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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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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稳中过了三四日,这一天清早,天上飘起了淡淡的雪花,本已转暖的天气又骤然变冷,所幸立春之后,寒气渐退,这雪后劲不强,下了两个时辰便止住了。吃过午饭,小秋说今早路过花园,见梅花开得正艳,想要剪下几只摆在屋里。我想到这两日自己没怎么出门,便从她手中拿了瓶子,说不劳她动手,自己去剪,遣她睡午觉去了。
踏雪到了花园,果然在东墙角发现了几株的覆着薄雪的腊梅,擢秀敷荣,袅袅绽放,走到近前又闻到一股扑鼻的幽香,忽然想起句诗——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想这腊梅一年到头只在这寒风中开十几日,现在要把它一剪子剪下,还真有点不忍,就在我拿着剪子迟疑的时候,旁边响起了干净利落的‘咔嚓’一声,我侧目,一个面貌清秀的下人打扮的小姑娘,拿着一支梅花朝我笑道:“你是哪位主子手底下的,怎么举着剪子,光发呆,不动手啊?”
我笑笑,顺手也剪下一支,插在瓶里,道:“我不是伺候女眷们的丫头,这花是剪给自己的。”
她努努嘴,问:“那你是哪的丫环,爷房里的?”
我摇摇头,不想让她多问,反问道:“你是哪位主子手下的?”
她一面挥着剪子,一面说:“我是年主子房里的。”
年羹尧的妹妹?我正想打听打听这位有名的年妃,才张了口,身后便传来一阵笑声。
“姐姐,你看这梅花开得多好啊?”女子悦耳的声音。
“是啊,这几年都没见它这么艳过,玉枚,你也去取个花瓶,剪几枝回去,摆在我房里!”被唤作姐姐的那位答道。
虽辨不清声音,但玉枚这个名字我再熟悉不过,原来是嫡福晋到了。
我连忙转过去,福下身子请安。
福晋看见我,脸上没特别的表情,轻说了声:“起来吧!” 我直起腰,侧身站到一旁。她看了眼我手中的梅花,便侧过身和方才叫她姐姐的那个女子聊起来,全然不理我了。自那次事件之后,她再没找我谈过话,碰到我顶多也就是扫一眼,待我与其他下人无异。
趁她们聊天的时候,我偷眼去看那自称妹妹的女子,她一身淡粉色的碎花旗装,脸上没着多少脂粉,看起来却清新自然,一点也不逊于身边的嫡福晋。看打扮便知她该是位侧福晋。
我正揣测着她的身份,之前和我一同剪梅花的小丫头捧着瓶子走到她面前:“主子,梅花剪好了,您看这些够吗?”
噢,这就那位据传最得雍正宠爱的年妃了,我不禁又抻头多看了几眼,果然是淡雅秀丽的人物,心中思付,原来他喜欢的是这种飘逸型的女子!
她接过丫环手中的瓶子,转头对福晋笑道:“玉枚回去取花瓶可能要等些时候呢,姐姐若喜欢,就先拿走这瓶吧,回头我再让丫头剪些就是了!”
嗯,说话也这么妥贴,的确讨人喜欢,难怪他……
就在我有些灰溜溜地品评年妃的时候,四阿哥从东边的跨门走进来,看见我们一帮人聚在这儿,顿了顿步子,便朝这边儿走来。
主子奴才们都福身请安。
他摆手让我们起来,扫视一周,说道:“天气这么冷,怎么都到这来了?”
年氏轻笑着说:“雪后初晴,臣妾见园中腊梅开得正好,又想到姐姐近日总是闷在房中不出来,便邀姐姐来赏花,顺便舒活舒活筋骨!”
福晋陪笑着说:“妹妹有心了,我本就不好动,喜欢清静,近来又特别怕冷,所以就没怎么出来。”顿了顿,她又指着梅树说,“不过今年这梅花的确比往年艳多了,现下是季末过几日怕是就要败了,爷喜不喜欢,一会儿我让玉枚送一瓶到您书房去?”
四阿哥温和的笑了笑说了声‘也好’,上下看看她们二人,又道,“虽立春了,但这会儿正是乍暖还寒,你们该多穿些衣服,别受了凉。”
二人听了这话,都笑着欠了欠身子,福晋是浅尝辄止,年氏则笑得相当开心。
四阿哥朝二人点了点头,目光一扫又落在我的身上。
“你也来啦?”他淡淡地问。
年氏和那小丫头都侧头看过来,福晋立在原地,目不斜视。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我,又被那两人看得有些不自在,愣了愣,呐呐地答道:“是,我也来了。”
四阿哥瞟了我一眼没再深问,回头对两位福晋道:“你们赏花吧,别在外面待得太晚,我先走了。”
一行人又都福身恭送。
我身子才弯下,就听四阿哥说:“雨霏,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我一怔,又连忙转过脸朝刚直起身子的两位福晋行礼。
嫡福晋淡定的点点头,年氏则很是上心的看了我几眼。
我转头跟着四阿哥走,一盏茶的功夫,我们已经离开花园,穿过回廊,到了池塘边上。他漫无目的地绕着池塘走,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缓,最后在一株枯柳树下,他停住了。转过头,盯着我手上仅有的一只梅花看了看,问道:“近日敏儿可来找过你?”
“自打上次逛过灯会之后,格格就没再找过我。”我答道。
他点点头,又问:“每次出门敏儿是不是都要叫上萧烈?”
我一怔,有些明白了他问话的目的,想想道:“也不是每次,就是这两回叫上了他。”略顿顿,又补充,“格格说人多热闹,玩得才尽兴。”
他瞟了我一眼,背过身去,静了一会儿,说:“恭亲王近日身体暴恙,皇阿玛怜他勤于朝事,身心劳顿,特别恩准敏儿到恭亲王府小住一段,待王爷病体康复之后再回宫。所以,最近敏儿出入要比往常自由,凭她的性子,肯定会经常跑来找你,以后你见了她,不要总随她出门,也别让她再去找萧烈了。”
“好,我记下了。”我对着他的背身道。
他身子没动,轻‘嗯’了一声,说:“你既与萧烈有婚约,理当也不愿他与其他女子接近吧?”
我心中猛跳了几下,萧烈的行动力果然很快。
“萧烈告诉贝勒爷了?”
他回过头,一双眼睛直看着我:“昨日,他来府中求见我,说你师傅在世时帮你们订下婚约,要我放你出府成婚。”
我垂下头:“师傅是怜我二人孤苦无依。盼我们互相有个依靠。只因这是私事,所以不曾早些时候告诉贝勒爷。”
他便问:“那如今又为何告诉我了呢?”
“霓裳曲谱我已经助秦风完成,他前几日向我表明心意,问我是否愿意跟他。我恐贝勒爷对我有所安排,此事是不得不说了。”
他一笑,问道:“你可知秦风是谁?”
我咬了咬嘴唇:“我曾多次问贝勒爷,但是您未曾如实以告。我便想到他的身份必不简单。后来听闻他讲述自己身世。我便猜出他是太子。”
他背了手:“我早先给静若的恩典,便是将她引荐给太子。你既接了静若的职,这恩典也当是你的了。”
“贝勒爷为何要在太子身边放个女人?”我问。
“太子是储君,谁人不想与他交好?”他说得云淡风轻,“又有哪家女子,不想嫁他?”
“贝勒爷恕罪,这恩典,我怕是难以承受。”
“你不喜欢太子?”他反问。
我垂了眼帘:“我是已有婚约之人,对旁的男人自该敬而远之,何谈喜欢不喜欢?”
他忽然近前一步,鼻息只在我面前咫尺:“是么?那我酒醉那日,你为何不曾推开我?”
我未料到他会这样说,脸上腾的灼热起来,忙退了半步。
“贝勒爷何必重提旧事?是气我无法应承秦风这差事么?”我既羞又窘,只怕他看破了我的心思,气冲冲道,“早先您曾答应我,许我在差事上的自由,如今可是不算了?”
他垂目看我:“你若不愿,何不直接与我说。何苦编这婚约来推脱?”
我仰头道:“婚约确有其事,我没有骗人。”
他嘴角溢出笑意:“大清婚嫁需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二人可有父母写下的婚嫁聘书?可有媒人作证?”
我愣住。
“你二人师傅已仙逝,你师傅名姓并不在京城户籍册中,若说你们是无籍的流民,甚至是番邦匪民,亦无不可。这婚约又如何作数?”
我被他说得无言以对,我们不了解大清律,自然对户籍一事未做筹划,更不要提婚姻聘书等物。
他直视我,眼神冷冰。
我心中很是委屈,只觉得眼眶胀痛,泪水都要涌出,我用力逼回眼泪,咬着唇。
“所以,贝勒爷的意思是,我和萧烈随时可以变成无籍流民,番邦匪民,若不依贝勒爷所愿,恐怕难以活命?”他也是这样逼迫来顺入宫的么?这便是他的手段么?
然而他默默看了我半晌,却侧转了头,低声道:“以我的能力,处置两个流民自然容易。但我曾应承你们的,不会食言。太子于我而言,是极重要的人,我希望他身边可有我的人,以助我了解宫中情势,嫁入毓庆宫于寻常女子本是天大的恩典,但你既已心有所属,不愿跟着太子,我也不会强求。你入府尚不足一年,我已答应萧烈,待你入府满一年之期,就准你与他完婚。”
他这意外的回答,让我很震惊,我看向他的侧脸,他目视着远方,眼神清淡,看不出情绪。
我向他行了一礼,心中感觉踏实却又有些失落。
“多谢贝勒爷成全。”
那日的谈话便这样停止,五日后,我正和小秋在屋内吃早饭,忽听得院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出屋去看时,只见马总管站在院里,平日有事都是他差手下人过来吩咐,很少亲自来。我惶惶的走过去问。马总管却笑着说,‘姑娘不必忧心,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贝勒爷吩咐我来告诉姑娘一声,初八的差事不用去了。’我追问,‘爷还说了什么?’他摇头道,‘只说了这一句。’说罢,与我寒暄了几句,便走了。
我心中的顾虑被彻底扫清,不用再去面对秦风,这对我来说是如释重负,我不想欺骗他,也不想他痴心错付,更不希望自己卷入他的废立风波之中。而四阿哥这边,自上次谈话之后,他也不曾再给我安排什么差事,我也未敢再去请缨。
生活至此拉开了新的篇章,如果说以前我只是被动的,强迫自己去适应清朝的环境;那么现在,我便是主动的,积极的去接受这里的生活。这种改变,既源于我身份上的解脱,更源于我内心的成长。我终于明白,在清朝的生活法则,不是谨言慎行,而是求同存异。前者只能保证我让我安稳的活在这世上,而后者才会为我的生活带来真正的快乐。虽然,我仍然不认同男尊女卑,一夫多妻,也仍不承认人有贵贱,命运天定;但我还是从心里喜欢上了这里,我喜欢这没有污染的天空,没有汽车喇叭声的清晨,喜欢淡淡的炊烟味道,昏暗的烛光,喜欢听小秋没完没了的唠叨,和敏格格天真的提问,还有……四阿哥脸上那难得浮现一次的真挚笑容…… 而这先前如履薄冰的贝勒府,也开始让我逐渐有了家的感觉。我从未想过,之前若狼似虎的悲苦生活也可像现在这般惬意!
春寒料峭的二月转瞬即逝,再翻月历牌时,三月也已过了大半。贝勒府像一个状态良好的机器,在康熙四十五年的早春里匀速运行着。下人们像往常一样忙着各自的差事,小秋和我仍是整个府里最闲的下人,每日吃喝说笑,无聊时我也会拉她读些《诗经》,《论语》之类的书,萧烈照例每月来府几次,送信,看病,顺便来探望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虽短暂却很快乐,我们经常谈起一些在现代的事,讲起高考,大学,工作,人生,还常拿清朝作比较,每次都生出些怪谈,惹得两人一阵大笑;前院里有些人事变动,一个面生的男孩顶替了来顺的位置,鞍前马后的跟在总管旁边。四阿哥的生活起居像往常一样极有规律,自那次池塘边的谈话之后,他没再主动找过我,但我在府中闲逛的时候却总能偶遇他,他仿佛忘记了先前的旧事,绝口不提,而每次相遇之时他都会停住与我攀谈几句,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遣散周围的人,带我在园中散步,只聊一些诗书礼乐,乡野趣闻之类的闲散话题。那段日子里,我总是很享受这种偶遇,看着他淡淡的笑容,自己的心也无端欢快起来。他虽性情冰冷,却也绝非无情,他对我信守诺言,这让我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我心中喜欢他,却也不会说出口,但是我不会再去拼命压制自己的感情,而是小心的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平静的享受每一刻的相处,我希望这种平静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我回家的那日。
这段时日若说唯一奇怪的,便是敏格格并未像预料的那样频繁来找我。一个半月间她只来过一次,要我吹了几首曲子,又在园中逛了半日就离开了。我也没多想,只当是这位大小姐转了性,不再粘着他四哥了。不过几天后,她再次出现在我门口时,我的这种想法就有了些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