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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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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经年的雪,停停住住下了三日有余,又过了七八日方才消褪。胤礽又被召去一次,回来后告诉我,皇上此次召了众臣同去,对众人说,每见胤礽一次,心中便愈觉宽慰,时下事已明白,朕的身体也觉大好了。言外之意,便是暗示众人保奏复立。我虽记不清准确的时日,但也知道此事横竖拖不过春天,只默默等候旨意,想着当初离开毓庆宫时的狼狈,此番回去还要面对太子妃与一干侧福晋等,心中难免忧烦,但转念想到可与胤礽朝夕相对,又忍不住欢喜,一时可谓喜忧参半。
正月十五,咸安宫的太监寻来几盏白纱宫灯,我和胤礽坐在窗边儿写灯谜,他信手写了两盏,我却还举着笔,冥思苦想。
他用笔戳戳我的笔稍儿:“还没想出?墨要干了。”
我恼怒的瞥他一眼,匆忙下笔,才写了‘春日’两字,忽听得院门被人推开,抻头看去,是魏珠带了一对太监侍从,个个身着正装,异常隆重,由咸安宫两名太监引着过来。走至殿门外停下,双手执一黄色卷轴:“二阿哥听旨!”
胤礽连忙起身,朝我看了看,又对镜照了一照,拉我朝外走,到殿外台阶下,我二人并咸安宫众人悉数跪下。
魏珠展开圣旨,郎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二阿哥胤礽早先罹患狂易之症,心性失常、言辞颠倒 、举动不经,故至咸安宫医治调养,后查大阿哥胤褆镇魇胤礽,遂拘役胤褆,并将所查镇魇之物悉数清除,朕近观胤礽神志复察,举止得宜,特准其回宫修养,并复释毓庆宫奴众,以期早日消除病症,痊愈复朝。”
胤礽磕头谢恩,众人跟着站起,魏珠面上含笑:“二爷,恭喜了。”
胤礽接过圣旨,回头看我,扬眉一笑,双眼熠熠有光,我不觉一怔。
魏珠身后快步走出一个太监,朝胤礽磕了个响头:“爷,奴才伺候您回宫。”我一看,正是先前拘起来的小张子。
胤礽笑着拉他起来,大力拍拍他的肩膀,他竟要落泪,忙拭了眼角道:“爷,福晋们都在毓庆宫候着呢,奴才赶紧给您打点细软吧。”
“好。”胤礽道,又朝我说,“雨霏,快去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回去。”
我正点头,魏珠上前一步,手中拂尘将我一拦,朝胤礽道:“二爷,万岁爷说了,雨霏姑娘心思细腻,在御前伺候得好,嘱咐老奴带她回乾清宫。”
我心中很是一惊,万万没料到康熙会下这等旨意,胤礽本已走上台阶,听到这话立时定住,再回过身,脸上已无半分笑意。
我赶紧道:“奴婢小小一个宫女,得皇上记挂,不胜惭愧。公公稍候,待奴婢帮张公公收拾了二爷的衣物,再打点好自己的细软,这就随公公回去。”
魏珠点头:“姑娘手脚麻利些,洒家在殿外候着。”
我便进了殿,直接先回了自己的西厢,胤礽跟了我过来,掩上屋门,满脸阴郁。
“皇阿玛这是给我提醒儿呢,他总不愿让我痛快。”
我拉住他的手:“胤礽,还是那句话,你对别人好,别人便会对你好。皇上让你不痛快,可你又何尝让他痛快了?”
“雨霏……你……我何时气他害他了?”
“你没气他害他,但你的身份、你之前的行事作风多少让他担心。”
“担心?哼,说到底他是不信任我,既然不信任又为何要放我出去,幽禁一辈子岂不就安心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拉着他道:“胤礽,说什么傻话,你先前心心念念得要离开,现在真得了恩典,你倒不高兴了。”我睨目看他,笑着问,“阔别数月,难道你就真不想见那些为你日日垂泪的如花美眷?”
他冷笑一声:“她们会为我日日垂泪吗?她们嫁得是皇太子,不是胤礽。除了睿雅,没有哪个真心对我。”
我笑着摇头:“这可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了。”
他拍拍脑门,突然说:“噢,我错了,其实还有一人。”
我问:“谁呀?”
他道:“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我一愣:“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而不答。
“是谁乱嚼舌头……”我撇嘴道:“什么还有一人,我又不是你的那些……”我想说妻妾,但觉得别扭,便缄口。
他抱住我的腰,轻声说:“雨霏,旁人令我心寒时,你总能站出来为我取暖。所以我才会气皇阿玛将你带走,我不希望你卷入这些纷争。”
我回抱住他:“不想卷也已经卷进来了。就算是为了我你能不能多顺着皇上些,等到皇上心里舒畅了,没准就成全了咱们。”
他叹口气,无奈的点点头。
“反正都在宫里,你每日晨昏定省,总能碰上的。”我离开他的怀抱,拉开西厢门,“我帮你收拾包袱吧。”
去到东厢简单收拾了,交由小张子拿着,我在门口环视一周,问胤礽:“还有什么落下的没?”
他四处看看,到窗前将我写了两字的那盏宫灯拿在手里:“这个我带回去,等你日后去了,给我补上。”
我点头笑了,小张子不明所以的看看我们,只一劲儿的催促胤礽回宫,我再次看看胤礽,就提步回了西厢收拾东西,待全部打理妥当再出来时,胤礽他们早已不在,我随魏公公一路出了咸安宫,宫道看在眼中好似宽了不少,两侧宫墙也好像凭空拔高,往来的一队队宫女太监脚步无声,神态谦卑,我回首望了望咸安门的金漆扁额,只觉得过往的三个月像作梦一般,昨日还在风花雪月,对酒当歌,今日醒来便重新踏入这个杀伐纷绕的世界。
西三所丝毫没有节日气氛,众人对我重回御前也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异,大家相见依旧是点头而过,客气却没有多少情意。一月末,大学士马齐被拘、户部尚书王鸿绪免职还乡、李荣保、马武等人也被罢免,即便是已退休在家的佟国维亦受到了皇帝的斥责,康熙的一系列动作使之前的迷雾逐渐散去,人人都在静候东宫复立,希望这场变动就此结束,但我心里清楚,复立不过是暖冬河面上的一层薄冰,表面上的虚假安定,掩盖不住冰层下的激流暗潮。
因皇上亲口赞我‘心思细腻’,我便彻底卸除擦地增湿的活儿,转而在魏珠左右,由他直接管辖。胤礽自复释以来,日日来乾清宫早晚请安,康熙多半时间都会放下手头工作,屏退左右,亲自对他训诫教诲,训诫内容不得而知,但我在殿外候着,偶尔可以听到殿内传来笑声,这段时日,二人相处算得上是相当融洽。
三月初的一日,胤礽早上进殿,直到中午还未出来,魏珠进殿请示,出来后拿了康熙亲点的菜单吩咐御膳房加菜,我粗粗扫了菜单,新添的菜多半是过年时赏赐过的胤礽爱吃的菜。饭食做好,宫人在殿内摆起大桌,我跟随魏珠进殿服侍。
各色菜肴约摸摆了有近三十种,尚食的太监举了碗碟筷子在旁恭敬的站定,康熙携胤礽入座,对两侧的太监摆手:“你们下去吧,吃好了再传你们。”魏珠引太监退下,殿内便只剩我和他们两人。
康熙拿起筷子:“一样样指吃到嘴里也是味同嚼蜡,不如自己动手。今儿甭管那些虚礼,咱们就像平常百姓家的父子那样吃顿饭。”
胤礽笑道:“是。”拿起勺子半站起身从远处肴了一勺菜。
康熙伸手替他拎住垂下的袖筒:“看你最近消瘦了不少,朕命膳房做了你喜欢吃的菜,你多吃些。”
胤礽把勺子放在盘内:“儿臣瘦些并无什么大碍,倒是因儿臣累及皇阿玛伤心伤身才令儿臣日夜难安,悔不自已。”
康熙摇头笑笑,轻叹一声:“你们这几个兄弟呀……实在令朕……罢了罢了,朕已说过往事莫提,不提了,不提了。”
胤礽看着康熙的脸,愣了下神,随即起身夹了一块鸡肉放到康熙的碟子里。
“皇阿玛,儿臣记得您先前最爱吃这道绍兴醉鸡。”
康熙笑着夹起来咬一口:“这菜配绍兴女儿红佐酒最佳。”
胤礽的眼神在桌上巡视,定在最远处的酒壶上,我走过去取了酒壶,过来给二人斟上酒,胤礽不着痕迹的朝我一笑,我抿了唇,提着酒壶向后退两步站住。
他二人对酌几杯,康熙忽然说:“胤礽,朕把雨霏召回御前,你心里是否责怪朕?”
胤礽放下杯子,朝我看看,我正怔愣,听他说道:“儿臣带罪之身,蒙皇阿玛体恤,得以回宫养病,已是天大恩典,儿臣只盼早日赎罪,又怎敢奢望太多。”
康熙笑笑:“父子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你若真怪朕,朕也不会责备你的。”
胤礽闻言起身,跪在康熙面前,正色道:“儿臣绝无责怪皇阿玛之意,儿臣心中只是疑惑,不知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令得皇阿玛即便开释儿臣,却仍不愿完全信任儿臣。”
康熙伸手扶他起身,手按在他的肩头:“胤礽呀,朕做皇帝近五十年,所驭官员甚众,儿孙子侄亦不在少数。但放眼朝野,却没有几人能令朕放心倚赖。胤褆设蛊镇阉、胤禩妄博虚名,这些虽然现于这几月之间,却是始于很久以前,时至今日朕连自己的儿子都看不透了,还能再信何人?朕决意复释你并日日提点训诫,只是想要你知道,朕或许已不能做到完全信任一人,但相较旁人,朕更愿意选择相信你——朕一手养大的儿子。”
“朕留下雨霏并非因朕不信任你,而是你现下当务之急乃是洗心革面、重立威信,并不该沉溺于儿女私情。”
胤礽欲再次起身,被康熙按住,胤礽道:“皇阿玛,儿臣前次被废,心中悲愤难耐,并非只因皇太子地位不保,更是因皇阿玛指责儿臣窥探主帐、图谋不轨。儿臣心想,皇阿玛必是不再信任儿臣了,否则父子相处三十余载,怎会不知,儿臣无论如何行事,都绝不会对皇阿玛不利。”胤礽舒了口气,看着康熙道,“如今有幸得皇阿玛再次取信,儿臣心愿已足,便是终生只为一闲散宗室,亦不后悔。”
康熙笑着拍拍他的肩:“朕不会让你作闲散宗室,也不需要你的悔恨,朕只希望你日后不辜负朕的信任,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与朕同心。好了,说了这好一会儿话,菜都凉了,快吃吧。”
二人对视而笑,开始低头吃饭,我怔立着,默默回味之前的谈话,我虽深知帝王家薄情寡义,但此刻也宁愿相信这对父子间尚存真情。这场复立,或许迫于政治压力仓促而欠缺思虑,但其间闪现的哪怕一丝情意,也足以令我等后人唏唆不已。
用过饭胤礽离去,康熙至暖阁里休息,我便结束了当日的差事,沿着宫道回西三所,午后日头高照,春意盎然,我的心情也因之舒畅,见四下无人便甩开袖子迈了大步。快到西三所时肩头忽然被人一拍,我吓得猛回头,见了来人,转而笑道:“数月不见,三爷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