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转 ...

  •   其实,眼见这半年里,沉香跟着猪八戒翻山越岭,到处去寻找闭门清修的孙悟空,二郎神的心里也是反反复复,犹疑不定的。这孙大圣惹事的本事几百年前他就见识过的,如今虽说成了佛,但终究是本性难移,就他那毛躁性儿,沉香跟着他能学到几成本事几成毛病尚且难说。何况,沉香怎么着也是自己的亲外甥,自己与孙悟空几百年前那一战结下的梁子可不是能轻轻揭过的,从齐天大圣到斗战胜佛,这猴子的心气儿一直都非同一般,就算猪八戒出面,他愿不愿意教沉香,还真是件说不准的事儿。

      而且,另有一事,至关重要:这沉香欲拜孙悟空为师之事,必须禀报王母——本来,自己一直追捕沉香,绝不可能对其动静去向一无所知,真要隐瞒了此事,以王母的精明立刻便会起疑,到时候,这司法天神的位置坐不稳当了不说,要救三妹,机会可就更加渺茫了——那么,以王母对孙悟空的深恶痛绝,又怎能让沉香如了愿?那必是千方百计的阻挠了。

      只是现下,又哪里去另外寻出个可堪为师又甘愿相助的神佛来?沉香之事牵连着天庭天规,神佛们不是已跳脱三界之外、不到关键时刻不肯插手,就是有心无力。看来看去,还真是这有过前科,玉帝一直忌惮三分,立身成佛却又猴性难改的孙悟空最合适。既如此,不管怎样,我总得使个法子引你上钩,哪怕你只掉一根猴子毛进来,我就不信,你还能脱了身去安安稳稳的置身事外。

      这峨眉山之事,想来应是都在二郎神掌握之中的。这看似孙悟空言语之间咄咄逼人,终于激得二郎神怒气横生,任性出手,终至被玉帝喝止而忍气吞声,焉知不是他借题发挥,欲逼孙悟空与天庭反目,为日后沉香对抗天庭伏下一大强助?

      且来看这司法天神都做些什么吧。可还记得他在峨嵋山第一次出现在沉香面前的时刻?在有心人眼里,这实在是一大破绽——早在玉帝请孙悟空上天之时,他就该已知或者说如果愿意就能知道孙悟空的洞府所在,可是他非但没在峨嵋山周围布下一兵一卒,让沉香和猪八戒轻而易举的进了峨嵋,更是挑在沉香吃了闭门羹赌气要走的时候出现,你看这时间掐的。他居然还只派出吃了宝莲灯大亏、显然心有余悸的哮天犬去追沉香,自个倒是留下来看梅山兄弟对付猪八戒。任何真心要捉沉香的人看到这一幕都要吐血:二郎神,你也太瞧得起这净坛使者了,以梅山兄弟的本事,活捉猪八戒那是绰绰有余,犯得着要你压阵么?你和梅山兄弟任谁一追一留,猪八戒和沉香都讨不了好去,哪能由着沉香一路逃到圣佛洞口求救?何况,你就是放着猪八戒不去理会而单去追沉香,这最是护着徒儿的老猪也不可能在此刻丢下沉香不管自个逃命什么的。当然,你要是打着先捉了猪八戒再硬在孙悟空眼皮子底下抓沉香、以向这虽成了佛封号里仍显出他好斗本性的猴子挑衅的算盘的话,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要算计这利嘴利舌、若犯着了他必是得理不饶人的猴子,怎么着也得受点委屈了。

      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倒真不可小瞧了这二郎神,看他请玉帝与诸神观战这一着棋,煞是狠辣凌厉,几乎把孙悟空逼得动弹不得。面对沉香的求助,面对二郎神的步步紧逼,面对正眼睁睁的看着此事发展的天上众神,暗恼上了玉帝的当的斗战胜佛既不能在此刻插手此事毁了承诺,佛家讲究的慈悲为怀也让他不能袖手旁观,何况那也大违他的本性,再者,若就此袖手,佛家有没有向道家服了软且不说,单只是“俺老孙怕了天庭怕了杨戬”就是件让人不能忍受的事。当下却进退不得,着实气恼,更兼着刚见着师弟被擒,心头火起,对二郎神一众人等一番挖苦发作,硬梆梆的抛下一句话,避入洞府,以退为进,静待事情发展。至此,二郎神算是胸有成竹了,终于挑得大圣一怒出手,逼得玉帝不得不亲自出面调停,更把峨嵋山堂而皇之的划为了追捕者的禁足之地。而这深谙兵法的二郎神居然大大咧咧的命手下把持住峨嵋的各个出口,看似为了捉沉香,再一想,可不就是明摆着要把沉香堵在峨嵋,逼他去磨着孙悟空教他本领并拖这孙大圣下水么?可怜大圣成了佛后几百年的清净日子就这么被这甥舅俩给搅和没了。

      且慢同情这孙大圣,我已说过,算计这猴子可是需要代价的。

      如果说峨眉山上孙悟空的言语相侮尚在二郎神意料之中的话,灵霄殿上孙悟空一石三鸟的还击,却是他始料不及,几乎是搅得他心神大乱。这短短一段戏,精彩纷呈:玉帝近乎软弱的和气,在妻子与众人间小心翼翼的中立;王母流于霸道的强悍,对二郎神毫无掩饰的袒护;悟空手持宝镜成竹在胸的那份神气,以及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见好就收(我倒是喜欢看他大闹一场的,笑);八戒一口一个“我妹妹”所露出的那种可爱的骄傲之色……当然,最动人心神的,还是二郎神慌乱之中被诈出的那段“大逆不道”的宣言。那么,去看一看二郎神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吧。

      真君神殿。内殿。一排跳跃的烛焰。一只流转着温暖的金色的耳坠。

      二郎神静静的站在这明亮的烛光里,对着手中曾经映衬出淡淡紫色的耳坠出神。忽然间心神微动,急忙将右手握紧放下,转过身来,正见三妹立在眼前盈盈而笑。

      二郎神心中一暖,喜悦又略带紧张道:三妹,你怎会到此。

      三圣母随口道:我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眼睛一溜,轻轻执起二哥缓缓松开的手,掌心里,一枚颇为眼熟的耳坠赫然而见。

      是不是嫦娥去年丢的?面对三妹微讶又似有所思的目光,二郎神微微一赧,转过脸去:我不知道。

      三圣母是何等敏锐的女子,此刻已然明白,又想起母亲,心中一痛,便欲警醒二哥,不料,却引出他一番激烈的宣言:

      天规?若真到两情相悦时,我宁愿反下天去,竖旗为妖,天庭又能奈我何!

      这一切都是天庭逼得。

      倘若能的嫦娥真心,我死不足惜。

      惊讶,焦急,怜惜,心中慢慢有了计较:也许这次,我能帮帮二哥。眼里染上笑意,终于扩散至唇边,再无言语,转身离去。二郎神愕然目送,忽有所悟。

      不知道三圣母后来有没有后悔,世事往往如此,本是一片赤诚之心,却不得上苍佑护。就想,若二郎神没有捡到耳坠,若三圣母没有意外的撞见它,若这兄妹之情没有这么深厚,若二郎神没有暗随三妹去了广寒宫,此刻的情形不知是更好些还是更坏些?二郎神失手打坏了玉树,被自己最心爱的仙子捏作把柄,固然是护卫了沉香,此刻却差点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灵霄殿上,一片死寂,二郎神轻轻捏住在空气里渐渐恢复冰凉的耳坠,缓缓递到嫦娥面前,看着她垂下眼帘,默默接过。沉默中的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在玉帝和王母的勃然大怒中忙忙告退,只留下二郎神略带茫然的立在原地,心神俱伤。

      换成任何人,此刻不是心灰意懒颓然自伤,也是茫然失措五内俱焚吧。何况二郎神,一个一直以来都是那么骄傲自负的司法天神,逼不得已,在天界主宰,一直信任袒护自己的王母,几百年来的对头,慕恋的仙子,还有自己平常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的人面前,硬生生的吐露自己急欲隐藏的过往,这是对他是一种怎样的残忍与耻辱?这种状态下,他要如何面对玉帝王母的怒火,如何去凝聚心神思索对策,又如何能守护得住自己曾不惜一切要达成的那个计划?

      幸而,猪八戒无意中戳破了镜子的真相,玉帝王母的震惊失声,也震醒了二郎神,神色一敛,一声咬牙切齿的“孙猴子”,心中终于恢复清明。

      此番交锋,悟空大胜——救了沉香,还了人情,出了恶气。想来他心里是晴空万里,一片坦荡,着实料不到,自己的一场劫难才刚刚开始。

      有人说过,这猴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随心所欲,兼之嘴上有点坏,若身处局外,倒也十分喜欢他这模样儿。看他瑶池里偷桃吃酒,扮了仙女调戏玉帝刺激王母,更因着思凡的事把玉帝嘲讽个无可奈何;看他峨眉山上满口大圣小圣、舅舅害外甥的挖苦杨戬,一场大战明明旗鼓相当难分胜负却说“看在你舅舅的分上这次放你一马”;看他灵霄殿上面对王母的专横,却对着玉帝口口声声说“没您玉帝老哥哥什么事啊”,把玉帝王母噎个半死……这一切,看得人大乐。

      说起来,很多时候,大圣还真是一副让人驳不得恼不得或者便是恼了也无可奈何的模样儿。说他无意,他倒是单捡着人家痛处踩,踩完了还好像自己很无辜一切都是别人的错;说他存心,也不见得,只是尽爱讨些口头上的便宜,他是玩闹惯了的,搁他如今身份,最多也只能说个不大庄重而已,毕竟,本性难移。你若不成心招惹他,这猴子还真只是嘴巴上难缠了些。

      只是这次沉香之事触着他的底线,二郎神逼他也确实过了些。原本,因为猜着了二郎神所谋之事,曾对孙悟空灵霄殿上的行为生怒;待跳脱出来再看,也只能摇摇头,一声长叹。二郎神为救妹妹欲改天规,孙悟空干脆直接要救沉香与三圣母,算来利益一致,偏他们两个各自把对方给算计上了。只是悟空的手段却颇损了些,虽说他是方外之人,不懂儿女私情,难知其中伤痛,可逼得人家心头鲜血淋漓的很好玩么?看他得了赦免沉香的承诺后,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下了殿去,暗暗叹息:你到底还是脱身不得的,有沉香这个惹祸的都头在,二郎神不愁日后没事由狠狠整你一顿,以报今日之辱的。

      孙悟空原是觉得他已仁至义尽,再不肯插手,沉香偏不让他如愿。这大圣如今成了佛,定力是今非昔比,心肠却似乎越发的软了。瞧那猪八戒一顿好骂,一声接一声,从酣畅淋漓,欲罢不能,到最终自个儿气喘吁吁,难以为继,他能始终都笑嘻嘻的听着;沉香在他洞口跪了一年,却挑得他心中渐渐不得安宁,烦恼不堪——到底还是那个有情有义的美猴王。偏又不能光明正大的毁诺,急得抓耳挠腮,终于使出个笨得不能再笨的法子,于是乎,峨嵋山上就凭空“多”了“唠叨”和“嘟囔”。

      沉香面前,终于柳暗花明,二郎神面临的压力却越来越重。

      瑶池里,王母喝问: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本宫?二郎神的回答,应无破绽吧?如今的行为是再也不能有失了。二郎神知道的,所以,他去了密牢。看着刘彦昌与沉香有几分相似的脸,压下心头的情绪,冷冷的说要放他下凡与沉香团聚,但是,“你必须求我”。

      二郎神应该是真心要放刘彦昌的,留他在这里,一个不好,给王母知道了,怕是会逼他以此为饵诱沉香犯了天规,以便名正言顺的取消赦令。而且,刚经历一场风波,“私自抓凡人上天”这个不大不小的罪名,弄不好是要坏事的。

      刘彦昌不肯就范。眼前这个人,把他的亲妹妹、自己的爱妻压在山下,一路追杀自己和沉香,更囚自己在此任意鞭笞——如今是恨他入骨,求他?做梦!

      二郎神明白,可是,他就是要刘彦昌低头。他以为,在公,他是尊贵的司法天神,在私,他是三圣母的二哥,如何当不起这一声求饶?他耐着性子说出前一半理由,却换来刘彦昌的轻蔑与辱骂。一怒便较上劲:你什么时候求我,我什么时候放你走。你不求我,我打死你!

      瞠目结舌——这两个,真是都有够任性的。

      刘彦昌,为了和沉香团聚,你低一回头又何妨?或许你很有骨气,可是,你怕不是一个好父亲。那日猪八戒回答你说:他不好啊,这么大的人了连媳妇都没娶上。你心里就没一点怜惜?沉香因自小没有母亲在身边,吃了多少苦,如今就为了赌这一口气,你竟忍心留他一个人在世!
      二郎神,你把刘彦昌下在十八层地狱,就没有想过,以沉香的性子,得知后会如何?

      二郎神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宝莲灯静静的立在案上,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窗外,已是月隐日升。梅山兄弟的话在耳边响起:沉香已拜孙悟空为师,还有万窟山的那个小狐狸,他们若联起手来……

      榻上坐成石雕的人终于有了动静,缓缓垂下眼帘,掩住了所有的可能流露的情绪,再睁开眼,已然只有冷然的目光。可是,依稀有一声似有求恳之意的叹息从心底溢出:三妹……

      他去了华山,骗来了宝莲灯口诀,却发现,没有了灯芯的宝莲灯已然是一盏废灯。

      真君神殿前。二郎神看着手里的宝莲灯,眉头深蹙:就是这盏灯,当初在净坛庙梅山兄弟费了多大心思才到手,自己又为了它欺骗了一直相信敬重自己的三妹;不想,到头来竟然是废灯!

      愈想愈怒,蓦地扬手,便要用力掷出。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不行,这是三妹的宝物。眼前闪过那一刻三妹惊骇、痛惜甚至还有些些绝望的神色,心中一软,手上便没有了后劲。待听到宝莲灯落到台阶上的那一声脆响,二郎神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终于还是冷哼一声,拂袖回殿。

      二郎神脸上的线条越发的冷硬,心里已渐渐焦躁。这两日二郎神在密室的时候,躲在香炉里休养的四公主总能感受到空气中令她不安的波动,二郎神那看似越来越沉寂的表情让她觉得,应该主动开口了。

      二郎神,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

      沉思中的二郎神微微一惊,看向香炉,立刻辨出了声音的主人。缓缓吐出一口气:没什么,沉香被赦免了,三妹……仍然囚在华山。微微一顿:公主的元神还很虚弱,该安心修养才是。
      四公主轻轻一笑:只要魂魄还没回到身体里,我的元神会一直这么“虚弱”。我既然开口,自然知道自己是无碍的。还是,你说过的话,只是在骗我?

      虽似责问,柔柔的嗓音并无当初对阵时的咄咄逼人,二郎神知她是好意要为自己分忧解愁,心中不能不感动:公主说笑了。即见垂询,杨戬自然不敢隐瞒。

      看着香炉上那缓缓升起的一线青烟,二郎神终于觉得:原来,能有人让你安心的倾诉,不管他是谁,那都是一件难得并且舒心的事。

      他听到四公主惊叹中浅浅的笑意:你居然真能把成了佛的孙悟空套进来,你居然用那种法子从三圣母口中取得宝莲灯口诀。闲谈时曾听三圣母说你一向深谙兵法,智计无双,兼之胆色过人,今日才稍稍知晓……

      心中一跳,四公主已转移了话题:其实,以你的本事,没有宝莲灯也一样能应付的。孙悟空毕竟不能明着帮沉香,沉香这孩子就是把孙悟空的法术学全了,他没有什么法力,就算与小狐狸联手,一时半会也不是你的对手——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二郎神暗暗叹息:你哪里知道啊。一个念头在心里转了转,终没有说出来。不愿她太过劳神,于是起身说道:公主说的是,但愿是我多虑了。公主今日已耗了不少精神,还是静养吧。
      密室的门缓缓合上的时候,四公主的声音悠悠响起:是与不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太上老君的仙丹炼了不少了吧,我总在想,该如何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是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四公主从二郎神的语气神情窥知了他忧心的原因。终于知道,这个除了孙悟空,鲜有对手的二郎真君为什么还要骗三妹的口诀——想必二郎神是在想,他要主导大局,目前,他无论如何都要保证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吧。

      四公主的话,二郎神自然是听到了,脚步顿了下:四公主都想的到仙丹,何况那有过前科的孙悟空。这一确定,一瞬间胸中豁然:沉香,舅舅盼你尽快成长,早日救出你母亲。舅舅倒似乎有些让人笑话了——只是一盏宝莲灯,我竟似失了长久以来的那份从容与镇静。未雨绸缪固然是好,却万不可反受其制的。

      峨嵋山上,“唠叨”手搭凉棚仰头远望:好久不见太上老君,不知他身体怎么样了。

      在议事的灵霄殿上突然一阵摇晃。混乱之中,二郎神看见冲天而起的火焰,心头一紧,不假思索的报上:灵霄宝殿的上方,直通三十三重天上,太上老君的兜率宫。心中惊疑不定:看这架势,竟又推翻了八卦炉,没有缘由,沉香尚不至如此胡闹。难道,出了什么事了?
      玉帝情急之下大呼快去看看,二郎神回答的从未如此迅速。

      他赶至兜率宫,触目一片狼藉。大殿内只有半卧在地的太上老君和围在他身侧的两个童子。微微松了口气,忽然看见,一根柱子上的斫痕上,正粘着两根金黄色的软毛。当下再无怀疑,心中愧疚,轻唤一声老君,无可奈何的被大受打击的太上老君揪住了大喊“你是贼,你偷了我的仙丹”。

      如果说,二郎神此刻是愧疚尴尬兼一丝欣慰(摇头:沉香做的好事你愧疚个头啊,人家现在可不认你这个舅舅了),那么,回灵霄宝殿上复命时随后所见到那一幕,他会作何感想?

      看这好一场热闹。邓忠辛环小丑般的表演,引来了众仙的哄然大笑,二郎神眼里的火花一闪即灭。暗暗叹息:孙悟空与二郎神,这两个人的梁子真是结的大了。

      顾不上计较,王母娘娘的话,让二郎神暗暗一惊:她若认定是孙悟空所为,沉香岂不是立刻就要陷入险地?可这眼下,却不能由他来反驳。

      依然是嫦娥当先开口:既然二郎神是假的,那孙悟空也一定是假的。

      柔和悦耳的声音流进二郎神的耳朵,心里微微刺痛。他暂时无力开口,竭力让自己冷冷的怒视嫦娥,嫦娥的反应,纵然在意料之中,此刻他也无法承受。

      太白金星为孙悟空的辩白终于使二郎神凝聚心神。再沉默便要让人起疑了,他当机立断,一声“那也未必”,便向玉帝请求进峨眉山去查此事。

      不能不服这二郎真君,这次,他又赌赢了。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向求安逸稳妥惯了的玉帝当然不会答应。只是,那句“算了,还是先别惹那猴子的好”,让二郎神看向这身为三界主宰的舅舅的眼神凌厉无比。

      远在峨嵋的孙悟空自然不知道他的“玉帝老哥哥”无意间撩拨了一下他的“死对头”。有了刚才惊动天庭的山摇地动,想着太白金星临走时了然的表情,他知道,该是“唠叨”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不知是不是潜意思里在模仿他的授业恩师,打发走了因法力小成而兴高采烈的沉香,孙悟空倒是最后化成了“唠叨“的模样,给在等待中不觉睡去的沉香盖上了一床被子,却不肯让“唠叨”与“嘟囔”当面道别。似乎这样,便能弱化了凡间的那“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也”中强调的伤感;似乎这样,那些属于“唠叨”和“嘟囔”的日子便会如这最后的话语一般渐渐消散在他们一起历经三载寒暑的林间,了无踪迹;似乎这样,便能赖掉他违了诺言的事实 ^0^。

      可是,相见争如不见,这话对那个在林间奔跑呼喊的少年并不适用。他要最后见一见“唠叨”,对他说谢谢,跟他道别。他已经历了几次别离,却从没有如眼下这般恐惧日后极有可能的永不再见。是的,他尚可以见到孙悟空,尚可以暗怀感激的尊称他一声“圣佛”或者“师伯”;可是,“唠叨”呢?那个收敛了猴性隐藏了佛性、以猎户的姿态出现的“唠叨”呢?那个板起脸来教训他、又如父兄一样关照他的“唠叨”呢?那个他最愿意也最该称他一声“师父”的“唠叨”呢?如今,他也只能对着满目的青翠大喊:唠叨,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总觉得,这也许是“唠叨”最后送给沉香的礼物: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感情,是要藏在心里的。你可以永远的记住它,但是,请不要轻易的泄漏出来,因为,后果也许不是你能承担的了的。看他日后的那场感情纠葛,就知道,这次,他并没有领悟。

      也是。山中三年的修炼并没有增加他尘世的阅历,他的心智,似乎还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何况,他此刻的心里除了离别情绪,便是那种大事将成的雀跃与得意。他出了峨嵋,直奔华山,满心以为一切都将水到渠成,却结结实实的在事实面前碰了壁。

      他当然没有救出母亲,却又收到了他的二郎神舅舅送给他的一份大礼——一个虚幻的时空,还有那五千本书。这份礼物,对喜爱读书、并将之当成一种理想而舒适的生活状态的人而言,那真是一份绝佳的机遇;然而在沉香看来,却仅仅是一种可恶的阻碍罢了。

      此刻不是羡慕沉香兼怒他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时候,笑。我得再佩服一下二郎神身为人家舅舅的远见和良苦用心。沉香劈不开那个光柱,他是早就知道的,除了盘古开天时用的神斧,没有任何东西能破除那个光柱,当然,除了他自己的咒语。他所设下的这一关实是一石三鸟:掩人耳目,拖延时间,磨练沉香——最主要的,当然是后者。记得面对梅山兄弟的担忧时,二郎神别有深意的一笑:就是孙悟空来了,也未必能过得了这一关。不妨大胆猜测,这一关是他在确信沉香跟着孙悟空学艺时设下的,听他说“名师调教出来的徒弟就有这样的毛病”时嘲讽中暗含的无奈,我更愿意把这所谓的关卡考验当成一次补救。人说读书修身养性,想必二郎神就是盼着沉香能由此通古今,明事理,知方寸,敛了那变本加厉的毛躁性儿的。

      然而孩子是需要在真实的时间里一点一滴的磨练的。二十岁的少年可以只有十六七岁的心智,可是,决不会有人因为五千本书一瞬间成长了三岁(当然是指心理年龄,笑)。梅山老二说“二爷失算了”,歪打正着。你看他初返华山凭着一时意气误伤小玉,后来知丁香被掳,仗着自己新鲜出炉的本领大大咧咧的撞上门去要人,被识破计策后不去另谋对策却寻人出气,这之间有多大长进?一样的莽撞冲动。丁香被众人踩踏的委屈可是完完全全要算在他身上了。

      至于沉香提出“咱们爷俩单挑”屡伤二郎神不着后看着斧子懊恼的说“总差一点”,惹得二郎神又气又好笑,一边漫不经心的单手运枪逼得沉香步步后退,一边一时忘形忍不住训起外甥:一定是练功的时候总是差不多差不多,到关键时刻就差一点。丁香更是在一旁恨得不顾自己被挟持,顿足埋怨:沉香,我这辈子就毁在你这差不多上了!

      这一节,旁人看来,煞是好笑,却不知能不能意识到那种种的暗示关联。二郎神的言语行为自不必说,丁香情急之下的埋怨又流露出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怀?——她用三年的时间,在花开最鲜妍的日子苦苦的等待一个承诺的兑现,她已把自己对日后的憧憬与希望都糅进思念寄托在眼前这个曾对她许下诺言的人身上,所以,华山小镇上她不避嫌疑不避污脏,牵了沉香的手高高兴兴的说:我们回家吧。所以,方才,她喊出了“我这辈子”——沉香,你明不明白?天晓得。

      当然,哮天犬是知道的,他恰恰在丁香脚下卧了这三年。这三年里,丁香每每或捧剑凝视,或拔剑起舞,或风露立中宵的时候,那双注视着她一举一动的小眼睛不自觉的也会流露出思念。因为思念而渐渐开始的思考,使他开始有了自己独立的情感。当然,仅仅是思考而已,绝非质疑,他天性中对主人的眷恋与忠诚依然是压倒一切的。尽管如此,看他在沉香叫阵时,那一跃而出的冲天之势,确实让人颇费思量的,毕竟,他刚刚被丁香试图策反过。看他当时的神态,听他拒绝丁香时那种有气无力的语气,还有微微流露出的对二郎神的抱怨,那种近于伤感的失落,刚让人稍感揪心,下一刻就见他如此雀跃积极,这其中的缘由……你猜不到么?^_^

      我不敢质疑哮天犬对二郎神的忠心,却着实好奇他内心冲突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想法闪过(自行想象吧,说出来,怕阿哮会扑上来咬 >_< )。毕竟,眼见的都是二郎神对他的不假辞色,以及没用时“毫不留情的一脚揣开”;丁香却在他落难遭人欺负的时候收留了他,照顾他三年,还在他死时伤心落泪。他自以为再怨怼也绝不会“背叛我真正的主人”,却对丁香心存愧疚。谁知道他心里会不会就此埋下一粒种子,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不知不觉的破土,最后长成一蔓绊脚的藤萝?

      哮天犬的这种情形,二郎神自然察觉到了。身为司法天神,他无疑是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旁人难以企及的远见。就在哮天犬趴在殿前的栏杆上不知在回味什么的时候,梅山老四走过来说:二爷叫你。

      大殿里的气氛很好,主仆之间也很温馨,可是,却让人觉得有点诡异和好笑(冒着被二哥的fans踩的危险我也要说 -_-||| )。也许是因为哮天犬一边暗暗咽着口水一边耸着鼻子怯怯说;主人,如果有可能,属下也想吃肉。也许是因为二郎神自沉香之事以来,第一次对自己幻成人形的狗狗毫不掩饰的露出喜爱的神色(有人说是“慈爱”, -_-||| ),并抚慰性的抚摸他乱糟糟的头发。而最让人侧目的,却是二郎神的那句“当初你闯下祸端,我若不惩罚你,恐怕就没法管束别人了”。哮天犬闯下什么祸端?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他醉酒时把宝莲灯丢到下界寻不着这一事了,若果真如此,替这单纯的狗狗一哭吧。

      不难猜到,就是这次,二郎神把他的计划透漏给爱犬,于是才有了哮天犬后来在沉香上门讨人时的冲天一跃。只是,你相信我们的司法天神所解释的把哮天犬贬下凡去的理由么?

      网友风中梦想深入评论过这个人物,并有著名的“闷骚论”,笑。若用比较温和平常的说法,那就是:他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早年的际遇养成了他如今近于冷漠的冷静自持,这种情形,就他的职责而言,当然再好不过。可是对他自身,还有他亲近信任的人而言,那可真是不大好玩了,有哮天犬为证。

      哮天犬被贬前那段时间,可说是二郎神内心的熔岩接近沸点的时候,他需要一个哪怕是极小出口,将炎炎火气释出。有些人,心里越苦,越不肯表露,然而他越亲近的人往往越会承受他莫名其妙的脾气。可怜的哮天犬就这样撞到了枪口上,他不明白何以会如此,想必二郎神的当时的理由也只是:宝莲灯是女娲的遗物,是三界内难得一见的神器,又是三妹的宝物,岂能任哮天犬说丢就丢?就哮天犬的这种性子,不定什么时候闯下什么不可收拾的祸事,且让他去下界呆着吧。
      这当然是迁怒,很难说他日后有没有后悔,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知自己的失策——不该放任哮天犬呆在丁香家。

      二郎神是早知道他的爱犬落足丁府的,毋庸置疑。自那个麻烦不断的小子进了峨嵋,意外之事接踵而至,稍知底蕴之人大约都明白该密切监视峨嵋和华山的,常于各界往来奔走消息灵通如太白者(越想越觉得这老倌儿整一个高级跑腿的-_-|||),颇为得意自己由峨嵋地动猜到个大概,冲猴子抛罢媚眼,又一本正经的把金经幢的幌子在金銮殿上装个十足,显然是一早有事没事就盯住了琢磨^-^。与这些装蒜的撑伞的有心无力的不同的是,促成并默许事态发展的二郎舅舅,是结结实实的手握调兵遣将大权的,用了也白用,不用没准儿反而有人跳出来说你徇私呢,既然已堵住了峨嵋,那在与刘家关系匪浅的丁府周围伏下个把人也是个理所当然。于是,他意外又颇有点惊喜的发现哮天犬被丁香收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左右是不用担心阿哮下凡后的生活了,这潜意识里刚一少了点悬挂,几乎是一瞬间又打起了算盘。

      华山禁地那个有自动识别功能的关卡首先帮他达成了两件事:给阿哮一点念想让他去琢磨,让丁香自由出入华山禁地——如她所愿,也正好让她去陪陪他的宝贝妹妹,顺便让这未来的婆媳俩培养一下感情^-^。至于后来阿哮在第一时间报告他沉香的出现,我敢用阿哮的玉树临风打赌,这才是他顶顶顶顶重要的目的;而且,一举两得:一为沉香,二嘛,当然是把阿哮招回来,他在下界未免呆的太久也太舒坦了些,等闲变却故人心,故“犬”的心虽然等闲不会变,可偶尔也得考虑一下人家的情绪嘛。何况,从某方面看,丁府大小姐这个主人当的确实要比杨戬哥哥好些,以至后来阿哮面对丁香的责问支支吾吾,事后居然还趴在栏杆上回味,杨戬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了:白跟了我几千年,就因为那一点点恩惠,居然还会被凡间小丫头的怀柔手段所惑,哪天叫人给卖了都不知道。罢了,也别让他折磨自己单纯的脑袋了,索性说都给你听,真要坏了大事,横横,瞧我饶你不饶?

      我曾非常非常恶劣的想,杨戬原觉得就自己的计划,多个哮天犬少个哮天犬,其实本没多大区别的(哮天犬后找回了宝莲灯是意外之喜却也是他分内之事,你说他借酒使性做什么不好偏偏摸到了这个宝贝),关键在于,主仆几千年都患难与共过来了,没道理现在自己在这边为众仙的福祉殚精竭虑,他却在下界优哉游哉的过起宠物的日子,这实在是太太太让人不爽了,于是于是,一番“触膝深谈”后,阿哮就乐乐颠颠的开始了他的新一轮奔波。

      杨戬的心情现在也是大好,沉香学艺归来并出乎意料的顺利的过了关,哮天犬回来了,又带来了宝莲灯的消息,眼见的前景似一片明媚,以至大殿前他心情颇好的陪外甥耍耍兼教训教训这个初出茅庐的狂妄小子。只是,他怕想不到,下一刻,这个胆大妄为的外甥又在灵霄殿演出一场好戏。

      人说外甥多似舅,果然不是随便说说的。看这舅甥两个,一个要凭一己之力去改那至高无上的天规,一个干脆冒充了玉帝金銮殿上好一番折腾,一样的胆量非凡敢想敢做,只是火候差的不只一星半点了。于是啊,苦命的杨戬哥哥,舍己为甥的杨戬哥哥,最能隐忍的杨戬哥哥,一边嘀咕着沉香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蠢事啊,一边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对含冤莫白的一脸苦相的哮天犬说:算了,这个哑巴亏,我们自己吃了吧。

      可怜的杨戬,你当然得自己吃下了,谁让你是人家舅舅呢。沉香做的好事,敢跟天庭抢人的猪八戒听着都瞠目结舌了半天,一番赌气发作,急急的把徒弟扫地出门。想必老猪也在大叹:佛主啊,你看看我这一个两个,收的都是什么徒弟

      这连大而化之的猪八戒都为之忧虑、被二郎神遮掩的种种隐患,沉香是不会想到的,他此刻已然回到了刘家庄。三载艺成,母亲依然被困然已有了可期的自由,于是在天庭的那场闹剧风流云散后,他自然而然的想起自小相依为命、却在三年前苏州的那个姹紫嫣红的季节别离的父亲,还有那个承载了他所有童年记忆的家。他想像了父子相见的种种场景,就是没有想到如今的阴阳相隔。

      你能明了那种遽然的失望与潮水般涌上的不安么?原以为会看到父亲或惊喜或佯怒的表情,然而推开斑驳的木门,入眼却是在厚厚的灰尘下沉默的家什,以及角落里微微颤动的蛛网,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那是微雨后的清晨,也许刚过了清明。空气湿湿凉凉的,弥漫着松香,往日父亲最易在这种时候一时兴起在村头的树林里吟诵些村民们听不懂的东西,沉香记得有一次老夫子无意中听到,皱一下眉摇摇头走了,第二天便有人上门问父亲是不是中意哪家姑娘了,父亲却只是苦笑。——如今还是这片树林,可是父亲呢?父亲就真的成了眼前的一抔黄土?沉香不相信

      二郎神是早知哮天犬落足于丁府的,毋庸置疑。至沉香进了峨嵋,意外之事接踵而至,稍知底细之人大约都明白该密切监视峨嵋与华山的。常于各界往来奔走如太白者,对峨嵋地动之实心知肚明,并乐于为沉香师徒掩饰,显然是没事就盯住了琢磨,也许还发现了蛛丝马迹。那么,一手促成现状并密切关注、期望它朝着自己的目标发展的二郎神自是不会漏下可以掌握的一丝一毫。他手有调兵遣将之权,既然已派人伏在了峨嵋,自然也不会漏下与刘家关系匪浅的华山丁府。于是,他意外的得知哮天犬被丁香收留,也顺便由着丁香出入华山禁地,给在牢里苦苦度日的三妹一点慰藉。

      他第一时间知道了沉香艺成后的下落,再一次见识了哮天犬非常的忠诚,却没有料到哮天犬不同以往的困惑与犹疑。然而这一次却没有理由、也不愿再将他逐离身边了。他选择了另一种风险:把计划告诉哮天犬。

      不是没有想过这样做究竟妥不妥当的。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二郎神自然知道。看迄今他所坦承谋划之人,除了太上老君,也不过一个密室里静养的龙公主而已。如今加上这个忠诚有余然智计不足的哮天犬,就不能不让人悬心。想来,此举也许更多的是他感情上的选择罢了。

      因为那一次的迁怒,心下微疚;因为深知煎熬之苦,不愿哮天犬遭遇无谓的烦恼;因为他明白,就算后来所有人都离开了,哮天犬还是会留下;因为他们是几千年来患难与共的主仆。

      哮天犬是不知这其中关节的,此时他除了满心感激主人的信任、暗暗决定日后加倍的卖力,还有一点深预此事的得意与骄傲,起码在他乍着胆子要求“属下也想吃肉”的时候,是万万想不到明日的飞来横祸的。

      二郎神也想不到。事实再一次证明,他这个胡闹惯了的外甥行事总是近于妄为的出人意表。面对哮天犬一脸的“含冤莫白”,他颇为头痛的想到,那灵霄殿上斥王母、赦哪吒、欲请沉香母子上天、并狠狠地削了他一顿的醉酒玉帝,多半是沉香捣鬼了。虽无实据,然考较其中利害,还是宁信其有的好,于是沉吟半晌决定:“这个哑巴亏我们自己吃了吧。”

      一向大而化之的净坛使者却是另一番反应。他料不到徒儿如此的胆大妄为,却深深的明白万一此事大白的后果,不全然是畏事,他惊怒之下赌气说佛主也保不了你们时想得更多的是佛道争端万不可因此而起。真真假假一番发作,把有口难辨的敖春扫地出门,逼着他去寻沉香。

      而这让猪八戒忧虑、被二郎神遮掩的种种隐患,沉香是不会想到的,他此刻已经回到了刘家庄。三载艺成,母亲依然被困然已有了可期的自由,于是在天庭的那场闹剧风流云散后,他自然而然的想起自小相依为命、却在苏州的那个姹紫嫣红的季节别离的父亲,还有那个承载了他所有童年记忆的家。他想像了父子相见的种种场景,就是没有想到如今的阴阳相隔。

      你能明了那种遽然的失望与潮水般涌上的不安么?原以为会看到父亲或惊喜或佯怒的表情,然而推开斑驳的木门,入眼却是一室的冷寂,只有家什上厚厚的浮尘还有那遍布的蛛网昭示着主人的久久未归。怎会是这样?沉香的心中一凉:自己离家已有四年,父亲,竟然至今未归么?

      门外,邻人面面相觑:该如何告诉眼前这个自幼失恃的孩子,他的父亲如今已经不在了呢?

      而沉香,尽管已经从村民们的神色中有了不安的预感,然而看到眼前简陋的墓碑上大书的歪歪扭扭的五个字,还是彻底的呆住——“刘彦昌之墓”,村里,只有父亲是叫刘彦昌吧?眩晕中,有什么从眼前飞快的闪过——是了,那是儿时给他洗衣喂饭的父亲,夜夜床前哄他入眠的父亲,苦口婆心劝他读书的父亲,恼他处处惹祸罚他糊灯笼的父亲,神色凛然的冲着门外的沉沉夜色大喝“不管你是什么孤魂野鬼,有本事冲我刘彦昌来,别吓着孩子”的父亲,阻他离家时情急之下喊出“你是爹活着的唯一的理由”的父亲……只是,父亲,沉香已经回来了,而你如今竟在何处?

      村民的话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渐渐传入沉香的耳中。双目慢慢的重聚了焦距,看着这眼前的一抔黄土,胸中怒气渐生:不,我不相信,父亲绝对绝对不该也不会在这黄土下面的!

      下面的事情,在常人看来,多半要唾一声“大逆不道”的。然而对于沉香,因为已有了那样蔑视天规的父母,这世间什么礼法规范,全然不在他眼中,他行事也最是随心。于是在村民的惊呼声中,他看到了棺内的空空如也。悲愤稍去,疑云突起,思索半晌,就有了夜探地府之举。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是一场灾难。沉香于见父亲久被酷刑折磨而起的心痛愧疚中,因阎王冲口而出的“妖孽”,大怒扬斧,终至掀了十八层地狱,放跑几十万恶鬼,使得阴阳两界至此不得安宁,更差点将账簿司毁于一旦。他那时已将母亲淳淳劝告的“不要与天庭对抗”忘到脑后,只想着先出了胸中这口恶气。少年人爱逞血气之勇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绝对想不到的是:天庭此刻正欲赦免他的母亲。

      灵霄殿上,众仙列班静待。玉帝缓缓开口:既然众仙都觉得可以赦免三圣母,那就赦免了吧。

      纵然是隐隐有预感,二郎神闻言依然吃惊的抬眼望向御座,他料不到此事竟然如此顺利——天规是王母心血所系,她岂容别人挑战她的权威?然而王母此时虽是一脸不豫,却一言不发只紧紧的瞪着玉帝。他缓缓垂下眼睛,心情复杂难辨:三妹就要恢复自由了么?我应该是高兴的。只是,只是那原来的计划,这段时间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三妹怕是再也不愿意喊我一声“二哥”了吧,还有沉香…… 心思百转,脸上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淡淡的领了旨,就听王母语带不满的提起了百花仙子。是了,差点忘了这件事,心下一紧:百花尚在牛魔王手中,那好色的老牛至今留着这祸患,此事该如何了结? 急切间尚未想好对策,就见阎王跌跌撞撞的闯进殿来,一迭声的“大祸啊大祸”。

      此下峰回路转,二郎神心里却没有喜悦。三妹暂不得赦免倒也罢了,自己终究会救她自由。只是沉香毫无意义的使气行为使他愤怒,正想着须的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变本加厉恣意妄为的孩子的时候,嫦娥急急出列说:二郎神此去不妥。

      又是嫦娥。二郎神略带失望的看着她,心中烦忧:你能说出这些反对的理由,却为什么不肯再深想?现在你既不明所以,就别这么积极插手了可好?耳听的她保举李靖父子,已不能再沉默,当下绷紧了声音:嫦娥,你明明知道哪吒曾因包庇沉香而被罚面壁,现在又保举他来拿沉香……你居心何在!

      嫦娥轻轻一笑,恍若花开,嘴里却字字讥诮:沉香不会法术之前你都屡屡让他逃脱,而今他学了法术,你再抓他……

      他不由一叹。无意纠缠,无法纠缠,然而自己终究是落了下风。他成了李靖的副帅,此行又多了不可知的变数。领命离殿时,深深的看了一眼嫦娥,心中恼怒,却是无可奈何。

      对阎王却没这般顾虑,就在灵霄殿前,二郎神冷冷的责问:沉香大闹地狱,你为何不先禀报我!
      阎王想不明白,在他看来,地狱被砸,阴间大乱,人间也因此遭劫,此等大事本就该火速上报,二郎神为什么却责怪自己没先禀报他?正琢磨间,白无常来报:哮天犬偷偷去刘家村见了沉香。

      昨夜子时哮天犬一直跟我在一起,哪里也没有去。

      灵霄殿上,二郎神抢先开口,否认个干脆利落,他知道白无常看到的决非哮天犬。原是想省了这节外生枝纠缠不清,却被哪吒一把揪住作了把柄。

      自做了司法天神,二郎神何曾如此被动过?哪吒咄咄逼人,直斥他欺君,请宣哮天犬前来对质,又扬言已请了斗战胜佛守在殿外防他元神出窍串口供,竟似一心要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了!哪吒为何这般坚定?二郎神心中不安渐渐扩大:看眼下着困境,竟只能寄望于哮天犬不可预测的回答了么?

      哮天犬终还是无法与主人心灵相通。小……小人没有和主人在一起。此言一出,二郎神闭上眼深深的叹一口气,王母更是惊得从宝座上站起,众仙里面只有老君还是半眯着眼纹丝不动。

      无可挽回了么?事到如今,二郎神反而出奇的镇定,只迅速的思索:解铃需的系铃人,还得从哪吒身上下手,只需要一个理由,只需要一个理由……灵光乍现,蓦地扬手:等等!

      杨戬犯下欺君之罪,死而无憾。二郎神语气稍顿,神色一整:敢问陛下,哪吒未经许可擅自将孙悟空引至灵霄宝殿外,是不是也算欺君?

      王母大喜,她怎肯任人将自己好不容易笼络住、人人皆知是她得力下属的司法天神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可恨方才自己竟是一点也没法插手,现在终于找到一个理由,哪怕牵强,倒也可以拿来救急。立时止了慌乱,恢复了那雍容之态,从容喝人将哪吒一同拿下。

      哪吒却傲然开口,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朗声道出自己其实并未请得孙悟空守在殿外,刚才只为诈二郎神罢了。他真是小瞧了这天条掌管者的威严和手段。

      宝座上,王母笑得格外愉快:这可是你不打自招。也不理会玉帝那声明显带有求恳之意的“娘娘”,作势坚持要将这两人一犬一同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情况急转直下,满殿哗然。对比众人与方才仅要处置他们主仆时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二郎神不可能一点都不在意,但他的一颗心算是可以放回原处了,王母的袒护之意再清楚不过。只不知此时,他可曾想到自己已经开始、不久之后愈加彻底的背叛?也许,这不该叫做背叛的,毕竟一直以来,他只是尽自己的能力用最大限度的公正与无私做自己的份内之事罢了,从来从来,都不曾沦为王母的私器。然而那么长久以来,众人轻他远他,敬他畏他,连亲舅舅都对他淡漠视之,得了便寻他个不小心便当众斥责一番以示公允;只有王母,也只有王母愿意照拂他,提携他,信任他,支持他,以至人人都当他是王母面前的红人而礼敬三分。且不管王母最初的用心是什么,她总算是这个冷漠的天庭里,唯一的那个明里暗里底气十足的表现出“我就是宠他护他”的不算温暖、却足以铭感的存在。我始终相信,倘若可以选择,他是真的不愿意与王母对阵的。这世上最应该回报的,除了养育之情,便是这知遇之恩了。当他日后在自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终于深深的彻底的辜负了这份信任,面对王母凌厉的报复的时候,在他心里,愧疚是远远多过怨愤的吧?

      这些却是后话了。眼下的情形是,大殿上一片混乱,李靖当局者迷,开口求情却连边儿都沾不上,立时给堵了回来。旁人或有人猜到王母的用心,却是宁愿先赔上哪吒也不愿二郎神轻轻的避过此劫继续踞于高位,又或者人微言轻不便开口。总之是眼看实在要无法收拾了,那抱定注意不到关键时刻决不插手的太上老君终于急急开口,言毕还不忘斜斜的飞了二郎神一眼。

      二郎神自然是看见了,心中暗骂:老狐狸,公报私仇,很得意么?方才由着我独个挣扎,这时候倒开口市恩了。明知道我的计划,却总显着自己公正超然,想着将来万一事不成时好撇清么?

      他倒不是真的怪老君迟迟不肯援手——老君为了一个他完全可以袖手的计划,已经牺牲不少,况且如今局势未明,他如何肯又如何能让自己过早的为人注目?——只是现在,二郎神再真切不过的感到了孤单:早已经不能也不想指望众仙的相助了,以前行事大胆却一直无所损伤,除了自己谨慎心细外,倒有大半因为王母极度的宠信与袒护。然而就自己现在的计划而言,却注定要与她背道而驰的,这,能隐瞒多久不被怀疑?自己真的能从头至尾的孤军奋战么?

      他想着这段时日来众人对王母愈来愈多的不满,心下微微一叹:娘娘,杨戬要辜负你的信任了,你一直不肯改了自己的坚持去修正天规,杨戬独个势单力薄,也只能用些手段,利用一下众人了。他日真相得白,他日真相得白……正心中黯然之际,忽听得哪吒请旨揽过百花一案。

      哪吒倒是仗义。当日沉香为此事开口相求,他想也不想就爽快的答应,如今正把自己推到风口上。谁让他刚刚还试图扳倒整个天庭皆知被王母倚为腹心的司法天神呢?倒也佩服他的胆气,王母极尽苛刻之能,他半点也不畏缩,嘴里仍然讥道:娘娘做事,真是公正无视啊。——他想的自然是待助沉香救出了百花,拿了证据,看王母还能如何袒护二郎神。

      这哪吒的脾性儿在天庭里也算是出了名的。他幼时因闹东海剥龙筋失了肉身,借莲藕复活后对东海自不必提,还曾把处置失当的父亲逼个走投无路。他从来就不大理会规范礼法,也从来都不是个怕事的主。就三圣母之事,嫦娥、龙四、百花因是其手帕之交自不肯袖手,猪八戒孙悟空是人半真半假的用计使之插手,其余之人谁肯与炙手可热的司法天神及其背后的王母作对?只有哪吒,闻不平而奋起,从一开始就积极的帮助沉香,颇有人间的那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之气。不然,以他与杨戬在下界助姜尚伐纣时还算不错的私谊,何至于此?然而他万万料不到的是,他所帮助的这人竟是心志不坚不大成器的,这里他依约揽事上身并请玉帝软禁二郎神,那边,沉香已决定要放弃这一切与小玉远走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