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其颀》金十四钗

67、第六十七章 美人其颀

　　疯罢一夜，谷小风醒来时，身上片布无存，乔醉已经不在身边。听动静，人在厨房，正忙忙碌碌做着早餐。闻着传来的煎蛋香味，她日高慵起，展臂伸个懒腰，又将自己裹进被子，闭眼继续入梦。

　　还是温颀一个电话将她彻底唤醒。温颀在电话那头已急得火上梁，连声催促说：“你赶紧来公司，FDA的人来了。”

　　“怎么不通知一声就来了？”一听这话，谷小风赶紧起床，淴浴，梳妆。乔醉听见动静也放下手中锅铲，进门问道：“谁来了？”

　　“FDA，”谷小风的声音从浴室传来，判断十分精准，“估摸也是他们一拖再拖，无法再延迟审批了，所以决定直接上门，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所幸已经过了早高峰时期，路上车稀人少，依稀能闻枝上啼鸟。法拉利的大引擎此刻有了用武之地，乔醉一路风驰电掣，而副驾驶座上的谷小风则翻转挡板镜子，抓紧时间化妆。不过一支烟的工夫，妆已化好，整个人焕然生光，卖相气质皆十分弹眼。乔醉扭头看她一眼，不禁两眼发亮，谷小风冲他使记眼刀，甜蜜蜜地说：“侬好好开车，迟到了唯你是问。”

　　总算到了公司，乔醉还在泊车，谷小风已快步走进大门。温颀一早等在门口，探头看见谷小风身后跟着的男孩，眼波流转，成心拿她打趣：“你可别从此君王不早朝啊，公司刚上正轨，事情一堆呢。”

　　“我晓得，我一早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他们来了。”FDA有个483表，也称现场观察报告，就是FDA检查官员对受检药企的质量体系进行的总结报告。谷小风之前已拿到以往CAR-T产品受检的具体报告，自查泰禾的生产流程，一一对照整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确保万无一失。她自信地笑笑，环顾四周，问一声，“邢露呢？”

　　“她正陪同FDA的现场检查员在我们的CAR-T细胞制备车间参观呢。”邢露本就英语极好，且处变不惊，将FDA一行人员安排得条理井井，温颀不由得赞道，“亏得有她。”

　　原来，泰禾的CAR-T注射液泰奕达已在中美两地提交了上市申请，中国这边进展顺利，美国却始终以“疫情期间无法现场勘查”的理由推迟审批。公司上下都担心重蹈佰益当初闯关FDA的覆辙，但谷小风对此很有信心。她说，泰奕达和卡昔利不一样，美国目前只有一款BCMA靶点的CAR-T产品获批，虽比我们时间更早，但两药对照，泰奕达的总缓解率和严格完全缓解率都占据绝对优势，可谓‘打铁还需自身硬’，任对方再想卡压中国的创新药，也没有不批它上市的道理。

　　然而她没料到，FDA的检查人员竟会在没有任何预先通知的情况下，直接飞抵中国，造访泰禾位于苏州的生产厂房。

　　FDA此次派遣的检查员中，有一个叫卡罗尔的女人，细窄脸，鹰钩鼻，穿一身干练又优雅的白色职业套裙，眼镜片后是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碧眼，显得十分精明。她在更衣、换鞋，正式参观实验室前，先要求调阅泰禾几乎全部的管理文件，甚至连实验室工艺平面图、生产厂房内空调系统分区布置图也要求一并交出，由她一页页地仔细翻查。

　　卡罗尔问：“我没法看清这张图上，厂房吊顶夹层内风管布置是否有叠加交叉的情况？是否留有检修空间，保证空气净化系统有效运行？”

　　邢露回答：“我们严格按照生产全过程的无菌控制要求，空调系统设计为核心生产区B级，走道及其他辅助房间C级，细胞制备、质粒和病毒载体的制备都在各自独立的车间进行，也都配备了独立的B级空气净化系统、预置了检修通道，确保不会出现交叉污染的情况。同时我们的风管布置也经过了科学测算，有利于减小风管风速，消除噪音，也符合当下全球节能减排的可持续发展理念。”

　　卡罗尔又指着工艺平面图上的一条通道问：“针对试剂耗材及其他包装材料，你们如何防止在传递它们的过程中产生不同级别洁净度的污染？”

　　邢露继续回答：“我们每间功能性房间都配备了一套净化传递窗，还会通过变风量系统对相邻两间房间进行压差调节。您一会儿可以看到，传递窗边配置了压差表，操作前须确认高洁净级别房间与低洁净级别房间的静压差≥15Pa，以保证劣质空气不会流入更高级别区域。我们不仅使用干法移动式过氧化氢对传递窗进行灭菌，传递后的物料还会使用浓度为75%的酒精进行表面消毒。”

　　卡罗尔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每个问题都非常细致，简直有点钻牛角尖的意思，邢露背后的一个男人已被问得慌神不已，但邢露镇定自若，侃侃而谈。

　　卡罗尔挑不出差错，与身边另一个隆鼻深目的白人老外交换一个眼神，又提出一个苛刻要求，她要跟泰禾生产、质检部门的员工一一面谈，确认每一道工序的操作过程都符合规定。

　　“当然，”邢露的表态十分大方，“这是他们每天工作中都在使用的规范程序，您可以就此提出任何问题。”

　　卡罗尔自行挑选了十来位在岗员工，对他们进行了犀利的提问，诸如“试剂废液与其他一次性耗材如何处置”“CAR-T产品的质控放行会采用哪些检测设备”……然而正如邢露所说，泰禾的工作人员一贯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习惯已成本能，他们同样对答如流，无一露出纰漏。

　　FDA人员结束了当天的检查工作，谷小风表示想尽地主之谊，请他们一起吃个晚餐。卡罗尔没了工作时的凌厉态度，欣然接受邀请，还笑着说，中国美食风靡全球，也想借此机会尝一尝地道的中国菜。

　　为此，谷小风特意挑了一家沪上知名的江浙菜馆，名曰“甬庐”，主打以咸、鲜闻名的甬帮菜，又在此基础上交融南北，博采鲁菜、粤菜之长，调和了传统“压饭榔头”的咸呛味，口味雅淡不少。

　　进包间落座，餐前先赠茯苓桂花露一份。刚一上桌，桂花的香味便扑鼻而来，玻璃盏中，杏仁奶雪雪白，金黄色的桂花粒粒可见。

　　卡罗尔吃上一口，只觉入口冰甜，回香无穷，说不上来的好滋味。她对这道餐前甜品大加赞赏，谷小风便介绍说：“这甜品叫茯苓桂花露，桂花又叫木樨、九里香，可以醒脾开胃，茯苓也有利水健脾、宁心安神的功效。两者都是中药材，中国人很讲究食养，中医药也是世界医药文化的瑰宝。”

　　谷小风讲得头头是道，卡罗尔也听得频频点头，趁谷小风给老外们“上课”，温颀便翻看菜单，将雪里蕻烧黄鱼、墨鱼汁脆皮辽参、一品芋艿羹等热销菜品统统点来，道道是至鲜美味，形式兼具内容，花头劲十足。

　　很快，打头的冷菜一一端上了桌，卡罗尔不急着动勺动筷，却忽然被包间墙上挂着的一幅中国山水画攫走了目光。

　　画上有一叶扁舟，在两山间的水道逶迤穿梭。山极高，绝岭悬壁，仰望无际，衬得舟上人宛似一只小虫。

　　卡罗尔似乎很为这幅国画着迷，凝神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对谷小风讲：“东方人对山的态度和西方人截然不同，我们很少把人在山面前画得这么渺小，比如雅克-路易·大卫的《拿破仑穿越阿尔卑斯山》，比如弗里德里希的《云上漫游者》，山是人的背景，人才是画的主角。可见我们对山的态度是‘征服’，你们对山的态度却是‘仰望’。”

　　谷小风笑了，说：“那你可能没听过一个古老的中国故事。”

　　卡罗尔问：“什么故事？”

　　谷小风说：“愚公移山。”

　　这次FDA的突击检查为期一周，因严格的质量控制标准与合规情况，在卡罗尔一行人回国一个月后，泰禾收到了FDA的正式函件，通知其质量管理体系符合要求，成功过关。

　　面对突击检查仍能过关，公司上下都立时有了一个喜人的预感，泰奕达离赴美上市不远了！

　　然而东边日出西边雨，这边泰禾准备着成为国内首家在美获批的CAR-T公司，那边康氏却真的拿出证据并报了警——康氏的IT系统里有方行野调阅关键专利信息的确切记录，还有一些电话会议内容可以作证。时间太久了，方行野自己都不记得曾留下了这个漏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谷小风当日的提醒不是危言耸听，他想补救，但为时已晚。

　　一旦铂奥上市失败，他不仅要将全部的投资额退回给投资人，另外还需支付20%的赔偿金，他不但会赔得倾家荡产，还极有可能要吃官司，蹲大牢。

　　方行野这时想起了谷小风的建议，决定摆下一桌宴席，将相熟的某位康氏高层与重要的投资人一道请出来，用中国人最擅长的那套“圆桌文化”把这烧到眼门前的火给扑灭了。

　　他订好上海滩最贵的一家餐厅，一个接一个亲自打去电话，可是到了约定时间，一个客人也没到来。足够十二人围坐的大圆桌，冷盘俱已上齐，方行野兀自呆坐，又耐着性子等了半个多钟头，也只有伍新阳一个人笃悠悠地进了门，走路腔调勿好看，二溜子一样。

　　“哟，方总，我还以为我来迟了，”伍新阳笑呵呵的，明知故问，“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人之所以失约，摆明了是要与他撇清干系。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方行野额头汗珠滑落，不自禁地松了松领带。他有些后悔，康氏这回不依不饶，显然是有手握铁证的底气，这么浅显的一个道理，他当时是被什么蒙了眼睛，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

　　但既然伍新阳来了，事体就还有转机。

　　“伍总，铂奥也是你的公司，”方行野表情严峻，单刀直入，“现在公司就快上市了，不能在这个关头功亏一篑，康氏那边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哎哎，讲讲清楚，不是我的公司啊，我一个医药外行，只管年底分红，公司大小决策都是你定，你才是实际掌控人。”伍新阳马上面孔变色，一副要甩脱烫手山芋的谨慎模样，还怪声怪调地嗔怪道，“侬也是的，贼无赃才硬似钢，侬都被人抓到把柄了，居然到现在才晓得低头。”言下之意，就是晚了。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你别忘了你也参与投资了，你难道想血本无归吗？”对方的态度令方行野有些恼火，但他只能强忍着不发作，他仍寄望于利用伍新阳的人脉牵线搭桥，找人摆平这桩事体。

　　“我不介意啊，投资哪有稳赚不赔的，”伍新阳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我们这种人搞投资也是白相相，没有这个行业还有那个行业，不投生物医药，还可以投锂电池、充电桩，投5G或者半导体……对了，最近chat GPT不是很火嘛，我觉得创新药没大前景，不如去投人工智能。”

　　“伍总，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去那边沟通一声，如果他们高抬贵手，放铂奥上市，我可以把这个药的海外权益全部让出去，或者让出部分我的股权。”见伍新阳始终一脸暧昧，一动未动，最后方行野甚至全然不顾体面，以央求的口吻道，“能让我全身而退就可以，其他的全都归康氏所有，行不行？”

　　“人家全球top10的制药巨头，差的是你公司上市那点钱吗？我来其实就是给你递个话，”伍新阳贴近方行野的耳边，突然笑了，笑得目露凶光，相当可憎。他低低地说，“人家要的就是你的命。”

　　老话说，无限风光在险峰。

　　老话也说，爬得越高，跌得越重。

　　待伍新阳离去，方行野结了账，独自回到家中。灯寒灶冷，自谷小风搬走，这地方就没一点人气儿了，以前还不觉得，今朝的感受却尤为深刻。方行野像往常一样凭窗远眺。此刻窗外天色渐暗，灯火昏昏，他脚下的街道开始变得扭曲、险仄，车很小，人更小，房子层层叠叠，像堆积的火柴盒子。他脚骨有些发软，没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情壮志，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站的这个地方有点太高了。

　　这座城市本该是他的逐梦地，何以又成了他的英雄冢？

　　人生不过一场大梦，方行野闭起眼睛，恍惚中，听见远处警笛声声，渐渐逼近。

　　不用到访民警释法说理，方行野自己也晓得，甲乙双方签订的保密协议里大多有这一条：履行职务的需要时可使用甲方公司的商业秘密信息，但不得未经甲方公司许可、授权擅自复制、拷贝，转发、传输，更不能以此盈利。CRO公司就是制药企业的乙方。

　　证据都是铁证，康氏可能有意杀鸡儆猴，也拒不接受和解。案子审得很快，方行野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判决出来之后，谷小风去探望过他一次。铁窗内外，两人像久未碰头的老友一样，适意攀谈。方行野一身囚服，神态憔悴，面孔瘦得棱角分明，英俊倒是未减。他自嘲地笑笑，以前最怕吃绿豆粥和白萝卜，没想到这回要一吃四年，殊途同归。

　　“你穿这身，倒不错看。”谷小风动动嘴角，终于可以问出一个她疑惑已久的问题，“那时你说‘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后来邢露告诉我，当初我面试君冠，她根本不想招我进来，是你一个接一个电话劝服了她。我又想到你劝我录取乔醉，也是为了跟‘酒王’乔舒平拉近关系，你从来不会主动亲近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所以当年在盛域的游轮上，你接近我是不是也另有所图？”

　　“因为戴永涛曾偷偷跟我讲过，他跟廖企之去欧洲考察时，曾在西班牙私会一个姓谷的中国女人，缠绵难分，后来对方还大着肚子找来了老药厂，算算日脚，差不多。直到在邮轮上遇到你，听说廖企之一直对你很关照，我更确定，你就是他的私生女。”方行野居然实话实说，还笑笑，“我对我这老丈人有恨，有怨，也有崇拜和憧憬，我想报复他，更想成为他。”

　　听到这里的谷小风遏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方行野疑惑地问。

　　“我笑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猜错了，廖企之跟我妈确实有过一段过去，但我不是他的女儿。”谷小风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反问他，“你这么聪明，我们相处那么些年，你怎么就没想过求证一下你的猜测呢？这又不难。”

　　“都说，人只有在初恋时爱的是别人，以后爱的都是自己。可我真的是爱上了你，当我意识到这点时，你到底是不是，其实就不重要了。”方行野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很快又如灯光转暗，他苦涩地笑了一下，“可惜，是我自己把所有事体都搞砸了，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是太迟了。”谷小风起身告别方行野，又回头道，“忘了告诉你，当初那款被你二选一、选择放弃的CAR-T产品已经获批上市了，而且是中美双报都获批了——我做上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