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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合 ...

  •   实在很想用“他还是个孩子”这句话模糊了这件事,然而在这部本为倡导宣扬孝道的剧中,这实在是个无法绕开的死结。对沉香,一直怜惜他自幼无母可依,欣赏他当初执意救母的勇气,笑叹他层出不穷的鬼点子,理解他在丁、玉之间的反复不定——这样一路看着他慢慢的成长,盼着他愈来愈成熟,渐渐的,仿佛是在看自己身边的孩子,怨他总不肯让人省心,恨他总不成器,却还是一厢情愿的宠他爱他谅解他;只有这一次,我依然愿意试图去理解,却很难去原谅了。

      你可以说:人性本是自私,自古忤逆不孝之人之事多不胜数,为何要苛责这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你可以说:三圣母自沉香最当依恋母亲的时候缺席了十六年,从感情上而言,仅仅是母子天性,太单薄,单薄到还不足以让已经成人的儿子为她放弃自己日后的幸福。

      你可以说:少年人对初恋总会特别的执著,况小玉确实是让人怜惜的好姑娘。

      你也可以说:年轻人历事不多,犯错也是常事,他后来不是改了么?

      可是,倘若没有百花仙子一事,倘若他不曾变成红孩儿去骗铁扇公主,倘若哪吒没有从中横插一脚以他要挟,倘若铁扇公主对儿子的爱没有那么深,深到竟看不出哪吒此举仅是为了诈一诈她,而欲一死换得孩儿的自由,倘若……那他要什么时候,才能说出“我的生命是我母亲给的,如果我连母亲都能放弃,那我还有谁放弃不了”这番话来?

      罢了,还是不要假设了,唯一的事实是:这个当初口口声声一定要救出母亲的孩子,曾经为了自己的爱情,放弃过母亲。

      只能说,沉香是上天眷顾的。

      芭蕉洞里,变成红孩儿模样的沉香忍不住问铁扇公主:如果他们一直不放我,您真的会自杀么?惊魂未定的铁扇公主这么回答他:只要我孩儿活着,娘做什么都可以,就算死了也值!

      看着睡梦中依然喃喃呓语“娘不会让你死的”铁扇公主,沉香终于重新做了决定,他总算及时的更正弥补,而不似有些人,因为一时的决绝,背上一生的枷锁。

      只是,倘若人生真的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该多好。沉香此刻选择了母亲,放弃小玉,却忘不了曾经付出的感情。然而草木一秋人生一世,除了爱情,他还有自己的义务与责任,丁香便是其一。

      那日华山上,小玉绝尘而去,面对父亲的委婉相劝,他茫然的问:难道我真的要娶丁香?父亲深深的一声叹息:这是你亲口答应她的。

      而守着一个承诺苦苦等待的丁香已渐渐绝望,几日时间,憔悴如斯。横波目成流泪泉,这个那么尽心尽力的帮助沉香,并为他日日殷勤学艺不辞苦的少女,终于心力交瘁,倒在沉香怀里。

      也许,她应该随着生命的终结放弃一切、忘记一切的。可是,沉香说:我要娶你,我们这就回家,我们马上成亲。于是她挣扎着留下了,她那么开心的笑着闹着,以为幸福可期。她终于盼来了婚礼,却还是抓不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丁府前,漫天飞红,竹林里,落叶随风。追失了新郎的红衣女子恍惚的在林中徘徊,她终于神志清明的时候,急切的问敖春:八太子,你看到沉香了么?忽然自己想起:小玉来了。

      喃喃自语:小玉来了……
      踉跄转身:小玉来了!
      绝望一恸:小玉来了!!!

      情何以堪。一次一次的期待,一次一次的失望,一次一次,尚没品出幸福的滋味就遭受忽然的伤害。曾恨她因为忽然的心动介入别人的感情,曾笑她因为一句渺茫的承诺苦苦的守候,曾那么盼着那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却一直忘记去考虑哪怕一点点这个凡间女子再平常不过的心愿。

      她等得太久,盼得太久,久到足以把一份本来带点赌气的喜欢转变成爱情深深的镂在心上,久到就如她自己所说,现在要放弃,已经太迟了。

      她放弃不了,坚持太苦,恨太啮心,于是下意识的选择逃避。竹林里,最后一句杜鹃泣血般凄厉的“小玉来了”,她转过身来痴痴的看着敖春,一句一句哀哀的问他:沉香,你为什么跑了?我还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沉香此刻却与小玉纠缠在三圣母面前。为救母亲,沉香情急之下又一次对小玉扬斧。与前两次的误伤不同,他清清楚楚知道,眼前此人,是小玉;只是,他没有选择,他不能让母亲受任何伤害。

      小玉不敢相信。她此来本无意杀三圣母,只是以此宣泄情绪罢了。她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剑会轻易刺入沉香都劈不开的光柱中。及时罢手,却看见沉香正把斧子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又是一片伤心画不成。她不敢置信的看着沉香——沉香,你真的不明白么?当日我震惊之下喊出“我一定不会放弃报仇”,是因为我不能接受,我殷勤伏侍三年仰慕三年的人竟与我有杀亲之仇。但若我会失去你,那么我终会选择放弃。无关道义,我只是清清楚楚的知道,在我的心里,父母的颜容早已淡薄如烟,不复记忆;只有你,是我不能失去的。说我不孝也好,自私也罢,我只想紧紧抓住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可是,为什么,你不肯给我时间?你真的以为,我是来杀三圣母?若我没有住手,你是不是真的会杀我?

      心中悲愤,一咬牙,手中长剑再次递出,一瞬间但觉寒气袭人,颈上一凉,一缕青丝随风飘落。
      小玉终于绝望,她想一了百了,然而圣佛洞前却无人应答。

      孙悟空正在灵霄殿。那日哪吒说有一事相托时孙悟空回答:只要是和他二郎神作对的事,俺老孙是绝对不会推迟的!此话虽半是戏言,却也泄漏这猴子的心思,这段时间他正在灵霄殿上和二郎神斗个不亦乐乎。

      说起来,迄今为止这明面上二人相斗,倒还是孙悟空胜得多些。这猴子与人对阵向来是输人不输阵的,口头便宜讨得多了也得了个刁猴的称呼,偏他又确实心思伶俐异于常人,玉帝王母还有各路打过交道的神仙多少都是吃过亏的,毫无意外,这真君殿下也常被他整得有口难言,一肚子的憋屈。且看这次他插手牛魔王一案,一把扯出天条,先问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再直斥二郎神以卑鄙手段骗取宝莲灯口诀,待二郎神矢口否认,立时一个百八十度的转弯,毛手轻拍上人家胸口轻描淡写的一声道歉:这么说来是我冤枉你了,对不住啊。紧接着就一口咬实了二郎神日后若用宝莲灯就是欺君之罪——你看他这弯弯肠子鬼主意,几人招架的了?不说别人,反正二郎神是先机已失,待明白上了这猴子的大当时已有些挽救不及,看着孙悟空与嫦娥一唱一和,心中暗急,只能求助于王母。也亏得王母一心护他,生生的把一件快要水落石出的案子给压下,使得他方能在第二次廷审时揪出孙悟空收沉香为徒一事略略扳回。然也是因为王母的偏袒,终逼得牛魔王兵戎相见。

      那是一场始料不及的恶战。王母恼怒之极一声令下,二郎神只身追赶牛魔王父子。正如他自己亲口承认,他与牛魔王是半斤八两,谁也打不赢谁;何况此时身边还有个善财童子以及“看热闹”的孙悟空。原想走个过场出口闷气(自然是为老牛扛不住百花一事出卖了他)兼坚定牛魔王的反志,却不料遇上了沉香猪八戒等人。打不赢,走不了,难道就这么结结实实的败在这群人手下?二郎神摸着怀里的宝莲灯犹疑不决:眼下这情形,凭己一人之力万难全身而退;可是天庭上又已否认有宝莲灯口诀——这次王母究竟能护他到何种程度?

      然二郎神已无暇细思。一时间林中死寂,众人忽然暴起而群攻,绝境之中顾虑何为?

      二郎神终于祭出了宝莲灯。雾漫林中,唯一灯光华盈盈愈加夺目。孙悟空最先明白过来,遂大骂杨戬欺君。二郎神则握紧宝莲灯徐徐立起,脸上煞气毕现,厉声大喝:

      就是犯了欺君之罪,我也要先收拾了你们这群乌合之众!!

      语气中竟有说不出的孤决傲然之意。果然是居移气,养移体,仓促之中,尚显出他司法天神的威严来,隐隐有雷霆之怒。正暗暗惊心此事会如何了结,却见恍如天外飞仙一般,那神志迷糊的丁大小姐竟然悄没生息的摸到宝莲灯面前。

      结果是颇有些让人无语的。谁也没有料到天界第一战将竟然几乎是毫无防备的被一凡间女子一拳打飞。二郎神自己都不敢相信,只当是孙悟空化在丁香体内借机整他。事实是:上一刻还嫌丁香闹腾的孙悟空此刻正跳到丁香面前,有些与有荣焉的跟他的牛大哥介绍:沉香的媳妇这是。

      不管如何,此番总算是有惊无险,力挫二郎神。众人摆酒庆贺,举杯一笑泯恩仇,而那边,正沉吟如何竟吃了败仗的二郎神正面临着一场危机。

      那确是意想不到的危机。因为虚迷幻境,因为预感到突如其来的危险却无计以对而引起的眩晕,使得一向在王母面前把谦卑做到极致、并用它掩盖自己情绪的二郎神终于带不稳自己的面具:人力有时而穷,然王母似乎总有些不可知的手段法宝,当年她仅以一发簪便凭空划出一道银河来,现在竟又有这样一个可窥视人心的虚迷幻境,以她的心机手段,倘若放下身段认真对付一个人来,有几个人能完全逃过?便是现下,王母一字一句的把“虚迷幻境”的功用解说得那么清晰,显然是一箭双雕:对付沉香,威慑自己。就在拿出虚迷环境之前她那看似淡然无波的话语,原已在不动声色的敲打自己。这,也不奇怪——她这么多年来执掌天条、管理瑶池、协助玉帝,还有什么想不到?血缘之亲,骨肉之情,她虽是素不怎么看重,却也知其中况味。她不甚计较自己这司法天神到底能不能真正完全舍得下亲情,却一定要自己明白:在其位当责其事,天规是绝对不容侵犯的——然而她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隐隐对我起疑?终究还是小瞧了这位常常对自己恩威并用的“舅母”么?

      心神一乱,便再难把持。于是王母轻轻的一个命令,更如炸雷般响起:进去试试。

      进去……试试?

      大惊失色。一瞬间,心中盘算尽去,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否认了王母的问话,终免不了被一掌推入虚迷幻境。

      我……会看到什么?
      我,该看到什么?
      我想看到什么?

      迷雾之中,二郎神仓皇四顾,触目一惊,心里急跳——嫦娥……

      他看见,广寒宫中,青玉树下,自己与嫦娥幸福相拥。

      这,其实就是自己心底最真实最强烈的欲望吧。只要……只要我走过去,愿望会不会哪怕片刻的实现?

      心中既动,一脚便不自觉的跨出,忽又犹豫——这里,毕竟是幻境。什么时候,自己开始贪恋起这种明知是虚假的温柔?

      可是,这里是王母的虚迷幻境。

      他看着嫦娥那只缓缓伸出的莹白如玉的手,心中一叹:也好……

      ——放弃你现在做的事就能得到我。
      ——在你的心里,维护天规的公正和威严,比我还重要么?
      ——既然如此,你还犹豫什么?

      不用再听,不用再辨了。这里的嫦娥,不是那个嫦娥;然而,她就是嫦娥。

      多少次月光下的仰望,多少回心底的眷恋,统统是为了那个不肯给他半分柔情的广寒仙子;纵明知是镜花水月,也依然愿做人间那扑火的飞蛾。

      只羡鸳鸯不羡仙。

      可是,自己所负的责任,要怎么办?

      若为嫦娥,我可以轻易的舍去权势;然而责任,我能完全抛得下么?诚如方
      才所言,为了那份责任,我已经付出太多,放弃太多,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其实这么久了,权势与责任,也早已区分不清了……

      心中纷乱,慢慢的抬眼,便看进眼前那双殷殷期盼的眸子,明明有所图却不失温柔,心头忽而一热:什么时候,她曾这样的看过我?

      梦里么?
      梦里啊……
      那么,请让我稍稍停憩一下吧,如果可以,我只愿,好梦永远不会醒……

      他终于向心仪的仙子伸出双手。而幻境之外,王母已经气到几欲发抖。
      ——我天庭的秩序与嫦娥比起来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么?
      ——倘若你为了美色而放弃自己的责任,你失去的不仅仅是嫦娥,还有你的灵魂!

      已被强行拖出幻境的二郎神悚然一惊,心中苦笑:为美色而放弃责任……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付出了这么多,怎是能说放弃就放弃得了的?便是不为责任,不为三妹,也早已抽身不得了。在这条路上,我已经走得太远,下界不是有句话么?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王母要他做得更决绝。她已窥见了二郎神的内心,自觉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注定得不到嫦娥青睐的司法天神,遂愈加放心。于是迫不及待的把那见不得光的诱骗沉香之计连同虚迷幻境的口诀悉数教给了这个犹自惊魂未定的“手下”,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不单这个“腹心”自身就有问题,刚刚交出手的制胜法宝也转眼间被盗。

      不知第一次看到这儿的时候,几人欢喜几人忧。于我,在看到密室里二郎神一阵慌乱后喃喃自语“这次王母娘娘一定饶不了我”时脸上那呆呆的神气,竟觉有几分好笑——这依稀竟是晚辈闯了祸害怕长辈责骂的模样儿。此后再回味细想,便觉得打从王母强令二郎神入虚迷境起,这戏里便次第显出几分隐在权谋下的真情来。你听王母在二郎神大骇之下半是命令半是诱哄的说“有我在,你怕什么”;你听她大怒之下的口不择言: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出来;你再看她乍知幻境被盗时怒气冲冲的指着二郎神的鼻子骂:你的本事可真大啊——全然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长辈对待晚辈的架势。忽然间,便想起金庸先生笔下,宁中则于令狐冲因小师妹身死、昔日恩师欲杀他而哽咽难言之际所言:他不当你是弟子,我却仍当你是弟子。只要你喜欢,我仍然是你师娘。——这话,倘若改改,放在这里竟是出奇的契合。这王母心里可也是隐隐约约的在想“只要你尽责,只要你听话,我总会记着你是我外甥而多回护三分”?倘若没有因天规而起的分歧,倘若没有三圣母一事,他们之间是不是终会有真正的高于血缘的亲情?

      没有假设,但是我宁愿相信是会有的。人说天家无骨肉亲情,那只是因为,为了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得已的不得已的事情,那些在位者常常会、并且迫使自己身边的人们轻易的牺牲掉最最珍贵的亲情。

      也许他们之间这尚不及明确的……亲情,在号称淡漠的天庭里这天条的掌管者和执行者的心里都淡薄如烟的。但是不管怎样,在没有什么极度的威胁到自己之前,王母是一心一意的在袒护自己的这个“舅舅不爱”的外甥;而哪怕是在任务失败、被王母派下四大天王欲灭口后,在沉香于天庭公然扬斧之际第一个挺身而出挡在王母面前护卫她的,是二郎神。

      你当然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只不过,怕是没有一个为人母为人妻者的心里只装的下权力,哪怕她是王母;也没有一个尽力呵护幼妹、执著爱情的男儿心里只有责任与权势,哪怕他贵为司法天神。

      只是,那又如何?这两个人终会立于对立面;就算最后会表面上和解,有些东西也将永远失去,不可挽回。

      二郎神早已明白,他只是已没有了选择。便如他所言,命运是注定了的。命运在他最初选择的瞬间已经注定了最后的结果,剩下的,便是那一个个看是偶然的必然事件慢慢的将它导至终点。二郎神败于积雷山失了虚迷幻境只是其中一件而已。

      没有宝莲灯,二郎神也只是双拳难敌众手。这一仗,沉香等人大胜。倘若没有哮天犬扑过来的那一幕,二郎神所有的苦心尽付流水不说,这性命尊严便从此丢在积雷山上了。

      疾风识劲草,患难见真情,原来,不仅仅是嘴边的一句话。那原已逃脱的哮天犬猝不及防的扑出,生生的替伤势沉重已无还手之力的主人挡下众人的合力一击。真是想也不想的挺身赴难——他心知众人尤其是他恩将仇报的丁香决不会轻饶了他,却依然义无反顾的挡在主人面前,同生死共进退。

      不但沉香一众人等,便是二郎神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有些胆小有些谄媚的哮天犬居然会如此的忠诚。便是在强敌环伺性命堪忧的绝地,二郎神也清楚地感到心中的震撼与感动——生死与共,什么时候哮天犬已经把忠诚提升到如此地步?这还仅仅是忠诚么?他看着身前声嘶力竭的乞求众人“放过我的主人”的哮天犬,看着他悲愤的指出害三圣母的“是天条,是天规!”看着他竭力替自己分辨,看着他几次三番的说“愿代主人一死”,心下一酸:哮天犬,你又何必?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今日,又怎肯就此放过我?你这样,是把自己也陷入险地啊……

      然而哮天犬终用他无以伦比的忠诚、声泪俱下的辩解还有带着绝望的求恳为主人挽回了生机——主仆二人被丁香一拳打落凡尘。

      阳光丝丝缕缕的透过树叶撒落,二郎神猛然转醒,立刻挣扎的爬过去把气息微弱的哮天犬扶在怀里,一时间心神俱裂。他不知道丁香一拳的何来这么大的威力,但那日的仓促一拳他已是亲身领教,方才顶在前面的哮天犬如何能抵挡得住丁香挟怒而来的尽力一击?他歇力要推开身前的哮天犬,哮天犬却气急败坏的大喝:你再推我,我就死在你面前啦!!

      眼角那滴泪终于滴落:丁香那一拳击出,你明明是怕的要死,却不肯移动半分。杨戬何幸,有你这样拚死相护的兄弟;杨戬又何其无能,竟连累得这样的兄弟如今生死不知!

      哽咽中一声细微的呻吟入耳:主人,我看见你为我哭了。

      大喜过望,此刻的二郎神望着醒转来的哮天犬只会连声说:你醒过来了。好,好。他心底已是暗暗发誓:日后,杨戬定不会负了这个兄弟!不管他想做什么,我定然会尽力帮他达成!

      是了,先不提日后他纵容哮天犬对孙悟空的报复,看他眼下为哮天犬乞食的那从容一跪已是震撼。
      你是我兄弟。
      仅此一句,足明心意。日后种种加倍的关爱纵容,全都在这一句话里。

      眼前却是无奈,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趁夜盗出一个窝头再死死的拖住追出的农夫忍其痛捶促哮天犬快吃而已。

      这还在其次。当四大天王带着王母的密旨堵在面前时,便是康老大也救他不得。这一次生死关头救下他的,是沉香二人。

      真是……够了。成也是他,败也是他。二郎神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这个有待雕琢的外甥所救,而且这个本来恨他入骨的外甥还别别扭扭的打算相逢一笑泯恩仇,一派天真的劝他过平凡的生活。

      换作他人,也许会一梦黄粱从此觉,就此罢手,往事随风。可是,他是二郎神,在体验了这两天“平凡的生活”后,这个曾经是那么骄傲的司法大神,如何能够接受这种无关痛痒语带施舍的“劝告”?

      贪恋权位也罢,死不悔改也罢,他只知道,除非一死,从此自己是再也放不下权势。权势,除了夺去你许多东西,也会给予你许多,比如他人至少表面上的恭敬,行事的方便,掌控局势的力量,如此种种。

      当然还有责任。起码,他立誓相报的哮天犬,还有那一直相随左右而今身陷囹圄的梅山兄弟也绝不能置之不理。所以他终于重返天庭时,第一件事,便是放出被囚禁的手下,然后才十分“凑巧”的把王母从沉香的斧子底下拖开。

      他这一手可真是及时。不久之后王母回想当日之事时恨恨的想道,他明明早就埋伏在侧的,沉香挣断绳索我怒斥哪吒使诈时,他想必就已和梅山兄弟伏在一边伺机待动了,偏偏挑了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出手,想摆显么?这喂不熟的野心狼子……

      然而当时王母惊魂甫定,只是犹疑的盯着这个紧紧护卫在前的前司法天神:他不是被沉香打成重伤了么?这么快便复原了?而且,他应该猜得到四大天王奉谁的命令去灭口,这样还肯赶来相救……看来,他是吃过苦头了,真的把司法天神的位置看得比什么都重。如此,我便成全他——比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四大天王,还是身边有个这样的人比较安心啊。杨戬,你最好是如我猜测的这般,不然,别怪本宫对你、还有你素来割舍不下的妹妹无情了……

      二郎神自是无暇去管王母的心思,反正,自己是救她于危急中,眼下还用得着自己,总不好恩将仇报吧。眼见沉香凭一时意气,只管苦战不知脱身,心中暗恼,举步向前却被孙悟空跳出来莫名其妙的一扰:俺老孙来帮你。

      也是合该这猴子倒霉了。虽说是二郎神为了自己外甥把他拖下水的,不过,显然和二郎神作对的事他都乐在其中。虽然都知道他嘴坏,谁晓得竟是如此的没心眼:你是谁带大的怎么张嘴就骂人。

      这……不是摆明了讽刺咱们无比骄傲无比坚强又无比脆弱的前司法天神有人生没人养么?(众:黑线。你你你这是什么话?作者:啊,实话啊,嘿嘿)

      忍耐,是一种美德,但绝不能用于眼下此人身上。二郎神怒极,心思反而动得更快:就怕你不来找碴。难得你对名不正言不顺的徒儿如此用心,索性好师父当到底吧!

      他作势冷冷的警告孙悟空不要捣乱,后者则是合作的给顶了回来,还率先拉开架势要“替天庭拿下你这个犯上作乱的罪臣”。

      这样也行啊……一旁急切的等着的要“看我猴哥的”猪八戒傻眼,立刻有样学样,如愿的加入战团。倘若他知道猴哥此举的代价是数月的囚禁加上一身筋脉寸断,会作何想?

      他还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是,这一天那个少根筋的傻徒弟沉香浪费了这里所有帮他护他的人的一片苦心,为了一个女子,为了一时意气,把大好性命送在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遂了天庭还有他那狠心舅舅的意。

      这次你满意了!嫦娥也是如是说。

      本欲擦肩而过的二郎神的手紧了又松,还是忍不住回身一辩:杨戬所作的一切都是顺天而行,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他知嫦娥定然不会相信,却依然试图去沟通。只是尚能解释的时候你都不曾让她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索,如今又何必白费唇舌?

      他其实也是明白的,所以只是定定的看着嫦娥,由着她讽刺。待听她那句“恭喜,以后谁都会怕你了”,却不由心中苦笑:至少你不会怕。你若怕了,便不会如此和我说话。你究竟是素无所畏还是……有所倚恃?

      这一次,是毫无掩饰的深深一叹——此番历劫归来,心底最希望见到的人第一次与他说话居然是加倍的冷语如刀,纵然心里早有准备,却依然会觉得受伤。于是看着她尚未远去的身影,赌气用她能听得到的音量对凑过来的哮天犬说:走,去看看沉香炼化了没有。

      应该已经练成飞灰了吧。太上老君闭目端坐塌上慢慢吞吞的回答二郎神的明知故问。

      当他说的是反话,却仍然示意哮天犬去炫耀他新恢复的嗅觉。看到哮天犬拙劣的把视如性命的鼻子凑到滚烫的八卦炉上再做戏般捂住鼻子大叫,心下已然明白。回头看着依然庄严肃穆的端坐、眉毛也不动一下的老君,想起自己提议把沉香交给他炼丹时他那显而易见的一哆嗦,忍不住暗暗好笑:别人都当你想仙丹想疯了,谁知道你竟是他意。便是今日懒得搭理我,也无非是嫌我当日在众人面前明白的把你给拖下水,怕日后在玉帝王母面前老脸不好看。可是你既然知道我的计划,不能总是袖手吧,况当时我也只能寻你相助;之前你既已帮过我,那么,是好人就要做到底,就不要嫌我推个麻烦给你……是了,你又怪我现在来多事。只是,是戏,总要演个十足。再说,就你当日那一哆嗦,还有那夸张到真假难辨的欣喜若狂,我可真有点……不大放心……

      炉下的沉香可不知道这天界旁人眼中最最仙风道骨、最最冷傲难亲的一老一少(老君——小圣,^_^)因他半真半假的“斗”上了,那时的他真是万念俱灰浑浑噩噩。然而后来峨眉山静心回想时,却清晰的记得太上老君把他拖出来后的那番话。

      因为,他毕竟是太上老君啊。

      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这被自己盗完所有辛苦练出的仙丹还来点拨自己、放自己一条生路的老神仙,面对同伴沉香只能用这句话结束的自己的叙述并表达感激之情。

      谁想得到这位须发皆白、地位超然的老神仙竟然会扁着嘴拖着长腔重复他的话:

      把我投进八卦炉里炼丹~~~~~~~~

      谁想得到他竟然对一个了无生气的少年恶声恶气的解释:

      我不是不想把你投进八卦炉里,我只是心疼我那些仙丹而已。

      谁又想得到他会对着一个天庭重犯语重心长的开导并解释仙丹的奥妙?

      幸好,被父亲强行扯去峨嵋的沉香愿意认真思索,不会白费了这许多苦心。

      天条是一根柴。

      难怪二郎神会轻蔑说“连你娘为什么被压在华山都不知道还想救出你娘,别做梦了!”

      仙丹已经融入了你的血肉,就像你读过的那些书一样……

      原来,真正的法力是不会被放弃的。

      沉香终于想通,在峨嵋潜心修炼。他当然不会想到,待他再次下山,对他而言会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师父是明显的老了,孙悟空被擒且弄到筋脉寸断,丁香与敖春差点牵手,小玉……竟然还在世上。

      世情纷纷扰扰,变幻莫测;然而更难捉摸的,是人心。

      为什么总有人受到伤害?沉香困扰的吐出这句话,眉目有着近于懦弱的善良。

      一直以为,这是个有点没心没肺、不甚顾虑别人的任性少年。现在,他也会想着别人了么?可是,他这次的为别人着想,无意间偏偏又伤到了丁香。

      他应该是希望丁香与敖春在一起的,却一直顾忌这打小定下的名份还有……他亲口的承诺。于是四个人这么着牵牵扯扯的纠缠不休,把这世间原本最美丽的爱情搅得支离破碎,憔悴不堪。

      分不清谁的爱得更深些,只觉得四人里,最单纯幸福的是小玉,最口是心非的是沉香,最痴心无望的是敖春,最费尽心机的是丁香,而最苦的那个,也是丁香。

      这个时代的人间女子,一辈子的依靠就在那几句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上。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俚语里,有多少女子惨烈的泪水与认命后一辈子的忍耐。不知从哪朝哪代起,这些女子给自己的夫婿一个好听的别称——良人。既然她们几乎没有选择的权利,那忐忑不安的心就只有盼着新婚那日才能正式相识的夫婿是真正的良人吧。所以丁香第一次认真审视眼前这个指腹为婚的未来夫婿,暗暗欣喜自己的运气实在不差后,就半认命半期待的接受了父母之命。

      她后来确实后悔过。可是,见惯了身边如表兄一样轻浮无赖的好色男子,又怎能怪她当时的芳心轻许?

      这几年来,她一直在等待中默默的坚持着;她相信自己,相信沉香,相信自己所描绘的未来,于是就这样坚持啊坚持,执著的坚持着,一直到自己几次三番的觉得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还是拼命的去坚持。

      这个女子,太傻。

      所以她绝不肯套上那些女诫女则的枷锁,只是一遍一遍的让沉香保证:你是我一个人的。

      所以在万窟山她会尖锐的戳破沉香:口口声声,去晚了,孙悟空会有危险。可是你一路过这里就忘了孙悟空的危险。

      所以她一步一步的退开,含着泪质问:如果把我心里的你,和你心里的我,拿出来称一称,你说,谁的分量会比较重?!

      所以,即便是到了这时候,她依然不肯相信,沉香不会是他的良人。

      所以,沉香一时所感,仅是轻轻的一句我们再也不分开,便渐渐安抚了她惶惑不安的心。

      她只是觉得,小玉既已不在,只要自己有足够的耐心,总有一天,沉香会真正属于她。

      只是世上哪有这般称心如意的事?万物刍狗,又岂能让她逃了去?小玉当然不会死,丁香自己也只是二郎神的一枚棋子罢了;她隐约的知道,却还是甘愿为棋,因为沉香,还有心里那似乎永无止息的煎熬。

      世事如棋。无论是棋手还是棋子眼中的多彩其实都只是黑白二色混成的灰色,缤纷的只是世人眼里的欲望。

      而二郎神自以为掌控着、引导着这些棋子,他自己便已置身于这棋盘中。且看那苦心孤诣,终到了最后关头。

      小玉出山了,孙悟空摆明车马了,众人反上天庭了,观音插手了,四天王离开了,神斧找到了。

      所有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中。昆仑山中,二郎神执枪一步步的走向眼前协力控斧的二人:再有一步,三妹,再有一步,我能为你做的事就圆满了。然后我便走开,默默的看着我们杨家引以为傲的骨血如何大显身手救出他的幽禁多年的母亲,如何让那些个傲慢且愚昧的神仙惊骇羞愧的妥协,如何用他的心去……理解我所作的一切。

      他看着渐渐放下的神斧,是时候了。倏地越过拼命阻挡的梅山兄弟和敖春,刃尖暴涨,狠狠的刺出。

      他到底是没有及时走掉。虽然如他所料,丁香挺身迎向枪刃;待她化进神斧,那一切俱将圆满。这个痴情的女子,绝不愿沉香受半点损伤的,在南海他眼见丁香撞开沉香自己面对小玉原本指向沉香的剑时,他就已知道;所以他决然的出枪。然而,不经意间对上那双忽然澄净到足以容纳一切的眼睛,竟然是莫名的震惊。

      这是自己的外甥媳妇。

      这也是一条生命……

      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清晰,看着这双闪过坚毅、怨恨、绝望、不甘,转而欣慰、释然,终将归于寂静的眼睛,他忽然的心虚、惶然,也错过了离去的最佳时机。

      他被自己的兄弟追杀,走不脱,无法解释,又不肯再伤他们一分一毫,终于被赶来的众人逼到了绝地。

      沉香说:让我来。

      众人退开。二郎神飞快的拭去唇边的血迹,缓缓立起,微微一笑:

      沉香,恭喜你拿到开天神斧啊。

      笑容温暖而慈祥,仿佛从前那个为他扇凉赠锁的舅舅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沉香却不为所动,执著的挥斧。

      二郎神悄悄一叹:这个孩子真是恨透我了。然而我又怎能够再用宝莲灯与他相抗?苦心是没有白费,然而该来的人还没有赶来了,我该如何?我又能如何?

      他闭目,张开双臂,心底忽然不可遏止的起了个念头:待龙四复活,待嫦娥知道了真相,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为我落泪?会不会从此在心里为我永远的留下一个位置?

      此刻他心有所思,所有坚硬的防护均已褪下,整个人变得说不出的柔和。是心力交瘁了么?毕竟苦苦支撑了这么久。那么,就此结束吧,也许千万年之后,会是另一个不一样的存在……

      他当然不会就此消失,龙四终于及时赶到。

      而此后很久,太上老君见了他总是似笑非笑,待一切尘埃落定,他细细思量,忽而心中一跳,携了华山新茶寻到难得离了烟霞满眼的兜率宫的太上老君,学了妹夫的样儿深深一揖,果然喜得那白眉白须白发白衣的老头儿眉开眼笑,也不惊讶,只抖抖浮尘说道:老道果然没看错人,只是你赌得也忒险了些。苦肉计么?哈哈,对她们,果然还是这招最灵,不管是你那以慈心闻名的三妹,还是嫦娥龙四等人,如今可都早已谅解你了,哈哈……

      他无可奈何的一笑,无法解释,遂以少有的恭敬说:不敢。若不是老君数次援手,更兼那日华山上及时赶来救得杨戬性命,杨戬便是有天大的本领,如今也无法站在这儿了。

      老君点点头:若为这事,你早已谢过了,不用再说。

      挥挥手,再不多言,闭了眼专心的去嗅那茶香。

      二郎神垂目静立,想起那日后来自己激活了王母的咒语,重伤垂死,更连累的三妹就要魂飞魄散,幸而沉香的真心融化了七彩石,既救得母亲,又促成了新天条诞生;其后王母下凡,自己独自整理执行新天条忙到焦头烂额,无暇他顾,也亏得有太上老君隐隐在背后支持,众人的对自己的戒心敌意才慢慢淡却,新天条也渐渐得以实行。如今的处境不比以前更好却也没有再坏,这所有一切岂是一句“多谢”能概括得了的。

      他抬眼,看着眼前层层铺开的温暖的晚霞,还有随着日落清辉渐盛的明月,忽而一笑,朝着老君拱手,朗声道:如此美景,今日始入得心里。却不是公务在身的杨戬常能领略的。老君自请,杨戬去矣。

      说完,也不等老君答话,转身自去。直待他走远,老君始睁眼,望着他大袖飘飘奔去的方向微微点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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