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杀》龙五爷

71、怪物诞生（一）

　　“哎，醒醒，醒醒！哥们儿别睡了嘿！”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不轻不重地按在鼻尖上，长毛搔得他痒得要命。李清麟实在不堪其扰地勉强睁开双眼，正对上一张猫脸。

　　“喵~”这只卷着尾巴坐在他胸口上的大猫立时缩回爪子，像是知道他已经醒了似的，乖巧地叫了声。猫后边是张白皙英俊的脸，一双缀着颗殷红泪痣的狐狸眼弯成两道细月牙：“嘿可真是奇了诶！叫你半天都不醒结果猫扇你一嘴巴你就醒了！早知道还用得着劳动猫老爷，我亲自给你来个脆生的不就结了！”

　　沈重泽这厮天生一副贱不兮兮的德行，一天不撩闲仿佛就浑身难受似的，狗嘴里向来吐不出半颗象牙。李清麟刚从昏迷中缓过劲儿来，这会儿根本懒得再理他，强撑着用手拄着床板坐起来，结果冷不丁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歪“砰”地栽下床去。沈重泽抱臂而立，并没有扶他的意思，反倒满脸幸灾乐祸：“啧，不逞强会死是吧？‘夜鹰’的滋味如何，是不是很上瘾？”

　　见李清麟面露震惊之色，沈重泽又不屑地冷笑了声，晃了晃手上遥控器似的东西：“这就是你脖子后面那块追踪芯片失灵的原因吧？网上才十五块钱一个，难怪警察睁眼瞎似的逮不着你——哥们儿，你可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呐。”

　　他拿着的那个“遥控器”，其实不过是饭店里常用的点菜器：这东西对电磁信号的屏蔽效果之强，能让方圆五十米之内的机动车车钥匙全部失灵。李清麟这时也终于恢复些精神头，无视了他这番炫技似的推理，双手抓着床沿很吃力地坐了起来，声音喑哑不堪：“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家。”

　　回答他的是一个女人。梅林从卧室里趿拉着拖鞋走出来，打着哈欠把大猫抱在怀里，面无表情地开始撸猫：“你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李清麟沉默了。梅林说的是实话，他刚才确实是在明知故问——因为就是他自己替自己选了这个地方，硬撑到撬开她这间出租屋的大门之后，方才放心大胆晕过去的：

　　警察绝对想不到，他敢来这个距离市警署不足五百米的居民区。

　　“我想试试说话。”李清麟的声音仍旧沙哑得厉害，但吐字总还算清楚连贯。“夜鹰”，也就是英文名为Eugeroic的兴奋*剂副作用极强，他必须确保自己的精神状态还足以再撑上几天。沈重泽在一旁笑嘻嘻道：“放心，你可是连做梦都在说话呢~‘这就是我给你的极乐——下地狱去吧，畜生。’哈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让你恨成这样啊？说出来让大家伙儿乐一乐呗？”

　　李清麟却没有笑。因为药物的缘故，他的脸现在还有些发僵，做不了太多的表情；好在如今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只想睡到天荒地老。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大猫就坐在他脸的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他的头发。李清麟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这猫就“嗷呜”一声冲他咧了咧嘴，紧接着梅林平板如机器人似的声音：“你睡了一天零十个小时，大约。”

　　“喵呜~”大猫抬起前爪拍了拍他的脸，眼睛眯了起来。由于它用的是肉垫，这一下“啪”的声很是清脆，打得他竟然有些发懵。梅林又道：“很明显，它喜欢你。”

　　“……”李清麟有些郁闷地抬手摸了摸被猫舔湿的那撮头发，反问道：“喜欢？”

　　“我家云云可从来没喜欢过除我之外的男人，你还真算是个例外。”回答他的是沈重泽，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巧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身上花里胡哨的衬衫和他的人一样狂放不羁，一边打着哈欠还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挠了两下裤子。对于他这简直不堪入目的动作，梅林从头看到尾丝毫不脸红，反而把他的话茬接过来：“那它为什么也不喜欢我？”

　　“谁知道呢？或许你本质上也是个男人吧？”沈重泽贱兮兮地笑。

　　“精神上有可能，生理上不可能。”梅林扶了扶眼镜，一本正经道：“我做过基因测试，正宗的XX染色体。”

　　“哦呀？那可未必。”沈重泽眼睛兴奋地睁大了：“没听说过XXY染色体吗？这种表面上像个女的，实际上可就……嘿嘿嘿嘿，嘿嘿嘿，你懂的。”

　　“严格来说，”梅林严肃地接了下去：“你说的这种，算是扶他了吧？即便不是扶他，也一定能分出雌雄公母。”

　　……

　　李清麟眼见这一男一女非常默契地开始在离题万里的康庄大道上一路狂奔，安静地充当一块人*肉背景板。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沈重泽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了，转而面向李清麟：“对了，你知道这两天都发生什么了吗？”

　　李清麟一脸和善地看着他。

　　“什么都没发生，哈哈！”果不其然，沈重泽这个贱*人相当开心地拍手大笑起来：“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你真的在期望会出现什么奇迹？看你这一脸企盼的蠢样儿真是太好玩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嗷！”

　　话音未落，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就多了三道浅浅的爪印。大猫收回爪子，然后轻盈地三步并作两步跳进李清麟怀里，舒舒服服地缩成一团毛球。李清麟先是有些手足无措地微微张大了眼，然后，才逐渐接受现实似的抱住了大猫，甚至抚了抚它脖子下长长的毛。大猫喉咙里发出很爽似的咕噜咕噜声，索性把肚皮翻了过来：“喵~喵呜~”

　　“这只猫为什么会在这里？”李清麟问。沈重泽郁闷道：“什么‘这只猫’？她是我家猫大爷，芳名云云，是个暴脾气美女。我的猫当然是跟着我过来的，有什么问题吗？”

　　“是只三岁缅因。”梅林一边嗑瓜子儿一边补充道：“顺便说一句，我馋她身子。”

　　她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下一秒李清麟拍了拍猫屁股，轻声道：“去，找她玩儿吧。”

　　梅林眼看着大猫听懂人话似的跳进自己怀里，破天荒地冲自己露出肚皮——即使猫脸上的表情显示它并非出自自愿，但她还是险些把下巴给惊掉了：“……真是神了，你是德鲁伊吗？”

　　（注：德鲁伊为游戏《魔兽世界》里的一种职业，可以召唤动物。）

　　李清麟笑了笑，不置可否：“这两天，查出什么好玩儿的东西了没？”

　　他这话问的蹊跷。之前本就没交待过她去做任何事情、查找任何资料，现在却如此突兀地问出这样的问题，一般人肯定会感到莫名其妙；然而梅林从来就不是一般人，因而她相当自然地答道：“查出来了，但你会不高兴。如果你承诺不会发怒，我可以告诉你。”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以上免责声明，视为我对你尽到了告知义务。”

　　李清麟只得点头表示同意。梅林这才说了下去：“林纾他爸林学武，你认识吗？”

　　岂止是认识！

　　李清麟的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他是林学武的儿子？”

　　梅林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过了半分钟，她才非常客观中立地回答道：“对，我很惊讶你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按照‘玫瑰女王’的逻辑，你本应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个案子跟你的过去直接相关。”

　　半晌沉默。他才似是很艰难地开口问道：“那么，闫志国……？”

　　“闫志国跟你的过去无关。”梅林很严肃地指正他的错误：“你应该意识到了，这次向你宣战的人和之前那个步步为营威胁警方的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是哒，至少他们内部出现了意见分歧。”沈重泽一边试图撸猫一边被猫狂挠，虽然疼得龇牙咧嘴但脸上却仍是一副爽到的表情：“我说哥们儿，你的分析能力似乎下降了很多——据我所知，以前的‘孤独行刑者’可不是这样的呦。”

　　“再叫那个恶心的称呼，我会揍你。”李清麟难得幽默了一把。沈重泽耸了耸肩，笑嘻嘻道：“揍吧揍吧，别打坏我这张英俊的脸就行。反正想揍我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后面排队领号！”

　　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棂倾洒进来，把这间并不宽敞的屋子照得通亮。这一切都让李清麟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他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其实都不过只是幻觉，只是噩梦……

　　是噩梦，就终有醒来的那一天。不是么？

　　可惜，这不是噩梦——

　　“而且，我还调查了你的生平——或许应该解释一下，并不是通过公安系统的户籍网站，而是黑了你老家那边各大政*府机关、医院、学校等单位的内部信息库，发现了很多了不得的BUG。”梅林开始往嘴里扔水果沙拉，模模糊糊道：“你纵火烧死李驰伦之后的半年里，没有上学。学校虽然有你的病假记录，但上面记载的医院却没有你的就诊记录。关于这件事，你自己清楚吗？”

　　李清麟沉默了三秒，然后很缓慢地摇了摇头。

　　“自己不清楚，为什么不去查个清楚？”梅林穷追不舍。

　　李清麟继续摇头：“不重要的事，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李驰伦死后，他确实曾丢失了半年之久的记忆。等他再清醒之时，已然是在医院里了。医生告诉他，半年前他因为那场火灾精神受到严重刺激、直到现在才恢复意识。虽然当时他确实想问清楚之前的半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更糟的是，从那以后他就只能和半疯的母亲在一起生活；母亲林菀如没有别的亲人，而那时的他尚未成年，只能对外隐瞒她的病情，独自一人边上学边打零工，艰苦地撑到十八岁……

　　高考结束之后的第七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一个自称律师的男人找上门来，给他带来了一纸合同：“李驰伦先生没有其他继承人，你和你的母亲现在就是他唯二的合法继承人，经过公证，现在他名下的财产全部属于你和林菀如了。所以，请签字吧。”

　　“我不需要。”李清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好意”。律师也没勉强，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很安静地离开了。然而这之后不久，他的账户上就多了一大笔钱：

　　不是几百万，也不是几千万，而是足足三亿。他曾为此向银行多次询问并要求将上述巨款原路退回，然而银行给出的答复却是：这笔钱系由一家公益性质的遗产管理组织汇入，由于这家组织无权留存任何营利性财产，所以无法退回。此时，意识已有所清醒的林菀如则天天在他面前流泪不止，抱怨着因为他这个“不孝子”她才会从天堂跌落地狱，说什么都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一半财产——

　　“我告诉你李清麟，想装清高自己装去，别带上我！”她歇斯底里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老娘但凡生出个女孩儿来，也不至于像你这个带把儿的赔钱货一样坑人！住这种不到三十平的破烂狗窝……老娘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洋罪！”

　　她虽然不疯了，可精神仍旧时好时坏，虚荣本性也是丝毫未改。李清麟冷漠地俯视着她：“想要这笔脏钱是么？现在就滚出去，我不会拦你。”

　　“你！咳咳……”林菀如被他这番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剧烈地咳了一阵儿才又恢复了骂人的力气：

　　“贱*货！反正你也早就被李驰伦上过八百次了，听说他还找人轮过你是不是？他那些破钱本就该补偿给咱们娘俩儿，凭什么不要？难道要便宜别人吗？！老娘聪明一世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愚蠢固执的东西……”

　　“啪！”下一秒，她的脸就被一耳光扇得偏过去，登时红肿起来。李清麟收回左手，冷笑道：“母亲，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母亲’了。在你心里我算是什么，是你卖给权贵换取奢侈生活的工具？如果我不是男的，没了李驰伦你还会把我卖给别的有钱人，是不是？”

　　“你说呢？”没想到，林菀如一边死死地瞪着他，一边竟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我的好儿子、乖宝贝，你真是太小看自己了。像你这样比女人还漂亮几倍几十倍的货色，哪怕是个带把儿的，也一样能卖个好价钱……”

　　李清麟悲哀地望着她。如今的林菀如已年近四十，即便再拼命保养终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再加上这几年里活得落魄潦倒，一头乌云似的黑发现在竟已变得斑驳花白了，更不用提一脸皱纹丛生，仿佛每一道深刻的印痕都诉说着生活的不幸。在他童年的回忆里，这个美丽的小女人对他虽然谈不上多么疼爱，可终究是他的亲生母亲，能够让他感受到最起码的“母爱”。可是现在……现在眼前的这个满嘴不干不净、丑陋不堪的疯妇到底是谁？他为什么忽然不认识她了？

　　钱，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竟能把人活活地变成魔鬼？

　　“不要再说了！”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声色俱厉道：“你如果坚持要那头畜生的钱，就给我滚！”

　　这次吵架后没过多久，林菀如就病倒了。虽然他向来痛恨自己这个冷血无情的亲老娘，但奈何母子连心、终究是无法彻底断绝关系，便一趟一趟地往医院跑给她治病。医生说，她得了一种很罕见的后天性再生障碍贫血症，虽然听起来不像癌症那般吓人却仍能致命，而要彻底治愈需要几百万甚至上千万……

　　“我不想死！”这个因急剧消瘦而成了个人形骷髅的中年女人死死地攥着他的手：“救救我，小麟，我求求你，看在我是你妈妈的份上，救救我好不好？妈妈不想死……不想死啊……”

　　年轻时的她依仗着自己惊为天人的美貌，很轻易地就获得了大多数男人的追捧；然而奈何出身工薪家庭，眼界和人脉都十分有限，能达到的最高档次也就是李驰伦那种阶级。李驰伦死后，她又只能靠着自己这个清高到“宁可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的儿子一个人勤工俭学，和他一起挤在不到三十平的破旧小房子里勉强过活。没了青春，没了美貌，没了男人“无条件”的宠爱……她失去了一切，按理来说本该生不如死，可直到死亡降临，却猛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死——

　　即使活成这副鬼样子，却仍然那么渴望活下去！

　　这就是人类的本能！

　　面前，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那张漂亮到足以令人失语的脸上，又露出了平素那副悲天悯人似的神情。他在嘲讽自己吗？

　　狗崽子，忘了是谁给的你生命？你怎么敢，你凭什么……！

　　“好。”他轻声道：“有一半是你的财产，我会拿出来先支付医药费。你好生休息，保重吧。”

　　“好儿子，我的好儿子……”泪水瞬间就从她的眼眶里不可抑止地流了下来，打湿了她的枕头。林菀如用枯瘦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掌，语无伦次道：“小麟，小麟……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穷怕了，真的穷怕了啊……弱者不配活着，也活不下去！以前，以前妈妈总逼着你学习，逼着你考第一，你恨不恨妈妈？妈妈是希望你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李驰伦对你做的那些事，妈妈想帮你报警的，可是……可是怎么跟警察说，那些事一旦暴露，毁的是你一辈子啊！小麟，不要怪妈妈狠心，妈妈也是为了你好！”

　　李清麟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抽回了自己的手指。他的脸上仿佛戴上了某种面具，明明坚硬如铁，却又脆弱得一触即碎：

　　“我知道。”他轻轻地替她盖好被子，柔声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都知道。只是，我不赞同你的选择，也永远不会原谅你……抱歉。”

　　说罢，李清麟似是再也无法忍受似的站起身来，飞快走出了病房。从那天起，他再也没回来看望过她一次——直到她悄无声息地，死于某天夜里。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