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杀》龙五爷

138、宿命（三）

　　半年前，断桥。

　　陈老三正在用干毛巾为一个陌生男子擦脸。毛巾很脏，脏得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男人的脸却很干净。干净，而且苍白。

　　随着毛巾的反复擦拭，他本来湿漉漉的头发逐渐有了变干的趋势。或许是手指的动作太过用力，男人不适地皱了皱眉，然后缓缓睁开双眼——

　　陈老三愣住了。晦暗的白炽灯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然是灰色的。

　　陈老三没上过几年学，贫乏的词汇库里翻箱倒柜也找不出合适的修辞，用来描述那样既美丽勾人、又诡谲危险的颜色。

　　“这里是地狱？”男人醒来之后，所问出的第一句。

　　“垃圾场，俺家。”陈老三操着朴实的方言，憨厚答道。

　　男人无意识地蹙了蹙眉。骨子里的洁癖让他简直无法忍受那股直冲鼻腔的气味。好在陈老三马上就找到了话题，及时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后生，你咋想不开自杀呐？要不是俺水性好，你刚才就淹死啦。”

　　男人疲惫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做出一点笑模样，可惜未遂。

　　“嗐，甭客气，甭谢！俺知道你要说啥。”陈老三继续絮絮叨叨：“老家儿有句老话啊，什么‘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俺就是奇了怪，后生你看你穿得这么讲究，模样又恁俊俏，一看就是家里条件不差人又出息，咋就想不开捏？”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反问道：“请问，您贵姓？”

　　陈老三乐了。他长这么大被人轻视甚至无视惯了，哪被这么礼貌客气地对待过？

　　“陈，俺姓陈，”他爽朗地舒展开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笑道：“家里排行老三，村儿里都叫俺陈老三！其实俺真名叫陈庆，俺爹说了，取个喜庆名字好养活，老辈儿人说话真准呐！”

　　陈老三自顾自话痨了一番，才意犹未尽地反过来问对方：“后生你哪？”

　　男人腼腆地微笑了一下：“李清麟。”

　　“好听，名字好听！”陈老三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后生哪，看你年纪也挺轻的，能被逼到跳河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吧？你爹妈知道不？老婆不担心嘛？”

　　李清麟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不会的，我没有家人。”

　　“……”陈老三也知道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尴尬的挠了挠头皮，原本轻松愉悦的气氛也随之冷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讷讷地重新打开葫芦嘴：“那个，那个俺也早就没家嘞。俺爹俺娘生了七个娃，没一个出息的，老两口儿又没医保，结果爹得了病就喝药啦！没了爹，老娘没过几天就上吊了。唉……就是‘药儿子’、‘绳儿子’也比俺们这些亲生的强嘞。”

　　他说得轻巧，可说到最后，语气已然有些哽咽。李清麟神色间流露出诚挚的同情，温声道：“请节哀。”

　　“没啥，没啥，都过去十几年啦。”陈老三大度地摆摆手，以示此事就此翻篇儿：“俺说这些捏，就是想让你心里好受点儿——咱联邦人活这一辈子，生下来就是受苦的，哪有百分百顺风顺水的呐，遇着啥坎儿也不能寻死觅活，对不？”

　　“……感谢开导。”

　　直到这时，李清麟才把“谢”字说了出来。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忽然转移话题：“您之前并没追问我为什么自杀，谢谢。然而事到如今，这件事如实相告也无所谓了——只是希望我说出来之后，你不要害怕。”

　　“……？”陈老三满脸懵懂地歪了歪脑袋。他显然没明白眼前这俊俏后生所言何意。

　　李清麟垂下眼睫，声音虽然很轻，却异常清晰：

　　“我杀了人。”

　　————————————

　　“……对于检方指控的以上犯罪事实，被告，你是否认可？”

　　法官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适时将他从回忆中唤醒。庭审现场一片鸦雀无声，只有警戒线后、观众席上各界媒体记者手里摄像机的闪光灯亮个不停。李清麟点了点头，坦然道：“认可。”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要知道，刚才检方指控的犯罪事实可不止“故意杀人”这一项，连同“组织、领导hei***社会***性质组织犯罪”、“组织、领导**kong怖**组织犯罪”这些也一并写进了公诉书里；而后面这两项罪名一旦成立，无论之前他曾协助警方破过多少大要案、救过多少人，也无论他是否真的是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他都必死无疑！

　　法官道：“现在进入法庭辩论阶段。被告，鉴于你于开庭前一日解除对原辩护律师的委托，法院已为你另行指定法律援助律师，但仍被你以书面形式拒绝。是否属实？”

　　李清麟再次点头：“属实。”

　　法官道：“依照《联邦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七十三条之规定，你有自行行使辩护的权利。听清了么？”

　　李清麟这次只是点头，没有回答。

　　法官道：“那么，你对检方的指控有什么辩护意见？”

　　李清麟轻声道：“没有意见。”

　　法官、公诉人脸上神色不变，可底下的新闻媒体却炸开了锅。一片混乱之中，施墨湘转头看了眼身旁一脸淡定的沈重泽：“你不惊讶？”

　　“从他解聘我那时起，我就知道了。”沈重泽双眼仍注视着审判台上的情形，低声道：“继续看吧。”

　　施墨湘于是只得讪讪闭上了嘴。她也是学法律出身的，虽不像沈重泽这种人一样专业，但至少基本的法律常识还在——

　　既然检方以组织性质犯罪公诉了李清麟，按照刑事法律、同时按照常理，同案犯不到案，原则上是走不到审判这一步的，至少也要等到主要案件事实全部查清才行。可今天的庭审……

　　那边，法官又道：“好，那么现在进入最后陈述环节。”

　　到了最后陈述环节，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对案件事实和审判结果产生实质性影响的变化了。媒体们都相当失望——显然，这场庭审对于他们而言，和预想中的“激烈冲突”、“针锋相对”相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枯燥乏味地令人昏昏欲睡。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被告，在你陈述之前，法庭有些问题需要你回答。”法官和蔼地看向被告席，颇有些循循善诱的意思：“你没有异议吧？”

　　“……”

　　李清麟似乎没有预料到法院会搞这么一出。略怔了怔，他才道：“请讲。”

　　法官问：“亲手制造了十一起命案，又通过‘索多玛’犯罪集团作出多起恶性案件，被告，你认罪么？”

　　李清麟没有丝毫犹豫，道：“事实调查阶段，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法官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再重复一遍？”

　　法官摇了摇头，道：“我指的不是认事实，而是认罪。”

　　承认事实很简单，然而对于绝大多数犯了罪的人而言，承认自己有罪却难比登天。李清麟思索了几秒，才道：“我的意见无足轻重，不说也罢。”

　　记者们的耳朵当时就竖了起来。很明显，“不说也罢”还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说了又有什么用？那便不如不说。左右结局都是一样，何必多费口舌。

　　现场的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法官道：“你的意思，是不服检方的指控，还是认为自己无罪？”

　　李清麟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不予置评。

　　“我换一种问法。”

　　法官又问：“李清麟，你认为自己是替天行道的‘神’，对么？”

　　碧水山庄里，齐木抬眼看了看身侧平板上的庭审直播，微笑道：“华哥，这是你安排的？”

　　华庭的表情有些僵硬。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看那样子，像是想穿到屏幕里亲临现场一般。

　　庭审现场，周遭一片诡异的死寂，静得人们甚至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声。

　　——关于这个问题，不止媒体关心，此时守在屏幕前的普通民众也一样……已经疑惑了很久了。过去，各个自媒体、公众号、民间大V曾无数次津津乐道过这个问题，然而李清麟本人从未正面对此有过表态或者回应。

　　直到今天，直到现在。

　　“如果说‘不’，恐怕没人会信。”半晌，李清麟终于有了正面回应：“不错，曾经如此。”

　　“曾经？”法官感兴趣地问了下去：“也就是说，你的思想已经发生了转变？”

　　“是的。”

　　“为什么？”

　　李清麟垂下眼帘，水墨似的眸子神色逐渐黯淡下去。

　　“因为，我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

　　屏幕外面，华庭脸色骤变——

　　齐木专注地观察着他脸上表情堪称精彩的变化：“华哥，对于他的回答，你似乎很意外啊。”

　　法官道：“这是你从独行杀手转变为有组织犯罪头目的原因？”

　　“也许吧。”李清麟很随意地应了句。顿了顿，他又道：“法官先生，你知道为什么权力会令人上瘾？”

　　法官微微一怔。他显然没预料到对方竟然反客为主：“……什么？”

　　“权力之所以令人上瘾，是因为——”

　　李清麟意味深长道：“肆意掌控、扭曲别人命运的感觉，实在是……美妙至极。”

　　法官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还有一样东西，能达到和绝对‘权力’相同的效果，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知道是什么吗？”

　　“……”法官已经彻底懵了。因为“上级”的吩咐，为了今天的庭审他做了很多准备、也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可就是没想过会出现眼下这般情形——

　　他到底在说什么？到底想表达什么？

　　那边，李清麟悠然地给出了答案。

　　“洗脑。”

　　他笑道：“难道张焕——警方的张处长没有告诉过你们？还是说，你们根本就不相信呢？”

　　法官愕然地张大双眼。倒不是因为李清麟刚才那番话，而是因为就在前一秒，他正正对上了被告席上那人的眼睛；然后，大脑中所有的思考能力，仿佛也在这一瞬间，被尽数剥夺。

　　“砰。”

　　他梦游一般走出审判席，十步之后突兀地停了下来。之后，动作僵硬地抬起双手，忽然扼住了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