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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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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早在我独自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父皇对其他儿女露出笑容,却吝啬给我一个眼神时,我便晓得了。
不得不说,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在这饮血的高墙里,莫说事事顺意,便是活下去都算不上易事。
自出生起,我便没见过我的母妃,父皇将我交给贤妃娘娘抚养,贤妃娘娘无子无女,也不得宠,对我说不得疼爱有加,却也不会苛待了去。
对于贤妃娘娘,我实在无法对她产生丝毫幼崽的濡慕之情,却也是心怀感激的。
若非得了娘娘的庇佑,生下来就没了母妃,还不受宠的公主的下场,我大抵是明白的。
冷宫里的枯井不知长眠了几多冤魂,荷花池底垒起洗不清的重重罪孽,贤妃娘娘曾跪在佛前,面目悲悯地说:“这宫里,又有谁的手上干净?”
我深以为然。
在这高高的宫墙里,阳光到不了的角落滋生出来的阴暗,白骨丛生。
2
天子诞辰,普天同庆。
这本该是件喜事,宫里却不见喜色,得信多的老臣心下唏嘘,免不了长叹几声;得信少的小官着急忙慌,却也不敢在这会儿去触圣上眉头。
原因无他,本该歌舞升平的诞辰无故冒出几名武功高强的刺客,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当今圣上铁血手段,宫内外的禁卫军自是不敢有所懈怠,奈何寿辰鱼龙混杂,还是让刺客钻了空子。区区几名刺客在禁卫军手上自是不够看,不多时便控制了局面,便是在众人松懈之时,隐蔽自身的第二波刺客趁其不备发动了第二波攻势。
说来也巧,竟让禁卫军中混入了刺客同党,眼看时机正好,反手拔刀便欲刺向天子;更巧的是,此时天子身旁除却护卫的禁卫军,便只剩大总管郑公公同我离得最近,郑公公年纪大了,便是有心为天子挡灾也无力为之。
于是,倒在父皇身前,裙衫染血的人便只有不受宠的我了。
那刺客见一击不成,竟还欲拔刀再刺,得亏我足够机智,凭着危急关头不知从何处爆发出的气力死死抓住那刺客的手,不让他将利刃抽出。
好人做到底,我隐隐约约记得昏迷前还偏头看向满目惊诧的父皇,同他说了声快走,便再无意识。
3
等我再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雕绘繁复纹路垂落天青色纱幔的床帘。
看上去便价值不菲,很显然并非我的寝室。
我正欲起身,腰腹处传来撕裂一般的疼痛,这大抵是我小半辈子以来经历过的最大的疼痛,疼的我不自觉伸手抚向伤处,指尖隐约传来黏稠湿润的触感。
是血。
我这才回忆起事情的原委。
床边候着几个小丫鬟,也是生面孔,其中一个小丫鬟察觉我醒来,忙上前轻轻托着我的身体,重新将我放平。
不待她开口,我便看到了满屋子的人像是摁下开关一般忙活起来,甚至还有候在一旁的太医上前隔着锦帕为我诊脉。
我有些许茫然。
但他们并未给我多少迷茫的时候。
我那一年不见得能见上几面的父皇来看我了。
他身上穿着那件威严的明黄龙袍,却一改往日十余年里的漠然,如同一位真正的父亲一般坐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露出和蔼的笑。
是我曾见过的,对其他儿女的笑。
这位我一直仰望着的父皇,一反常态地对我这个他也许从未正眼看过的小女儿嘘寒问暖。
他说,
“小九可有何不适?”
“伤口可还疼?”
“小九莫要担忧,朕定要替你讨回公道。”
“小九且安心养伤。”
......
一帧帧一幕幕,竟是让我有了不切实际的恍惚感。
这本该是那个幼时躲在角落里,即便从未被正视,却也一直濡慕地望着这个男人的小九所渴望的一切。
我望着那双流露着慈爱的眼眸,倒映出泪流满面的我。
向来处事不惊的天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枕巾,微凉的湿润像是扎在我心上的针,我朝他露出一个懵懂茫然的笑。
“父皇,母妃为我新裁的裙衫可是弄脏了?”
眼前窥见岁月的男人像是楞了一下,眼里的情绪几经变化,终是叹了口气。
“嗯,脏了。小九且安心养伤,朕会命人送来更多的裙衫。往后......”
我看见那人已见老态的眼眶染上浅薄的红。
“往后小九会有数不清的裙衫。”
我知道,这是他的承诺。
但这承诺,终是迟了太久。
4
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的天家九公主万千宠爱加身,便是太子也须得避其锋芒。
自那日后,我便留在了芳菲殿。
准确来说,父皇将芳菲殿赐给了我。
整个皇宫谁人不知,芳菲殿原先是皇上为颇受宠爱的长公主所建,规模宏大尚且不提,其内更是极尽奢靡。
听闻,父皇让我安心住在芳菲殿那日,长公主生生折了手里的玉箸。
除却这芳菲殿外,每日里更是各式各样滋补药材,金银珠宝之类稀罕物不断送到芳菲殿里,成衣坊里连轴不断替我制衣,如今怕是已经制到明年的量去了。
父皇时常到芳菲殿来同我一道用膳,我欣喜地笑着,满目皆是深切的濡慕之情,父皇显然也是受用的,故而送到芳菲殿的东西愈发珍贵,似是想要弥补什么一般。
我摸摸这面的裙裳,抚抚那边的首饰,像极了流连花丛的蝴蝶,简单却也快乐。
只是心底深处的漠然确是做不了假。
我确是他的女儿啊,便是连这份骨子里的冷漠都一脉相承。
5
京城里对九公主的传言愈发多了,有好的,也有坏的。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父皇对我的宠爱。
这怎么会影响到父皇对我的宠爱呢?
躲在阴影里的每一个日夜,被漠视着长大的每一个日夜,倾听着冷宫哀嚎被迫长大的每一个日夜,饱受屈辱的每一个日夜,所有人都以为一个孩子不足为惧,但在这无数累积的日日夜夜里,天真的小九死去,凉薄的小九活了下来,不止是活了下来。
父皇需要的,喜爱的,厌恶的,希望看到的,惧怕的,这些都是角落里的小九了如指掌的一切。
父皇又怎么会不疼爱一个一心濡慕着他的、毫无威胁的孩子呢?
我躺在芳菲殿的院子里晒太阳,张开掌心去接落下的花瓣,任凭它自指尖流泻。
贴身丫鬟进来传话,说是皇上让我过去一同用膳。
我起身随手抚落身上的花瓣,信步走过庭院,绣鞋碾过浅粉白的花瓣,将它踩陷入污泥里。
花开的极美,却也会凋零腐烂,融入污泥。
但那不过是无人料理的花儿罢了。
兴许有的花,长于温室,备受呵护,便是连一瓣花,也是掉不得的。
6
我是大兴王朝的九公主。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获得的第一个身份。
但我的出生许不那么受人期待,将将从母体里出来,我便再不得见那个将我生下来的女人。
是的,自生下来我便开始记事了,这对我来说不知是好是坏。
我并不受宠,那位我名义上的父皇连看都未看我一眼,只遣人将我从生我的女人那里送到无子无女的贤妃娘娘身侧。
这大抵是他于我最大的宽容了罢。
我该怨他的,分明是因他有了我,却厚此薄彼,便是连余光也不愿分给我一星半点。但我明白,若非他将我送到贤妃身侧,在这饮血的深宫里,我便是连长大的机会也不会有了。
该对他有什么样的情感,我不知道。
许是记事早的缘故,我实在很难对人产生情感。
一手抚育我的贤妃是如此,那个女人亦是如此。
没错,那个女人并未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我一直知道,她在冷宫里。有时疯癫,有时痴傻,有时却又抱着我一言不发地流泪。
她说,她是试图造反的前任丞相的独女,尽管这与不知情的她毫不相干,但天子的怒火是没有道理的,相府众人死的死,逃的逃,仅余她一介女子困于这深宫,且她还怀着我。
她说,她多少次向上天祈祷,祈祷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娃娃,上天没有眷顾她的父族,但终究眷顾了她。
她说,她给不了我帮助,但我一定要努力野蛮地活下去,为此,多少的鲜血都是值得的。
她没有告诉我,时常用那淫邪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巡视的老太监去了哪里;她也没有告诉我,总仗着乳母身份压我一头甚至在我身边作威作福的老嬷嬷去了哪里;她更没有告诉我,她最后去了哪里。
但我都知道。
我知道荷花池里的荷花越开越盛的原因,我也知道冷宫深处那口枯井渗出血迹的原因。
她希望我不知道,所以我不知道。
最后一次见她时,她交给我一支死士,她替我安排好了一切,而我只需受些皮肉之苦。
临走之际,她的面容早已不再年轻,高挑的身形微微佝偻,我问她,“你要走了吗?”
她没有说话,只朝我一笑。
我知道她要离开我了,彻彻底底的离开我了。
冷宫深处的枯井又多了一具白骨。
昔日的九公主荣宠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