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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旧时旧地旧人 ...

  •   谷小风初见祝银川,是因为一桩戆事体。

      因为不放心女儿独自在郊区住校,谷雨坚持陪读,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学生宾馆,一个月租金1500块钱。

      那天,北风忽至,气温一夜骤降十几度。谷雨特意返家一趟,取了秋衣秋裤与几件冬装,来回花去三个多小时,直接送去交大女生的宿舍楼下。一见女儿露面,她张嘴就数落她这种天气不该穿短裙、露膝盖,老了定要吃苦头。

      谷小风在母亲的逼迫下将棉袄裹在身上,又听她讲:“我上次帮你打扫寝室卫生,看见你们宿舍还空着一个床位,你能不能回头跟你们宿管打个申请,我把这个床位租下来,一个月肯定花不了1500——”

      谷小风一听就急了:“我又不是未成年,哪需要家长陪同住校?还有,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不要过来帮我打扫卫生,我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儿,这点事体自己能做!”

      “你们食堂的菜也不晓得卫不卫生,我听人说,学校食堂水很深,餐具不干净,用的还是地沟油,你看你读个大学瘦成这样,我搬过来,也好帮你开小灶。”

      “宿舍禁止明火,怎么开小灶?再说只有你觉得我瘦,人人都说我胖,我都要减肥了!”

      “哪胖了?我看正好!你有这个精力就好好读书,争取保研,我听人说了,临床医学五年制毕业是没有好出路的,人家都是八年制的博士!”谷雨振振有词,一点勿觉得自己不妥,“你去不去问你们宿管?你不去问,我自己去,你们学校哪条校规规定家长不准陪住陪读了,有你现在就指出来。”

      “我不去,你也不准去!”亲妈劝不听又拦不住,谷小风的眼眶已经红了,“你这样让别人怎么看我?我、我干脆退学算了!”

      “怎么看?用眼乌子看呀!”谷雨只当女儿这声“退学”是气话,还咄咄逼人地说,“妈是为你好,你想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上完晚课一个人回寝室,这路上还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体。不是说大学都有一条保研路吗?我看你们学校出入好多民工,什么女大学生下晚课后被闯入学校的民工拖到草丛里强|奸,这种新闻还少啊?”

      谷雨天生大嗓门,很快,她们周围就聚拢了一些学生,他们私语窃窃,笑声连连。谷小风感到自己丢了大脸,悲愤得浑身筛糠,眼泪唰唰直流。

      这时祝银川出现了。在今天之前,谷小风跟他只在新生入校的时候有过接触,对方见她大包小包,便主动替她扛了行李。路上相聊甚欢,谷小风晓得这个男生叫祝银川,比自己年长三届。后来还从旁人嘴里得知,祝银川文体兼优,不单是学生会主席,还是院篮球队主力。

      祝银川管谷雨叫“阿姨”,自称是谷小风的学长,笑着说:“我们学校的安保工作一向做得很好,从来没出过什么‘保研路’,新教学大楼已经接近竣工了,很快这些工人就都走了。”

      “也不全因为这些农民工,我……”谷雨朝泪流满面的女儿白一眼,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不省心,“我就是不放心!”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雏鸟离巢初展翅,当妈妈的总难免不放心。”祝银川温声细语,好言相劝,“但您不可能陪她一辈子,总是要试着放手让她高飞的。”

      “我也没说要陪她一辈子,最多我再陪读一个学期,总归是要回家的咯……”谷雨听见了周围学生的低语,似在说眼前这个男生是他们学生会主席,她好感顿生,语气也总算缓和了。

      “我们学校虽没有明文规定家长不能伴读,但每到校招内推的时候,辅导员都会有推荐名额,不但看成绩,更看重学生能否自强自立,可能您的伴读,就会使您的女儿错失一个很好的就业机会。如果您还是担心晚课下课太晚,我来接送小风回寝室,一定保证她的安全,您就只管放心吧。”祝银川扯了一个善意的谎,终于把这位纠结难缠的老阿姨哄走了。

      一来二去,人就熟络了,有天,谷小风去看祝银川打篮球,比赛结束,他们就并肩坐在了操场旁。两人都话少,所以多数时候只是静静望着太阳下沉,晚霞像一片破碎的黏稠的蛋黄。

      祝银川扭头看着谷小风,良久,突然来了一句:“谷小风,我发现你变漂亮了。”

      “是吗?我在减肥呢。”夕阳及时掩住了她脸上的红晕,谷小风故作轻松地耸肩膀。外人都不知道,她已经逼着自己啃了一个多月的番茄,有时实在饿得眼冒金星,就多加一只白煮蛋两片维生素。

      “没必要这么折磨自己,你以前就挺好……”话再往下说就暧昧了,祝银川及时打住,问她,“后来你妈回家了吗?”

      “回家了,”谷小风后怕地拍拍心口,“幸好那天你挺身而出,不然我都不晓得该怎么收场。”

      “其实你妈也是关心你,只是用错了方法。”祝银川笑笑,“很多父母都这样,自以为无微不至地包揽一切,就是对子女的爱。”

      “有时我都不知道她是爱我,”谷小风叹口气,摇摇头,“还是爱那个她没能成为的自己。”

      “怎么说?”

      “我妈什么都要跟人比,跟邻居比,跟亲戚比,跟她同事的小孩儿比。从读小学起,我就不准留长发,因为她说洗头浪费时间,容易影响学习;进了高中,她更是变本加厉,一旦成绩不理想,什么皮带、笤帚、鸡毛掸子,全都往我身上招呼,我现在都记得,笤帚最不疼,细皮带最疼;高三分班的时候,我最想选历史,结果却被我妈逼着选了物理,她说理科好就业,还当着我的面改了我的志愿表,强迫我报交大,亏得我接受调剂,才勉勉强强挤进临五的分数线,不然就得落榜了……对了,备战高考那阵子,最惨,我天天被她逼着吃补品,她老说我瘦,还说不吃人参,就吃耳光。”

      “那你爸爸呢?”祝银川一脸惊讶,“他不帮着你?”

      “我爸?我妈是家里的法西斯,我爸没有一丁点话语权。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因为炒期货欠了一屁股债,所以只要他开口,必会挨骂。当然我也没比他的待遇好,记得小学三年级时,舞蹈中心来我们学校挑人,我们特意排练了一出舞剧——我们小学可好了,不仅是市里的重点,还跟舞蹈中心合作组建过一个舞蹈班,专跳好苗子重点培养,拿过不少奖呢。我妈却不同意我参加,她说跳舞有什么用,真跳出来的有几个?就是跳出来了也逃不过春晚给人伴舞的命,一辈子都是配角;她还说压腿受伤瘫痪的新闻也不少,受这个罪、担这个险,不如在家好好念书——这是我第一次激烈地反抗‘法西斯’,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她急火攻心又吵不过我,反手就朝我扔来一个热水瓶——”谷小风顺手撩头发,露出后脖颈一片肉疙瘩似的伤疤,“结局是很惨烈的。万幸的是,我躲得快,没烫着脸。”

      “那你现在还跳吗?”祝银川温柔地问。

      “还敢跳呀?早不跳了。不过当时我非跟我妈别劲,伤口一好,我就又去表演了。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出舞剧叫《亲亲小鹿》,我演一只小鹿,跳得格外卖力,头上的鹿角都跳歪了……老师都夸我有灵气,但说我妈私底下去找过她,死活不让我继续,她也没办法,于是一支舞20个人跳,就我一个因为场外因素落选了,所以那是我最后一支舞,我爸当时在外地出差,我妈也不愿意来看一眼……”谷小风的眼眶陡然泛红,好一会儿才叹着气说,算了,不讲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银川摇头轻笑一声,在话题越发沉重之前,说,“师哥给你几条新生入学的建议吧。”

      祝银川认真地讲了一些,关于社团、联谊和学生会,然后他说,“最后一条最重要,就是不要延承医学院师哥师姐的歪风邪气,尤其不要在解剖课上偷拿老师的寰椎标本,那是用来授课的,不是拿来当钥匙圈的……你入学不久,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是寰椎……”说着他就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手腕一抖,晃动着的钥匙圈赫然就是一节白花花的骨头。

      谷小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个段子,于是放声大笑。她边笑边抹眼泪,直到祝银川将这截寰椎取下来,送给她说,祝我们有一天都能自由自在,乘风高飞。

      这天之后,一连几天,谷小风特意多留意一眼在宿舍楼下等待温颀的男孩子们,发现祝银川不在其列,便打心眼里高兴。

      十几岁尾巴上的女孩每晚熄灯之后都会夜聊,祝银川的名字也就频繁出现在了女孩们的谈话中,时间一长,全寝室都猜透了谷小风那点女儿家的小心思。

      温颀几乎从不参与夜聊,她不屑与丑小鸭为伍,丑小鸭们也不稀得招惹她。班长与杨沃若不会主动跟温颀说话,倒是温颀,一旦有求于人,翻脸便比翻书还快。她总会因为一些奇怪的理由不得不逃课,每当此时便会低声下气地请谷小风帮她应付老师点名,过后又恢复成一贯的高冷美人姿态。班长与杨沃若没少悄悄给谷小风递眼色,勿要热脸贴人冷屁股,然而谷小风心软,想到两家长辈还是同学,所以对温颀有求必应,次次都成功替她打了掩护。

      后来,谷小风从母亲那里知道,温颀自从进了大学就一直在外兼职,从没伸手向家里要过钱。她把此事告诉杨沃若,杨沃若却说,你看温颀平时花钱大手大脚,一个包就好几万,而去年交大毕业生的平均月薪也才两千多,什么兼职这么挣钱?肯定是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谷小风也好奇。于是某日两个女孩偷偷跟踪温颀,跟到一家酒吧门前,才发现原来温颀是这里的酒水推销员,工作性质介于销售与“酒托”之间,基本就是利用美色令男性顾客为那些昂贵的洋酒买单,虽不至于违法,但也不光彩。她们还看见温颀斡旋众多男性之中,不仅有中国人,还有老外,她似乎会很多种外语,韩语法语希伯来语,她跟所有人谈笑风生。

      这天酒吧里女孩寥寥,明显狼多肉少,酒吧经理一眼看出谷小风她们是不谙世事的大学生,就问她愿不愿意来垫个场?谷小风勿晓得“垫场”是什么意思,只听说一晚上好几百,便在杨沃若的怂恿下点了头,直到酒吧正式开场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被些不怀好意的男人灌酒的。

      起初两个女孩还觉得新鲜,然而一杯烈性洋酒下肚,谷小风当场就吐了。身旁一群男人毫无怜香惜玉之意,还一个劲起哄,逼着她再喝一杯。杨沃若哪儿见过这么混乱的阵仗,二话不说便撂下谷小风,自己跑了。

      那天的后续谷小风记勿清了,只依稀记得出租车夜里不能进校门,是祝银川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她从校门口背回了寝室。

      这让谷小风想起了曾背着自己上医院的老田。

      那天她被亲妈用热水瓶砸倒,惨叫一声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感到老田背起自己就出了门,只留下谷雨瘫坐在地,流着眼泪连抽自己嘴巴。老田一路疾跑,又快又稳当,他的后背那么宽阔,像兀立深海的岛,而她自水中浮起,伏在岛上,那么安心。

      谷小风勿晓得祝银川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晚的酒吧里,但一颗年轻、悸动的心终于还是彻底沦陷了。只可惜,真心还没来得及吐露,她就看见了祝银川与温颀牵上了手。

      对铺的杨沃若最了解这段往事。她看见谷小风一人面墙而坐,哭着吃一只番茄。她的肩膀一抖一抖,极力压抑的哭声细若蚊蚋,但眼泪一滴一滴、豆子似的往下砸。

      此后每天晚上,温颀去酒吧兼职,祝银川都会负责接送。两人在校园一前一后地走着,之间略微拉开一段距离,看着好像是一对,又更像是陌生人。同学当中没人看好这段恋情,杨沃若甚至放话说,我敢跟你打个赌,他们铁定走不到最后。

      “凭啥这么说?”谷小风不认同。她早在他们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中,看出了巫山沧海。

      “凭啥?就凭温颀这张拜金的面孔!”包打听的杨沃若甚至替谷小风感到庆幸,她说,祝银川是学校里出了名的贫困生,他大一的时候甚至得背着瘫痪的父亲上大学,直到去年他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家庭经济压力稍稍缓解,才不用他半工半读。她还说,听说祝家上下九口人呢,祝银川是一片起起伏伏、疙疙瘩瘩的黄土坡上唯一一个大学生,九口人的担子都落在他一个人的肩膀上,注定一辈子受穷。

      班长与杨沃若决定帮谷小风出口气,开始联手排挤起了温颀。普通女孩对一个出色同性的同仇敌忾,其实颇可悲也颇拙劣——每当温颀进门,她们其中一个便会夸张地捏起鼻子,讽刺地说一股狐狸精的味道;后来杨沃若还跑去找生活老师告了状,说温颀每天在外做些不三不四的兼职,三更半夜才回寝室,严重影响了寝室其他人的正常作息。

      生活老师一听,这还了得?又忙找来谷小风求证。谷小风却沉默,尽管温颀横刀夺爱不仗义,但她也不想干这种背地里下刀子的缺德事。然而生活老师把这种沉默视为默认,第二天就把温颀调离了她们寝室。

      很快,关于温颀的流言就在学校里传开了,男生们捶胸扼腕之后,转而开始对谷小风吹口哨。

      这个开头风花雪月、结尾刀光剑影的故事也有一个好处,失恋后的谷小风狠狠瘦了一把,她留起长发,尖尖的下巴颏儿也慢慢现了形。她也给新来的师弟师妹讲那个关于寰椎的笑话,就是再也不肯吃番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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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旧时旧地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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