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八 ...
-
铃木朝日只觉得大脑经历了一阵猛烈的眩晕感,一直压在心底的恐慌在这一刻冲破了理智搭建的围栏,如汹涌的浪潮朝她扑来,眨眼间就漫过头顶,几乎让他丧失了呼吸的能力,匆忙之间找回声音,脱口而出便是,“你认错人了,继国君。”
话一落下,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这无异于不打自招。
“认错吗?”继国岩胜撑在他后背的手突然用上了力气,半推半拥地带着他往光线昏暗的走廊尽头走,一步步远离那扇刚关上的门。仅仅是一墙之隔,另一边喜笑颜开的热闹人群已经恍惚离他千万里,声音遥遥不可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被继国岩胜的声音沉沉压下,几乎要溺毙在这片冷夜,“我不这么认为。”
原本扶着墙的手离开了坚硬发寒的墙面,在身侧握紧拳头,他收拾干净自己脸上的神色,冷声问继国岩胜,“你想怎么样。”
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继国岩胜低头看着他,自顾自地开口,“第一次见你时,你父亲和我说,你是个相当固执的女孩,而且极有胆量,即使是作为你的父亲,也经常为你一些发言和行为感到无法理解。”听他提及父亲,铃木朝日的脸色越发的难看,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剧,“后来你出事,他是第一个不信你死了的人,态度坚定得连我也感到惊讶,我想你的固执大约是遗传自这位大人的,而你只身一人假作男子出征,混迹男人中间,行事更是毫无避讳,这份胆量我却不知道你是从哪得到,这么强烈,能够支撑你作出如此多不可原谅之事,你可知你这八年的处境若是叫别人知道了,无异于糟践你们铃木家的脸面。”
他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压在铃木朝日头上,血脉里汩汩流淌的血液正在随着情绪的奋起而沸腾,愤怒便是滚开的血液里蒸腾散去无穷无尽的热气,他怒喝一声,“放肆!”
与此同时,空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把抽出了腰后挂着的短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顷刻间填满了身躯每一个角落,手肘往后猛地使劲,整个人就从继国岩胜手中挣脱出来,片刻不等另一只手里的短刀直刺向对方胸口,转过脸的一瞬间,那双眼睛里的光远比手中的刀光更盛。
只听见一声短促尖锐的摩擦声落下,继国岩胜的日轮刀已经抵开了他的攻击,只是这过手一招的功夫,他的人已经翻身落在了三米开外,目光灼灼,杀意蓬勃。
只是不等二人再开口说别的,屋子里喝酒的人都被这一刀惊动了,杂乱的脚步接连从墙的另一侧传来,紧跟着就是屋子的门被大力拉开,神崎幸等人刚一走出来就看见了铃木朝日和继国岩胜拔刀对峙的一幕,空气再一次凝结,场面陷入了无法形容的诡异寂静。
“怎么...怎么回事。”神崎幸想要站出来打圆场,却被炼狱义寿郎按下。
铃木朝日接到炼狱义寿郎的视线之后爽快地收回了手里的短刀,随着一声顺畅的入鞘声结束,他从昏暗屋檐下慢慢变得清晰的五官染着一层醉红,双目清亮的光变得浑浊,笑容敷衍地解释道:“认错人。”看了一眼继国岩胜胸口被划破的衣襟,他脸上的笑又深了几分,略有嘲讽之意,“以为是继国缘一,没想到误伤了无辜的哥哥,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说朝日啊,你也该收敛一下你这臭脾气了,”炼狱义寿郎绕过继国岩胜走到铃木朝日身边拍了一把他的后背,“道歉要说得更认真一点,这样太失礼了。”
“是——”他拖长了声音,盯着继国岩胜,直到他面无表情地收回刀,抛下一句不轻不重的‘无妨’转身离开。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瞬间就沉没在漆黑的夜里,看着炼狱义寿郎欲言又止的脸,铃木朝日摇了摇头,按着他的手,“不要问。”不等神崎幸几人弄清楚情况,转身就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脚步飞快地拐过T字形走廊,匆忙之间撞上了个人,那人正要伸手去扶铃木朝日有些晃的身体,却被他条件反射性躲开,声音和悬在空中的手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犹豫,“...铃木君。”
铃木朝日闻声抬头,看见半掩藏在昏沉黑影里的脸,有着与继国岩胜极其相似的五官,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神态和目光,那暗藏的尖锐又强势的光从未在他眼中出现过,他眼底流动的颜色更像是浩瀚无垠风的海面上随风摆动的粼粼金光,安宁平静。
只是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他就轻易地抚平了铃木朝日满身警惕又愤怒的刺。
在心绪大起大落之下,铃木朝日张开嘴挑挑拣拣好一会儿,竟然找不出一个字能够说给继国缘一,几番思索之下,他放弃了开口,保持着沉默和继国缘一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这一走就是数月。
铃木朝日彻底在鬼杀队内销声匿迹,平日里跟他关系要好的神崎幸,炼狱义寿郎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产屋敷则对此不发表任何看法,任由他在外随意奔走,偶尔会派出一队隐替他的战场作收尾处理。于是队里能收到的关于他的任何消息都停在了隐的队员口中,他们茶余饭后会提及他又杀了多少鬼,救了多少人,要是追问,他们也说不好他去了哪里,因为彼此没有任何沟通。
这样的生活过了大半年后,铃木朝日正式成功成为了队中武士们口中的传闻中的柱。
其实继国缘一隐约能够明白铃木朝日消失的真正原因,他在人消失的第三天就找上了继国岩胜,想要和继国岩胜谈一谈关于那天夜里听见的话,只是两人打过照面,他又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比较合适,他听力极好,继国岩胜压低了声音在铃木朝日耳边说得每一句话都顺着那片雪夜里的冷气进了他的耳朵,他的记忆也很好,那些话每个字都被他在这短短一刻里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好让他开口时更加有说服力。
只是话到了嘴边,他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初是想说铃木朝日女扮男装一事并非什么大事,他独自在外行走,男人身份本就更加稳妥。后来又想说说他混迹男人堆这种事,继国缘一总觉得继国岩胜所说的铃木朝日和他能看见的铃木朝日不太一样,他看见的铃木朝日能在人群里里厮杀出一条自己能走的铺满血迹的路。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并不赞同继国岩胜话中所言的不齿,他认为这样的行为相当了不起,这份无人可比的胆量和实力更是值得为人称道。
没等他把这其中的道理摆弄明白,继国岩胜已经先他一步开口,“我知道你是为了朝云的事来的。”
“朝...云?”
见继国缘一面露困惑,继国岩胜不知为何突然笑了,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她本名铃木朝云,是纪州城城主铃木朝光的长女,铃木朝日则是她弟弟的名字,八年前遭袭下落不明。”继国缘一默默点头,听着继国岩胜接着说,“你离开家的那年,继国家和铃木家定了亲,她在成婚的那年遭遇袭击,接亲的人无一生还,她则是留下血衣失踪,当时都以为她遭难不幸去世...”说到这,继国岩胜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还真的没有人料到,她一直活的好好的,改头换面,留在了这里做这些危险的事。”
继国缘一听见定亲一事,愣了好一会,张着嘴有些木然地说:“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这关系在我几年前成婚之后就没了,”继国岩胜打量一番他的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不过和铃木家的交情依旧在,如今已然找着她,我断然不会不管。”
“兄长大人...打算怎么做?”
“我会送她回去铃木家。”
“即使她不愿意?”
“这样大的事情又怎么能全凭她心意决定,她父亲母亲八年来从未放弃过寻找她的下落,莫说这其中为了寻她花费多少人力物力,父母爱女之心才是重中之重,若是任由她任意妄为放纵不归家,岂非是不孝?”
这样一番话扣下来,继国缘一倒是真的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话能够说得出口来圆场。
这时又听继国岩胜说:“只是苦于这事不能宣扬,否则早该寻到她人送她回家。她一女人在男人成堆的鬼杀队生活数年,同吃同行,实在是荒唐。倘若叫人知道,名声也就彻底毁了,铃木家也会颜面尽失。”
继国缘一沉默不语,名声和颜面如同两道锁链,锁住了他能够思考的一部分意识,余下的另一部分意识隐隐希望铃木朝日不会被找到。
“更何况,战斗是男人的事,她在这其中能做的事着实有限,何必留在队里拖后腿。”
继国缘一听这话,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她远比队中任何一位武士都要有天赋,实力更是远超多数人,何来拖后腿之说。”
见他如此直白地表达对铃木朝日地欣赏,继国岩胜忍不住问:“缘一...你和她是否有私?”
“我与她不曾有私,一切都只是平心而论。”继国缘一坦然道,又觉得奇怪,“为何会这样想?她的出众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不能够仅仅因为她是女人就忽略这显而易见的优势。”
“她既是女人就不该拿刀,她至今未学会呼吸法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她并不擅长剑术。”
继国缘一一脸不认同的表情,极为认真地说:“这世间并非只有呼吸剑法一招,如果仅以这样的标准来判决她,未免太过狭隘,”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这一番话过于无力,因为他无法找到更多的词汇去替铃木朝日辩解,他所认识的铃木朝日好像正在被这些怪异的规则不断排斥出去。思忖片刻,他突然就想起了某天夜里,铃木朝日神色从容地说出的那些话,张了张嘴,告诉继国岩胜,“...而且,我想我们没有资格去替她决定,她是否应该拿刀。”
话说到最后,二人面上神色虽不显,却改不了不欢而散的事实。
继国缘一不能够理解继国岩胜,也说不清楚这其中的问题所在,他后来又去见了炼狱义寿郎,出乎他意料的是,即便关系亲如兄妹的炼狱义寿郎也是认为继国岩胜有理,只不过炼狱义寿郎的态度相比继国岩胜而言有所不同,他只是认为作为一个女人,铃木朝日家世煊赫,完全可以不用活得那么辛苦,他的原话是“希望朝日能够平安的过完这一生,这比什么都重要”。
继国缘一又产生了新的困惑,他说不上来话,因为感觉自己如果认可铃木朝日,按照炼狱义寿郎的说法,就是将她往危险里推,不是为了她好。
这很矛盾,也很复杂。
思来想去,他总觉得这样的难题里缺少了十分重要的部分,而缺了什么,他始终没能想明白。后来听闻铃木朝日在外遇见了上弦鬼,情势万分危急,他也就没空去想了,带了人就往现场赶。赶到时只见满地狼藉,残肢血淋淋铺了一地,而这满地的碎肉块愣是凑不出一个完好无损的身体,继国缘一一见此景,不知为何,半截身子像是浸在水里似的,那水的张力极大,扣住他的腿迈不动一步,只能神思恍惚地看着这遍地分不清手和脚的烂肉发愣。
隐的队员和他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上翻找了一整日,没找到任何能证明铃木朝日身份的东西,不见尸首,不见刀,继国缘一这时突然想到八年前铃木朝日假死脱身一事,又想起那个目光又黑又亮的青年满是骄傲的笑容,心里那股说不清的结猛地就松了劲。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继国大人!”
扭过脸,就见到几人捧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那是一把被泡在血水里的头发,曾经停在某人头上,如今发尾□□涸的血液泡着,干凝成一块块硬邦邦的黑团,赤红色染血的发带松松垮垮地绑在被齐整削断的一侧。
这时他听见有人带着哭腔和他说话,却听不大明白说的是什么,只是慢吞吞地拿了块布仔细包上,打算带回队中。头顶有鸟扑扇着翅膀掠过,他听见声音抬起头,看着几只远去的飞鸟翅膀勾勒出一道道黑色的线条奔向远方,天边残阳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划下一道极长的口子,血一般的颜色洇开在余光边际。
继国缘一茫然地发现,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很有可能这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