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月殇》莞梁

19、灵阁（九）

　　我将手伸给阿瑛，阿瑛僵硬地笑笑，然后轻轻地捏着我的手把我拉了起来。
　　他的手掌硬硬的，竟有几分熟悉。
　　“你的食指和无名指上有很多茧，”我轻声道：“还有虎口处。”
　　“你……”阿瑛停下脚步。
　　“二月常年习武练剑，他的手也是如此的。”我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手掌：“之前我拿我的手跟他对比，他总说只有那样历经磨练的手才能撑起一片天。”
　　“你是常年习武之人。”我望着阿瑛。
　　他缓缓地点头，眼神毫无波澜。
　　“但我不会害你。”他轻叹了一口气。
　　“你若是想杀我，我自不可能活到现在。”我兀自向前走着，阿瑛见状赶紧追上来。
　　“你慢些走。”他淡淡地说道：“知道路的是我。”
　　他身上的气味再次飘过来，暗暗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在这种地方待了这么久，身上竟还能有这般独特的味道。”
　　阿瑛抬眼望着我。
　　“上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是在祭典上。”我轻声笑道：“当时我还跟二月说这熏香的味道好奇怪，却挺好闻，可惜一年只能闻到一次。”
　　“没想到这一次祭典还没到就能有幸闻到了。二月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羡慕的。”
　　“羡慕什么，羡慕下地牢吗……”阿瑛苦笑道。
　　“当年你抢走我的花环时，身上穿衣服很奇怪，我一直记着。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中原的衣裳。”
　　阿瑛愣了一下，低头望着自己破旧的衣袍，默默地扯了扯衣角。
　　“你说你抢完花环后就被抓走了，可来到地牢以后，你是如何换了这身与我们相似的衣服？别说，还挺合身。”我打量着他：“就是不该有抓痕的。猛兽们可在你来之前都死了。”
　　“唔……”阿瑛沉默不语，只是一直盯着我，眼神复杂却又带有一丝惊奇。
　　过了许久，他突然兀自轻笑起来：“你果然聪明。”
　　“只是善于找破绽而已。”我摇摇头：“你的造假手段太过拙劣。”
　　“既然知道我在骗你，为何不早点揭穿我？”
　　“我要出去。”我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只有你，可以带我出去。”
　　阿瑛的嘴角微微上扬：“你当真令人惊喜。”
　　我们继续走着，爬了许多个艰难的坡，又俯身通过了半人高的山洞。不知何时地面开始变得坑坑洼洼，我一个不注意差点被绊倒。
　　阿瑛一把拉住了我，我摇摇晃晃好不容易站稳，赶紧将他推开。
　　阿瑛望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
　　“我只想让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远处透出一丝光亮，我知道，出口要到了。
　　阿瑛没有回答我，他拨开挡在我们身前杂草，眼前突然明亮起来。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小小的洞口。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阿瑛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跟好他，然后自己俯身钻了出去。
　　“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一边钻一遍喊道。
　　钻出洞口的一刹那，空气突然变得清新起来。外面明亮的光刺的我睁不开眼睛，我懵懵揉揉眼，阿瑛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十三月，活着离开这里。”
　　“喂！”我努力睁开眼，努力熟悉光线的强度。眼前的一切明晃晃的，却不见阿瑛的身影。
　　“阿瑛？”我眉头紧皱，四处寻找着阿瑛的身影：“阿瑛，你去哪了？”
　　无人回应。
　　哼，这个奇奇怪怪的人。
　　我打量着四周，我确信我已经回到了溟南殿，但这地方我并未来过。
　　这里的装饰奢华无比，金碧辉煌，仔细闻，空气中还弥漫着些许熏香的味道。
　　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
　　既然已经离开地牢了，不靠阿瑛我也可以自己想办法的！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怒吼。
　　“快去！”
　　是殿主。
　　那声音嘶哑却又撕心裂肺，还伴随着强烈的喘息声。
　　随后，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我被吓了一跳，心砰砰跳起来，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赶紧躲到墙后，屏气凝神。
　　还以为刚刚成功地死里逃生了，结果只不过是从一个鬼门关逃到了另一个鬼门关。
　　唉。
　　好在殿主没有走到我藏身的地方，他在不远处停下了，接着传来一阵推门的声音。
　　殿主的脚步声消失了。
　　我从墙后向外张望着，确认殿主已经离开了以后，赶紧溜了出来。
　　我放眼望去，这个地方很大，大到一眼望不到边，我根本不知道该往何处走。
　　我叹了口气。
　　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那声音刺耳又恐怖，好像苍老的濒死之人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正在垂死挣扎，令人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我吓了一跳，手脚瞬间变得冰凉。
　　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如今我身边没有任何可以藏身之物，若现在有人过来，我只能是必死无疑。
　　我的心跳得飞快，内心默默地祈祷着千万不要有人过来。
　　幸运的是，真的没有人过来。
　　我暗自庆幸，但又有一些懊悔。
　　早知道祈祷这么管用的话，这么多年可以少多少皮肉之苦啊。
　　我惊魂未定，而那咳嗽声再一次传来，比刚才更加猛烈刺耳。
　　我咬咬牙，僵硬扭过头，看见了一扇半掩着的门。
　　咳嗽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才殿主就是进了那扇门。
　　可是他为何没有关门呢？
　　好奇心让我有一种强烈的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可我内心深处又在打退堂鼓。
　　要是被发现了，可就不单单是下地牢那么简单了。现在要紧的是逃出去，二月他们肯定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我刚要回过头去，那咳嗽声又一次传来。
　　这一次比之前的两次要猛烈得多，就像薄薄的纸片被无数次撕裂，伴随着声声呻吟，听起来那咳嗽之人的胸膛都要被咳穿，下一秒就要窒息而亡。
　　平时见殿主，并未发现他有旧疾恶疾，今日怎会突然病重至此？
　　我咬咬牙，走向了那扇门。
　　反正现在我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况且就算被发现了，听这声音殿主好像已经奄奄一息，不再有任何还击之力。
　　我顺着门缝向里面望去，屋内玉柱白石，朱粉涂饰，无数的架几案林立着，四处都是金灿灿的陈设和摆件。
　　我的下巴几乎要掉到了地上，这里我再熟悉不过了，是灵阁。
　　早先我就听二月说去灵阁有两条路，一条是我们平时走的那条，而另一个入口入口应该是在大殿内。
　　所以说，我现在正在我曾经垂涎无比的大殿里面！
　　我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激动，我十三月也是来过大殿的人了！
　　等我回去了，这可够我吹好几年了呢！
　　咳嗽声再一次传来，将我从洋洋得意中拽回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有了之前几次去灵阁的经验，借助架几案藏身我已经很在行了。
　　只是走了没多久，我就差点被散落在地上的书籍给绊倒。
　　我皱了皱眉头，将书籍捡了起来，塞回了架几案上。
　　灵阁里的书籍向来摆放整齐，不曾有乱，如今怎会被如此凌乱地扔在地上。
　　我顺着书籍散落的方向望去，终于，我看到了殿主。
　　他倒在几案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不住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长袍虽然是黑色的但依旧能看得到胸口处的咳出的片片血迹。透过面具，我能看到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他的身边散落着无数的书籍，翻开的，未翻开的，遍地都是。
　　显然，他是想在书中找到什么。
　　他如此痛苦，以至于奄奄一息，怪不得连关门都顾不得。
　　殿主还在喘息着，那声音令人心里发慌。
　　我不忍再继续看他。
　　我从小便恨透了殿主，因为他不通情理还不断地欺压我们，我对殿主自然是没有一丝同情心的。
　　但殿主不仅是殿主，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历经地牢这一趟，我发现无论对谁来说，活着都是最重要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未免有些太过残忍。
　　矛盾的心情像一条毒蛇，不断地在我心里啃噬。
　　我知道我这种盲目的无谓的善良真的毫无价值，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不忍心他就这样死掉，而且这种感觉异常强烈。
　　最终，鬼使神差地，我还是走了过去。
　　我的心里异常忐忑，一是因为我其实并不知该如何救助他，二是我不知他会不会还有对我下毒手的能力。
　　殿主看到了我，他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光，他乞求地望着我，身体强烈的颤抖着。
　　他努力想要抬起手比划什么，但每一个动作都好像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他只能无奈地看着双手一次又一次地落下来。
　　他的嘴里呼噜个不停，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你心狠手辣作恶多端，这是你罪有应得。”我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
　　殿主的眼里突然涌出了些许泪花，他不住的摇着头。
　　我眉头紧皱。
　　这实在不像殿主的作风，殿主不可能落泪。
　　“但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你可以毫无人性，但我不可以。”
　　我掏出在地牢时阿瑛曾塞给我的药，既然他说是从灵卫那里搞到的，应该是个好东西吧。
　　涂抹的药膏在地牢时已经用完了，如今只剩下这一丸药剂了。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药对面前这个濒死之人是否有效，但我只求个问心无愧罢了。
　　我蹲了下来：“这药，是从灵卫那里搞到的，管不管用我就不知道了。”
　　我伸手去拿殿主的面具，因为他的嘴被掩盖在面具下面，想要服下药剂，面具必须要除去。
　　我的手还没有碰到面具，突然，殿主的身体变得僵直，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
　　“小十三……”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如五雷轰顶一般钉在原地，面如死灰。
　　我死死地望着殿主的眼睛，那眼睛已经没有了平日的凶狠，如今只是泪眼婆娑地望着我。
　　那双眼睛如今看来，竟是那么的熟悉。
　　我尖叫着后退，手里的药也不小心被我扔了出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身体麻木无比。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喉咙发紧，震惊地望着他。
　　这一刻，我不知道我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滋味，是欣喜，是恐惧，还是愤懑和绝望。
　　殿主喉咙里的呼噜声越来越大，他愈发虚弱，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他的眼睛微闭，我看得到他眼角流下的泪水。
　　“你不准死！”
　　他的眼睛已经闭上，呼吸声已经微弱到听不见，我好像遭遇雷击一般，猛然反应过来，扑到他身边，不停地拍着他：“你不准死，你不准死！”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乞求他再睁开眼，乞求他不要死去。
　　他的眼睛最后一次睁开了，他瞳孔已经有些放大，他用力地睁着眼，用虚弱的几乎小到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原谅我。”
　　我哭着摇头：“我不！我不会原谅你，我要你活着补偿我，补偿我们！你要活着赎罪！”
　　鲜血从面具下流出来，他又开始了猛烈的地咳嗽，我绝望地哭喊着：“求求你，不要死。大家在还等着你回去……”
　　“小十三……”面具底下传来一声无力的苦笑：“哭是最无能的表现…不要哭……”
　　说罢，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疯了一般地摇晃着他，求他睁开眼睛。
　　我不停地哭喊着，可他再也听不见了。
　　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我伸出手，去摘那个隔绝了我们所有人的面具。
　　面具底下，是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我曾无比思念的脸。
　　我紧紧地抱住了那已经冰冷僵硬的尸体，企图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他。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殿主，你怎么舍得那样对我们啊……”我的眼泪洒在他的身上，却再也唤不醒他。
　　这个无数次折磨我们的恶人，竟是曾经竭尽一生保护我们的人。
　　“一月，我又哭了，可你怎么不说话了啊……”我瘫在他身边，嘴里喃喃道。
　　如今我再怎么哭，也不会有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温柔地告诉我“哭是最无能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泪几乎已经流干。我擦擦脸上的泪水，迷茫地看着这一切，似真似幻。
　　“一月，我们回去吧。”
　　我用尽全力将一月背起，朝着记忆中灵阁另一个出口的位置走去。
　　我不知道一月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宽大的衣袍下，竟是一座骨瘦嶙峋的身躯。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们至亲的人，我们一定要团聚，即使是用这种方式。
　　我背着一月一步一步地走着，总有一天，我也要这样坚定地走出溟南殿，走出陟海，走出这个折磨这我们的黑暗地狱，走向真正属于我们的美好世界。
　　恍惚中，我听到周围传来噼里啪啦的燃烧的声音。
　　我如梦初醒地望着四周，灵阁里不知何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舌扭曲着，耀眼的红光让我睁不开眼。火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企图将我们吞噬。
　　我尽全力飞奔起来，企图将大火甩在身后。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我就到达出口了，就差一步，我们就能逃出去了。
　　可一月却在这时从我的背上掉了下来。
　　火焰迅速将他吞噬，一片火红中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他的身形。
　　可他再也动不了了，只能任凭火焰撕扯着他的身躯，灼烧着他在这世间最后一点存在的证明。
　　一月，你该有多疼啊。
　　我的心口疼痛无比，我想要扑过去将他拉出来，可是浓浓的黑烟和铺天盖地的大火将我一次次推回。我哭喊着叫着一月的名字，可他再也不会对我有一声应答。
　　突然，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我。
　　我泪眼婆娑地回过头，发现二月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
　　他的衣服和头发都有灼烧的痕迹，他的脸上和身上满是鲜血和伤痕。
　　“二月……”悲伤和痛苦占据了我的大脑，我来不及惊讶二月的到来，只是哽咽地说道：“一月他……”
　　二月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他愣住了。
　　他的嘴唇颤抖着，眼角含泪地望着火焰中的一月，低声说：“……或许这样，他才能真的远离这险恶的世界吧。”
　　我泣不成声。
　　二月抬起头暗自落泪，片刻后，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小十三，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情想弄明白，”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腕，周围大火肆虐高温难耐，可他的手却冰凉无比：“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必须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