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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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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正是腊八,也就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从早上起,天色就灰蒙蒙的,过了晌午越发阴郁起来,整个天空仿佛被什么厚重的东西压着似的,沉甸甸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在黄昏时分,大片的雪花终于铺天盖地的飘落。
这是今冬首次降雪,也是我在清朝的第一场雪。
‘若是在现代的北京,估计明天得堵得水泄不通,唉,上学又要迟到了……’
我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双手托腮,痴痴的看着天空发呆,身上只穿件薄薄的夹棉衣服,风卷着雪片顺着袖口,领口灌进去,竟也不觉得寒冷!
“哎呀,雨霏姐,你怎么在雪地里坐着啊!还穿的这么少,冻着了怎么办!”小秋一进院子,见我坐在外面,大声埋怨起来,俨然一副管家模样,“快进屋吧,今儿是腊八,厨房里熬了腊八粥,我端来了一大锅呢!”
她响亮的声音把我从幻想中抽回来。曾几何时,堵车对于我来说都已经成为一种奢望了!我无奈的冲她笑了笑,没做更多的解释,起来掸掸散落在身上的雪,掀起棉布帘子跟着她进了屋。
屋里点了两个火盆,桌上又放了一个烛台,整个房间暖融融的。
我们俩面对面坐着,一人捧着一碗腊八粥。小秋果然发挥了她敢说敢干的个性,毫不谦让的端了一大盆粥来,足足够四个人喝的,想必这个举动在厨房又引起了不小的非议。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笑了。
“雨霏姐,你笑什么?”她一面狼吞虎咽的吃着,一面问道。
“我呀,笑你贪吃,明明只有两个人,却端来这么大一盆!”我含笑说道。
“这有什么,现在厨房里的人都不敢惹我。更何况,今天贝勒爷不在,这腊八粥本来就是熬给我们喝的,所以不用客气!”她得意的说。
“贝勒爷不在吗,大雪天的他去哪了?”我纳闷的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一早儿就出去了!”她自顾自地吃着。
我放下碗,想了一下,摸摸下巴说道:“嗯,我知道了,他肯定是去广济寺了!”
“呃?你怎么知道的,还这么肯定?”她仰头问我。
“呵呵,今天是腊八,传说佛祖释迦牟尼于这天成道,为了纪念他,各大寺庙都会在今天举行浴佛会,贝勒爷是尚佛之人,肯定是去参加法会了!”我说着,三下两下的喝完了碗里的粥。
小秋一副艳羡的样子:“雨霏姐,你懂的事真多!怪不得贝勒爷那么赏识你!”
我起身,一边穿着外衣一边笑道:“小丫头嘴越来越甜了!好了,我吃饱了,腊八粥你慢慢喝吧,记住,不许浪费噢!”
“雨霏姐,你穿外衣干什么?为什么还穿上男装?”小秋放下手里的碗,看着我问。
“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吃饱了就先睡吧,不用等我!”我边说边往外走。
“外面下雪了,你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她站起身惊诧的问。
“放心吧,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会儿就回来。”我怕她多问,敷衍了几句掀起帘子走出去。
“哎,雨霏姐,把这个拿上。”才走几步,小秋便追出来,硬是塞给我一件大红色的斗篷。
我没有推让接过斗篷,“行了,快回去吧!”
“外面冷,小心着凉!”走出院子的时候,小秋还在我背后不放心地喊道。
因天寒降雪路上并没多少行人,我踏雪一路来到兰韵楼,此楼坐落于河畔,河上架有石桥,是两岸交通的要塞,如此也使这楼外人流较旁处更密,即使在雪夜也透出几分热闹。我到楼前时,但见楼外有几辆马车,车夫正在伙计的指挥下调转车头向楼后处泊车。我在门口处找到伙计,按照约定的通报了姓名。立刻便有人从我手中接过折伞,并替我取了斗篷。
我被人引着上了二楼,见一处敞轩内灯烛明亮,人影闪动。走到近前,便在屋内十余位衣着华丽的公子中一眼看到了秦三。
他也马上看到了我,走出来迎道:“谢公子,很守时。”
我径直问道:“秦三公子,要如何比试?”
他一笑,引我进入轩内,对着众人道:“各位,谢公子,便是我先前提到,新近结识的朋友。谢公子精通音律,尤擅笛艺。我二人相约在此雅集中做个比试,不为了分高下,只是为了切磋技艺,请诸位做个评判。规矩嘛,就照往日的来办,各位觉得可好?”
轩内众人看起来都与他相熟,此时都笑着称好,也有人与我见礼。一下面对十几个陌生人的打量,我有点发窘。只是仓促的与众人行了礼,并未开口说什么,就随秦三走出来。
他带我走入与敞轩相连的一处房间,房内有两个套间,里间与轩内打通,此时用一面青布帐子隔开,只些微透出光亮。
“一会儿我二人便轮流入内,演奏一支曲子。”秦三指着外间道,“为了以示公平,另外一人也在此屋内另一间里坐着,并以棉花塞耳。”
这些有钱人着实会玩,我点头道:“谁先来?”
他示意伙计拿来一个铜板:“掷币。满文在上的,则先。”
我道:“好,那开始吧。”
他把铜板递给我,我高高抛起,落下一看,汉文在上。
他一笑,从腰间取下笛子,道:“承让了。”
我于是塞住耳朵,走到隔壁开间中等候。
不多时,里间响起笛声,我虽听不真切,却也大致听出他所吹奏的是忆江南,是笛曲中出名的古曲,也是音域跨度很大,节奏难以把握的一支曲子。他选了个高难度的,应是对自己的技术志在必得。
我握着自己的玉笛,心中忐忑不定。听他连贯的吹奏完整支曲子,见他朝我走来时,我的手心都开始冒汗了。
我扯掉耳中的棉团,站起身来。
“谢公子,请。”他温和地笑着,向我拱手。
我走入里间,在当中的椅子上坐定,椅子尚有余温。我把手在袍子上擦了几下,端起笛子放于唇边,几次运气都未发出,心里扑腾腾跳得厉害。我索性闭了眼,脑中浮现出四阿哥的面孔,想到他说,‘此事你不必过于挂心。倘若真输了,我也不会怪你’,才终于稳定了心绪。我深吸一口气,吹响了第一个音符,仍是依四阿哥建议,选择了霓裳羽衣曲。
平日从未尝试过闭起眼睛吹奏,今日一试,竟然感觉相当熟畅,得心应手。我开始真正的放松起来,随着音律起伏,情绪也渐渐被带动,眼前的黑暗似乎慢慢淡了,变亮了,我眼前出现了一副幻象,仿佛在黑幕中看到了一轮满月,袅袅升起,直挂中天,给天地镀上一层银灰,脚下也似有溪水潺潺流过,向远处的山脉流去,耳边有风吹过,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和溪水的凉爽拂过脸庞!
我想起了幼时学过的贝多芬的月光曲,我此刻的感受,就如同那个倾听的盲女一样,在黑暗中看到了倾心向往的景致。唯一的区别,便是我自己既是吹奏者,也是倾听者。我如此沉浸在与自我的隐秘交流之中,情绪越发高亢,以至于一曲吹完的时候,我还未回过神,仍在椅子上静坐。
“谢公子。”耳畔响起秦三公子的轻唤。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他俊俏的面孔,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在哪,在干什么?
“比试结果,要如何公布?”我于是问。
他不答,而是命人撤了帷帐,轩中已摆了一张条案,上面是两个敞口瓷罐。
他带我走到近前,我见瓷罐中各有几枚通体晶莹的珠子。他向伙计示意,伙计上前清点一番。
道:“两只瓷罐左手侧是先手的,右手侧是后手的。经过小人点算,左手侧内有珠七枚,右手侧有珠六枚。所以本次比试,是先手一一枚之差小胜。至于先手后手各是哪位。”伙计看向我们,笑道,“依照惯例,是不会当场揭示的。”
我立刻垂了眼帘,心中大感失望沮丧,不想去看秦三得意的样子。
趁着伙计抬桌案离开之际,我便跟着走出门外。
走了没几步,却听秦三在身后道:“谢姑娘留步。”
我回头:“怎么,秦三公子还要奚落败北之人么?”
他笑:“姑娘打算不告而别?”
我冷语道:“咱们之间,本无交情,还要告别么。”
他笑意更浓:“姑娘若如此走了,恐怕损失惨重啊。”
我也冷笑:“我已失了知音,世上还有比此更惨之事?”
“方才的投票,还没结束。”他伸出手掌,两颗珠子在他手心正中,“还有两人没有投票。”
“谁?”
“你与我。”他道。
我看了看桌案上的罐子,我差他一票,我投了又有何用,不由得恼火他此时还要戏弄我。于是拿了一粒珠子,投在自己的罐中。
“我投好了。告辞。”
我说完便要走,却被他拉住,我正欲发怒,却见他笑着将自己的那枚珠子投到我罐中。
“谢姑娘,恭喜!”
我惊道:“你为何如此?众人判你胜出,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他道:“姑娘曾以湘妃竹笛比作知音,我只是觉得,听了姑娘的演奏,确实认为姑娘与此笛更为般配。”
我又问:“为什么?”
他反问:“姑娘方才所吹奏的霓裳羽衣曲,师承何处?”
我道:“从我师傅处习得。”
他追问:“家师是?”
“我师傅隐居西山,如今已经过世了。”
“如此便可惜了。姑娘可知此曲久已失传?”
我联想到四阿哥命我教授此曲,又听他这样说,方才有些明白。
“如果是失传的曲子,秦三公子如何能听出?”我问道。
他的笑意顺着唇边爬上眼角:“此曲尚有残谱,当世也有人编修,只是知道的人甚少,我曾有幸听过片段。”
“所以,秦三公子是因为霓裳羽衣曲而把笛子让给我?”
他点头。
“这曲子有何奥妙,值得秦三公子割爱?”我很好奇。
他却只是道:“我家族与此曲有些渊源,内里的故事不是一时半刻可说清的,日后有机会再讲给谢姑娘听。”
我心想着,咱们还会有日后么?
“那请问秦三公子,笛子现下在何处?”
他道:“还在觅音阁中保管,姑娘可否在楼外稍候半个时辰,我差人去觅音阁取了笛子再给姑娘送来。”
我向他拱手:“如此就多谢秦三公子美意了。”
他说罢也不多言,与我施礼作别,自回到敞轩中去。虽然口中说与我日后再见,可是却并未要我的姓名住址。我只笑了笑,也就自去楼下等候。
虽然才刚过申时,但是由于下雪的缘故,天色已经差不多全黑了。我在临窗的一处桌椅旁坐定,点了一壶茶水,闲看着窗外行人车马匆匆而过,一面等着秦三的下人来送笛子。
天气本就寒冷,再加上今天是腊八,半个时辰后,街上便无行人了,楼后的几驾马车也陆续离开。楼中也只余我一桌客人。
又过了半个时辰,伙计走过来,道:“这位公子,小店今日将打烊了。公子改日再来吧。”
我只得付了茶费,披上斗篷走出兰韵楼,在店外廊下站了片刻,还不见有人来,心里恨恨的道,这个秦三原来是个骗子。一时间怒从心头起,便提步要去觅音阁问个究竟。
才走了三两步,一阵袅袅笛声突然传入耳畔,笛音婉转明净,时高时低,在无人的街道中格外响亮。我循声望去,依稀辨别出是在桥的另一侧传出,而曲调竟是我方才所奏被说成久已失传的霓裳曲。
我驻足观望了一阵,向桥头寻声而去,随着我逐渐走近,笛声也更清亮,只是此人所奏霓裳曲与我的版本略有不同。我走到石拱桥的高处,看到对侧桥边有一座看起来年久失修的古亭,并无匾额,亭子顶也缺了一角。
此时亭内隐约可见一人影,白衣素服,背朝我立于亭角一处,乍看上去竟仿佛与亭外的白雪融在一起。我小心地拎起裙子的下摆,缓步朝他走去,此时风雪稍住,西边天上明月如洗,天空亦被地上的白雪映成深邃通透的墨蓝色。
我侧耳倾听,这笛声时而铿锵如金戈铁马,时而悲婉若山泉呜咽,时而急促如大雨倾盆,时而舒缓若涓涓细流。如泣如诉,余音不绝!这位演奏者,是位精熟音律的高手。
我在亭边驻足,抬头望去,只看到了他的侧影。宽阔光洁的前额,挺直而带有几分坚毅的鼻梁。乍望过去,只觉得有几分面善!
我的出现,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仍专著的吹着,曲调亦是时而婉转,时而低沉,只不过到了最后一段,笛声愈发悲怆黯然,仿佛心有抑郁,寄情于曲中似的!一曲作罢,我不觉听得出神,倒把自己先前的怒气给忘干净了。他转头看我,我见他手中笛子很是眼熟,细看下去,竟然正是我欲去寻的湘妃竹笛。我忙抬脚欲上前,许是台阶上积雪太厚,又或是心里紧张,脚下一个打滑,后仰着跌坐在雪里。
“小心!”在摔倒的同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雪地里冰得刺骨,我狼狈的想要站起来,可是穿的太厚,身上又披了件斗篷,很是笨拙的挣扎了几下,还是没有爬起来。
此时他已经走下台阶,来到我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伸过来。我扬头看去,见他正关切的望着我,眼神清澈而明亮,并无调笑的神情。我于是放了心,把手递给他,他握了我的手,向上一带,我顺势从地上站起身来。
他的手好冷,像冰一样!我刚一站稳便不禁打了个寒颤, 连忙把手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