，因此他们就变成了梁国人的眼中钉。”
　　二月的话戛然而止，他转头望向了我。
　　我愣住了，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你，小十三。”二月轻声说道。
　　无数道目光突然向我投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是该庆幸还是该愧疚。
　　可此刻我的脊背发凉，心里充满了恐惧。
　　九月捏了捏我的手，笑着摇了摇头：“别怕。”
　　“另一个，是一月。”二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