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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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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周焉睡得不踏实,因为周致不在家。夜里听得客厅里还有电视的声音,出来隔着栏杆看见四孃蜷缩在沙发中,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周致出生在农村,父母下放劳动,生了孩子无人照看,四孃家当时是他们的房东,自然帮了这个忙。周致自己生孩子时,也是投奔到了四孃那里去,生了周焉也还是四孃带,其中艰辛不必细说。四孃是苦命人,一生没有孩子,因此受了丈夫多年的虐待。周致瞎混出了点道道之后回去接周焉,便鼓动四孃离婚。可是上了年纪的乡下女人哪有那么容易离婚的,好容易熬到她丈夫死了,周致立刻便也把她接到了自己身边。
四孃大概听见了周焉的声音,仰头看他,笑了,问:“想吃宵夜不?”
周焉点点头。四孃起身去厨房,一会就回来,端了热气腾腾的一碗小馄饨。馄饨是她自己包的,冻在冰箱里,方便得很。
周焉有时候恨不得周致当年干脆把自己给了四孃算了。他宁可在乡下做四孃的孩子。四孃来他们家的时候他已经十来岁了,知道四孃的好,也愿意亲近她,可是孤僻的性格已经养成,想改也改不得了。
他吃了小馄饨回去胡乱睡下,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几点几分,睁眼发现房间里光线变成暗蓝色,天快亮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像是被惊醒一样心脏乱跳,接着听到有人经过门外,是周致回来了。他听得见她一边走一边讲电话的娇滴滴的声音。
周焉猜她是又搭上了哪个新朋友。最近这些日子总是早出晚归。其实她和雷哥戚晏宁这些人在一起玩,周焉虽然不以为然,倒也不算很反感,因为他们至少不会成为她的那种“朋友”,可是现在她黎明前还在难分难舍的讲电话,周焉真恨不得把她电话那边的人揪出来捅一刀。
周末,周焉陪着汝莹在城里一家新开的书吧消磨了大半天,晚上回得晚了,汝莹有些着急,跟他抱怨:“以前回来晚了,爸爸只要问清楚是跟你在一起,顶多笑话两句就完了。现在爸爸倒是不在家,可我表哥比爸爸还麻烦。”
她表哥果然麻烦,居然在屋外草坪上等着她。汝莹紧张的给他介绍周焉,他只抽烟,爱搭不理的点个头。有表哥在,汝莹不好意思照例把自己的车钥匙给周焉,悄声叫他“打车回家”。表哥没邀请周焉去家里坐坐,她还有些不高兴,沉着脸加快脚步进门去了。李文放跟在后面,边走边回头冷眼打量着周焉。
周焉的脸上并没贴着纸条详细说明他的身世和他妈妈的职业,可李文放的那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就像贴上了一样。他闷闷不乐离开,这地方住的多是官员家属,门口站岗的警卫看他的眼色很不善。
出大门左拐穿过一条小马路就是大街上。时间并不算很晚,这条小马路却僻静得像在外太空,连路灯都光线昏暗。他心里有事,走路看着脚下,忽然一声汽车喇叭响,吓一跳。
那辆化成灰他也认得的迷彩小吉普慢吞吞的从后面开近,天这么冷,车篷却敞着,石刻在车里笑得露出酒窝和白牙:“这不是我学生么?巧啊!要不要搭顺风车?”
周焉站住,恶狠狠的问:“顺风车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一凶,石刻才想起他忌讳外人去他家,慌忙解释:“顺风车我随口说说不行么!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跟踪你来着啊!”周焉“哼”一声,大步向前走,石刻把车慢慢的开着跟上去,一本正经的说:“嗨,说正经的,梅汝莹是你女朋友?”
周焉冷哼:“跟你没关系。”
石刻笑:“对,跟我没关系,我可提醒你啊,她老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她那表哥更是个刺头儿,沾上他们家你可小心点。”
周焉听着,便横他一眼,他在车里笑:“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在这儿么?告诉你,李文放是我生意伙伴,我们正交易呢。”
周焉一惊,下意识的脚步便停了,石刻也把车停下来,伸长手臂打开了车门。周焉犹豫着,对汝莹的担心到底占了上风。他上车,石刻先放上了车篷,他知道他怕冷。
车开起来,周焉迟疑着问:“你说真的?”
石刻就笑:“我乱说的。”
周焉瞪眼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车内昏暗的光线里面异常好看。石刻让车速慢慢的,回过脸看看他,柔声道:“我不过是骗你上车,不然,谁知道你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周焉收回目光,垂下眼睑,低声说:“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话音落下,两个人一时都没了话说,只静静的各想各的心事。这样的安静又不尴尬,在他俩来说还是头一遭。
正是说晚不晚的时候,大街上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周焉靠在座椅上怔怔地望着车窗外,城市的夜景,其实真的蛮有趣。他不知道石刻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似乎站在他的立场应该去探究,他对石刻有好奇心,这好奇心让他自觉多事。他忽然低声开口:“你是怎么认识我妈的?”
石刻停一会才回答:“戚晏宁带她去雷哥的店里玩,就这么认识了。”
周焉狞笑:“对哦,我倒是忘了你是玩药的。”
石刻无端发起火来:“对,我是玩药的,你妈说得没错,我专给他们出玩药的损招。”他顿了顿,声气儿忽然提高:“我玩药怎么了?没我在那儿出那堆馊主意玩药,他们一个个都早他妈吸上□□了!你也别逮住我玩药这事儿就不放,你懂个屁!”
周焉像被刺了一针,连愤怒都忘了,吃惊的看着他,石刻冷静下来,低声说:“对不起。”他犹豫着,低声又说:“我不想你老是那么看我。”
周焉没说话,石刻试着想说说别的,可他开口几乎象是在找碴:“我想,我想说……其实你要不要活得那么累?你明知道我不过是关心你。”周焉的嘴唇紧紧闭着,就像他什么也没听到。
石刻接着轻声说:“你知道么,那时候在樊山路上看见你,我就对自己说,这男孩子看上去好痛苦。你那些厚衣服就像虫子壳。可是虫子壳总有破开的一天,你把它搞得太厚了,破开的时候,会冷的。”他怕有些话说出来会得罪他,想了想措辞,装出笑脸来,又道:“其实我觉得你该别那么紧绷,放松一下,找个好地方度个假五的,或者……”他忽然停下,不说了。
周焉疲惫的打了个呵欠,冷冷说:“说完了?你说完了,该我说了吧?”
石刻不敢接茬,周焉只冷笑:“关你屁事?”
他存心挑衅,但石刻却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家到了。石刻在路边停了车,周焉下车,忽然转身,说:“谢谢你。”
石刻受宠若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周焉又道:“不进去坐坐?”他如梦初醒,忙笑道:“哦,不,不去了,我抽支烟就走。”
周焉取钥匙开门,他几乎能感觉到石刻注视着他背影的目光。他并不讨厌这个人,有时候还觉得他挺有意思的,可是没想到今晚他会说出这么一堆话。他关心他,他并非不动容,只是又能怎么样呢?或许那些所谓的关心只是石刻作为老师的某种职责所在?
他家院子并不算大,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走进去,周致的车停在院子里,引走他注意力的是那车旁边另有一辆,黑色的雪弗兰,看上去不像是什么有钱人开的车啊,周焉有点愉快的想着也许是个和戚晏宁差不多的女孩子?周致像是转了性,她以前不怎么和这种良家女孩交往的,不管怎么说这是好现象。
他自己有钥匙,开了门进去,在门口换拖鞋。换完鞋一抬头看见客厅里的人,登时呆如木鸡。
梅清华显然也呆住了。那就是他,周焉没见过他几次面,可是也不至于会将他认错。他自然更能把周焉认得清楚。周致坐在他旁边,两人手里都端着红酒杯,挨得很紧。只有他们两个人。
原来这就是他母亲的新“朋友”,他母亲的新“朋友”是汝莹的爸爸。
周焉在门口的暗处,冷冷的盯着他们俩。周致见他不动,便提高了声:“回来了,还不上楼去休息。”
周焉冷着脸,迅速把拖鞋换下去,他转身快步出门,听见他妈妈在里面叫:“你怎么回事,你去哪儿?”他只不理,用力把大门狠狠带上,“咣”的一声。
他穿过院子,快步的走,接着下意识的换成了跑,他像在逃着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只想快点逃开,逃开这个房子,逃开他的母亲,逃开她的生活。夜晚黑漆漆的,所有的路灯都像集体失明。
他拼命的跑,拼命的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后面有人追上来拉他的胳膊,他使劲要甩开,甩不开,他身后的人力气大的离谱,被他拉住了就再也逃不动。他不能让人拉住,拉住了他还能逃到哪里?回身就是一拳打过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是拳头只打到了空气,手腕却被拿住了,挣脱不得,他像疯了一样挣扎起来,直到失去了一切束缚,像个残废一样摔倒在地上。
他剧烈喘气,身体里一切能量都像被抽离干净。他慢慢的向后缩,把自己缩得紧紧的,安全无比,就只是冷,冷得不停颤抖。意识像分成了两半,一半痛苦着,一半升到半空,冷冷的瞧着另一半的痛苦。
他的身体忽然被包裹起来,变得温暖。升到半空的意识被强拉着回笼,他看到自己被一个人抱着,听到那个人在耳边喃喃的念叨:“没事了,没事了。”他忽然哭出来,像个孩子一样的委屈。
他的过去毁就毁掉了,连母亲都不心疼,连自己都不心疼;可是现在他被毁掉的是与未来相关的一切。他不是心疼,他只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