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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踽踽(已修) ...

  •   萧人寂独行在渺茫山雪道上,他再次回到了晋州那个屋子。
      他远远望着那间大雪里的小屋,干裂的皮肤上透出些红,嘴唇起了皮也裂出了血。
      他喝了一壶酒,可到了这儿还是感到很冷,这里的雪有摧枯拉朽之势,十分狂野,劈头盖脸地砸下,那对肩膀好像都被压得垮下。
      可能也只有他能够承受。
      韩宿与这里多么相配啊,他好像本就该属于这里,生于这里,活在这里,归入这里。
      萧人寂心头很少浮出韩宿的名字,自从他离开那个囚屋以后。
      他想彻醉,心头隐隐期盼再也醒不了,可奈何他喝到喝不下要吐出来,也没能脱离清醒。
      青青他们照着时间过来,却见他在门后喝酒。他遣走两个小童,两个孩子没爹没娘,想跟着他不想走,他便让他们拿着信物去江陵萧家匡义堂,告诉他们可以留在那里。
      他送走了生人,终于万籁俱寂,无声无息,只有自己陡然一站而失常的心跳。哀灰的心绪被打断,他便强硬地起来收拾自己。
      他离开了那里。
      他也没有回匡义堂,而是来到了这里。
      他知道韩宿应该是想被葬在这里的,可他还是没有把他带回来。又一想,他那样潇洒自恣,或许也没那么在意。
      他独自一人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回来做什么。
      他坐了坐,又把每个角落看过去,最后看了几眼,就落锁往回走了。
      他回头看,居然见到远处炊烟——他曾对这里有着强烈的归属感——现在他要永远离开了。
      此刻他心中有着强烈的哀恸。
      他曾以为韩宿和他会这么过一辈子——在外头行侠仗义,执剑走马,然后时不时回来这个地方。不管在外面遭遇了什么,回到这里就像得到一个歇处,心里得到一个安慰,这样就好继续走下去。
      韩宿不是一个轻佻浮薄之人,他见过很多女人,其中不乏貌美的,也不缺对他有意的,可他总有一套回绝。他让萧人寂很有安全感。他其实是个成熟的人,有着细腻的心思。
      萧人寂想到这里忽然无声地笑了一下。
      是不是我的回忆美化了,要我这么和他说,他肯定要笑我有毛病……
      他咳了几声,喉咙干干的,可他什么也没有带。
      春寒瓮和三千淘他也给拴在了老地方,这淋头大雪里只有他一个人。
      还没到拴马的地方,就有个人急噔噔地跑上来,“哎萧堂主诶——终于等到你了!可急死我了。”
      那个挂着照妖镜的男人与当初一般无二,丝毫未变。
      “萧堂主,你爹让我给你带口信儿,说让你马上回家去找他……”他又凑头过来小声说道,“韩宿的事他就不追究了,就让你赶紧回去一趟。”
      “……好。”
      萧人寂走了以后,又听到他喃喃:“怎么都在找萧堂主……席家老二也发疯地找……”
      他走到裴天笑那酒坊旁,将两匹马的牵绳从树上解了下来,把它们牵走了。他看见裴天笑在酒坊里面招待客人,他不敢多看,仓皇而逃。
      他一路策马回萧家,春寒瓮跟着三千淘,它跑它也跑,它停它也停。路上走过断桥,走到绝路,他望着冰河,敛目勒马回走;也见到过残垣断壁,不远处就是花团锦簇,此情此景,只是教人暗叹。

      萧堂早已在等他。
      那个男人依然背着他,负着手,说着话。
      “我已经把你入了族谱,你真真正正就是我萧家人。韩宿……”萧堂道,“我知你二人是好友,但我与韩剑来,没有办法和解。韩宿来的时候我本就打算当场了解他的命,没想到你会出手。”
      “后来知道你留了他一命,我也没追究。我听说他已经死了?”
      “听说”——想必是眼线……意料之中。
      或许他一辈子把他囚禁在那里,也不会有人来动他吧……
      但一想到后来的结局,他就感到有些难以呼吸。
      “嗯。”
      “你怪我吗?”
      “……儿子不敢。”
      “今晚你留下来吃饭吧,你还没见过你大哥。吃完了就随他去祠堂,也拜祭拜祭你娘。”
      这顿饭本该吃得开心,可是萧人寂完全做不出表情。他从前觉得别人笑的时候自己冷脸不礼貌,现在他也不想理会了。
      大哥萧玙长得有些文弱,像读书人,不像个拿刀拿剑的。他说话也是温温柔柔,举止有礼。不过他和萧堂长的很相像。
      萧堂给他夹了块肉,他谢过一声,低头吃起来。
      萧玙的儿子萧潜看起来年纪不比他差太多,不过也很沉默。
      “小潜和席晖那小子不是好朋友吗,怎么最近没见他往外跑了?”萧堂吃菜,“他脑子是不太灵光,但是功夫很了得,小潜与他多切磋学习也好啊。席曜做事不得人心,也惹得席晖那小子不好过,你要过去出面帮帮他也好。”
      “不是爹不让我往外跑嘛。整天让我读这个读……”
      “少说两句,吃饭。行过冠礼的人了,还整天抱怨,没个稳重。”
      “……”萧潜低头吃饭。
      “还让他读书啊……剑拿得稳不稳啊?”萧堂笑问。
      “……我有好好练,我……今日我爹亲自检的功课,我爹都说我进步了,是吧爹?”
      “是进步了。”
      “那就好。”萧堂道,“江湖儿女,又不是要考什么科举,自然应该以功夫修为为重。”
      萧玙:“是。”
      “风亭啊,匡义堂那里,你这几天休整好了就尽快赶过去吧,我年前收到袁兴的信儿,事情很多,还是需要你快点回去打理,姓唐的那小子再怎么样也不能比你。”
      “是。”
      “风亭,这几日若有什么,你就和我说,爹忙着家内外的事儿,不好照顾到你。”萧玙笑言。
      “好,谢谢大哥。”
      晚上去祠堂路上,一路暖灯相映,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亮的夜路。一路上他仔细看看这个他没有任何记忆的家。
      他想,往后就好好活下去吧……哪怕不知道滋味,但这是韩宿曾经的愿望,那……就这样下去吧……若不这样又还能怎样呢……
      “就这里了。”萧玙转头看他。
      萧人寂马上抬头看他,应了一声,但是哑在了嗓子里。
      “风亭。”萧玙道,“你还记得你娘吗?”
      “记得。”
      “真好啊,你还年轻,哪怕好多年不见,也还记得。”萧玙给宁氏的灵位上香,“我娘和咱爹一个岁数,她过的时候我也老了,现在总感觉想不起来她最后的样子了。”
      “那,‘风亭’这个名儿,你知道是谁给你取的吗?”
      萧人寂疑问:“这是我的字啊,是我师父给我取的。”
      “字?”萧玙也疑问,“可是族谱上写的是‘萧风亭’啊?”
      “……”萧风亭被问得有些清醒了,但是也想不出个缘由。
      “那,你的名儿本来叫什么?”
      “‘人寂’。”
      “‘人寂’?奇怪,这不是韩剑来当年送给小娘那只锦囊上绣的两个字儿吗?我还见过,因为小娘特别在意,捂着不再让我看了,我这才记得特别清楚。”萧玙说着说着笑起来了。
      “韩剑来?”
      “对,江湖上都说爹和丛山客韩剑来就是为了争一个女人结的仇——也就是你娘。当初小娘最后选了爹,好像就是因为有了你。爹高兴,马上娶回来了。诶呀,爹真的是,韩剑来当年可比爹年轻帅气多了,谁知道还是败给爹了。有一说一,韩剑来的骨气和义气,还有他那一身功夫,着实令人佩服!”
      “……”萧人寂听着,牵扯到韩剑来,他就聚精会神。没想到还有这桩事,他怔住了。
      有了身孕……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记起梁氏的话,那些反反复复的形容,他曾经见到萧堂觉得有些出入的地方……还有梁氏从来没有提及“萧堂”这两个字……还有……还有那个梦,梁氏骂他,对着他一直哭……
      那个梦让他很在意,他现在都记得梁氏的那张脸。
      他有些不安……
      就连名字……他都一直用错了……他原以为是师父给的字……
      怎么回事……
      他心里有些不详的猜测。他没有证据,可是他的感觉为什么会越来越强烈呢?
      他怕,他对自己心底一闪而过的猜测越来越怕……
      他转身就走,甚至跑了起来。
      萧玙在祠堂中负手往外看,“萧风亭一走,小潜就理所应当去匡义堂坐堂。到时候通过他联系到席晖,我再联系华朝,就好办了。”
      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有必要做那么绝么?老爷子也老了,说不定也不久了……”
      “等不了了阿婵。”萧玙叹道,“小潜准备了很久,我们也瞒了很久。什么手段都用了。这殿试是瞒不了的,绝对不能等事情败露。朝堂我是一定要掺一脚的,我自己已经没办法了,只能让小潜。”他们的大儿子病逝了,只留下了妻儿,他原本的准备功亏一篑,幸好留了后手,让小儿子也打小在暗地里面紧抓书卷。萧潜乃是半途重任上肩。
      “不是我没给过他机会,可是他不接。华朝早就想取代老爷子了,他和我各取所需,这没什么。席华程就是个傻子,小潜和他好,那他说什么都会帮小潜。那孩子什么都不行,就是功夫好。再说了,我听说他和杨深诣很好,杨深诣和韩宿又是挚友,现在韩宿被老爷子弄死了,席华程肯定想为他报仇。还有,韩剑来手下和徒弟可不少,到时候都是助力。”
      “那小潜怎么办?匡义堂的规矩就是按位次派人过去。要是萧风亭走了,岂不是小潜要赴任?非死不能辞。”
      他搂住那个女人,“只要我坐上家主之位,就能把小潜换出来。规矩,我自有办法。”
      “现在就是让萧风亭先把事情捅破了,离开匡义堂。小潜上位以后,才能和席华程联系上,再让他帮我联系上华朝。他也真是的,口无遮拦,要是让老爷子怀疑了,那就坏事了。”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萧风亭?”
      “我和他无冤无仇,能动嘴做成的事何必动刀子掏长剑?”
      “再说了,往后有他好受的。席华程不会放过他,韩剑来的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他一叹,“他命不好,被卷进来了。萧家,不太平,本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蛰伏多年,终于要准备看到头了。”
      “他么,若从前活在韩剑来膝下,指不定比我们活得都舒服。”
      另一头,萧人寂跑去找寻萧堂,二人在中庭对峙。
      “……”他开了口却不知道怎么称呼,“我,是您的儿子吗?”
      “是,是你的,还是……”
      “韩剑来的?”
      萧人寂在喘息。
      “……”萧堂看了看他,又背对起来。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想知道。”萧人寂追着他的话尾。
      良久,久到萧人寂的呼吸已经平复,他觉得心口很是塞闷。
      “你是韩剑来的种。”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把你认作儿子,让你入了族谱,我萧堂把韩剑来的儿子认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韩剑来孤家寡人一个,本家的祠堂、族谱,一切一切,早在大水里没了,你还跟着他,就连名字都没个去处。你现在知道了,还来质问我?”萧堂转过来看他。
      “既然已经活到现在,何不如就这么活下去。匡义堂我让你坐堂,袁兴全力辅佐你,你在那里,在江陵,风风光光,谁不敬你?你认回韩剑来——你萧风亭就是个笑话!”
      “我不叫‘萧风亭’!”
      “……”萧堂为他激烈的反应怔住了。
      萧人寂红着眼眶瞪着他。
      “韩剑来都不知道你是他的种!他见过你吗?他认你吗?连你娘都不让他认,也不再和他来往!我都不计较了,你还计较什么?我是杀了你爹,你是怪我?他拿剑对我可没手下留情!是他自己不要活路,最后是死是活也是他自己负责,我们自己差了十几年的修为,他自己自不量力,难道要怪罪于我么?我对着一个女人,留下别的男人的种——我还不够大度吗!”萧堂也越说越激动。
      “……谁要你大度……”萧人寂声音有些发抖,“那韩宿呢?那他呢……”
      算怎么回事……自己那一剑岂不是个笑话?韩宿被他杀死了……韩宿是他害死的。
      “如果你告诉我,那他要杀你的时候,我不拦他,可我也不会帮他杀你!”
      “现在呢?!我害死他了!我还剩什么?我以为剩个爹!现在都是笑话……”萧人寂泪落连珠,极是失态。
      谁也没有说话。
      “风亭,江湖恩怨就是这样,你得认。你娘自愿跟了我,韩剑来自愿赴死,韩宿也是。实力悬殊,他们还要尝试,我敬佩,但是我不负责。”
      “韩剑来本来就有旧伤在身,可他偏要在你娘祭日那天来寻死。他愿意,我也无话可说。对我的女人还留念想,那就留吧,反正她已经死了。我还大度,让他们死在同一天,只是差了五年。”
      “我自认无过,哪怕有,你能治我吗?”
      “萧风亭,你坐堂,断得了案,是因为那些人比起萧家,在下。可到了我这样的,你还能管吗?你管不了了。我这样的,韩剑来这样的,只能自己解决。结果都是自己负责,他自己定的规矩,只要应战,死活不论。”
      “你不认吗?你不认还能怎样?你萧风亭,在这江湖上,有什么说话立足的份儿吗?”
      他听不进去,也说不出来。
      他走了。萧堂终究还是没有拦他,就这样任他一步步走了。

      萧人寂漫无目的地走,一路走到开春,柳枝抽芽,杨柳舒身。牧童吹着小调,骑在牛背上,过了泥潭。
      是乡音吗?挺好听的。可是他萧人寂的乡音是什么呢?
      晚暮红辉,映照长桥,周野农人渐归,他与他们相背而行。炊烟袅袅而上,他却不能停歇,不得归宿。
      萧人寂走过一村又一村,一山又一山。牵着马,挂着剑,一言不发,就这么走下去。
      果然,总有一天要碰上杨深诣和席华程。
      席华程飞马上来就拿长‖枪扫他,那力道一点也不留情。杨深诣也不出言阻止,一直怒视着他。他也不敢回击席华程,只能躲,还有防,打得十分狼狈。
      后来还是杨深诣拦住席华程,最后搁下一段话,就走了。
      他木然站在原地,好久好久才提步离开这个山道,走得有点发飘。
      席华程道:“韩宿哥对你那么好,把你当兄弟,你就这么对他?!”
      杨深诣对他说:“你刺他一剑,还把他囚禁起来……韩前辈的人都被你们萧家的拦在外面进不去山里,韩宿就这么被你关在山上,被你折磨到死!他有旧疾你懂不懂?你这么做他肯定活得很痛苦,你们……旧情就这么不值吗?”
      “他对你如何,你自己清楚。他本打算哪怕不成功,往后与你分道扬镳,道上见到便作路人,他也绝不会利用你,害你。他怎么想过你会这么对他?!”
      “萧风亭!萧人寂!你就为了这么一个没养过你的萧堂,杀一个真心对你好的……”杨深诣的话音戛然而止,把灼热滚烫鲜血淋漓的字眼吞了回去。
      他忿恚难当,咬泪怒视。
      “连席华程都知道恩怨当分,他们不过相处这么几日——他席华程都知道要报恩,都知道要对韩宿好——你呢,越发过分,你害他,你伤他的心,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碰到你是这辈子倒的最大的霉!我咒你们下辈子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韩宿死于兴中十七年冬。
      兴中二十一年,萧家对外发出讣告,萧堂因病去世。萧玙坐镇本家,成为家主。同年,萧潜中了探花,成为江湖世家中第一个进入朝堂的子弟。
      兴中二十三年,席华程与罗萱育有一儿一女。次年,杨深诣因道途坠马,身落悬崖。
      兴中二十七年,穆家三姑娘仍守闺阁。玉明神医退迹江湖,行踪成谜。
      兴中二十九年春。
      有个鬓边掺白的男人牵着一匹马,走在晋州城外。他入了城,去吃酒,也暂时避一避仇家,他照例去了接活的旧家那里。那是个老鸨,帮他传递七爷的意思,久而久之,这个地方也成了个去处。
      周围四五个女人环伺,莺莺燕燕,一言一语很热闹,她们伺候他喝酒,给他捶背,他也不说话。
      一个女人在他身后,她是这个地方的花魁,长得却有秦淮风味。她对这个男人有意思,她偷偷为他弹过几回琵琶,带着面纱,时不时偷眼看他。
      这个男人成熟而深沉,还有她喜欢的沧桑感。她志在必得。
      她的手摸上这个男人的脖子,准备环上去。周围的女人都在掩唇偷笑。
      结果一把剑的剑柄向后抵住了她的胸口。
      “啊!”她惊呼一声转而呷痛娇嗔,“萧大人这是做什么?”
      “叫你们妈妈来找我。”他仰头喝了口酒,“我不近女人。离我远点儿。”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或许与他的年纪不太相符。她们很少见过他说话。
      “算了。”他拿起剑起身了,“走了。”
      “诶?”
      “怎么就……”
      “都是你姐姐,把他吓走了……”
      后面低笑一片。
      与他无关。他走了。
      男人一直戴着斗笠,谁也看不清他的脸。他路过裴家酒坊,那里已经变成了另一户人家,小孩子围着那棵老树撒欢。
      他走到那条山道前,发现那些树已经换了样,杂草丛生,他好像认不得路在哪里了。
      他停了脚步,随意坐了下来。他喝了几口酒,最后枕着胳膊睡在了草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准备黑了,像是准备下雨了。
      他还是起身回去了,像好多年前来到这里那样。
      雨在他没消失在这路的尽头时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春雨慢慢浸湿了他褪色的旧衣,那袖口上面还有缝补的痕迹,他不在意。他还是慢慢地走远,慢慢地不见。
      细雨渺渺濛濛,他的身形彻底隐没在了群山里,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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