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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松间渠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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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秦水的院子里有一颗不知什么时候就长起来的松树,初时没人把它当回事儿,它便凭借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拼命汲取养分,等到有人反应过来时,它已是郁郁葱葱。
秦家老夫人心善,眼看着它的树荫足以撑起一片天地,便挥散了奴仆,任由它在秦家后院里沉淀岁月。
秦水第一次遇见宋野的时候,她坐在树上摇晃着双腿,松树生的枝繁叶茂,粗壮的枝干越过墙去,秦水睁着大眼睛看墙那面的奴仆来来往往。
许是搬进来什么大人物。
秦水心想。
下一秒,一张唇红齿白的面庞倒映在她瞳孔里。
宋野站在墙的另一面,身穿天青色长衫,发上一只白玉簪,小小年纪便已经初见风骨。
“你可是秦家妹妹?”
这是宋野同秦水说的第一句话。
尽管少年声若碎玉,温文有礼,但彼时的秦水正是人憎狗厌的年纪,面对同龄人毫不掩饰地露出恶劣的面目。
她并不答话,随手撤下松树上肥厚的翠叶,恶狠狠地砸向少年脚边。
宋野忙着闪身躲避,再抬头时,枝桠上明艳的小姑娘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2
宋野搬过来的这一年,正巧是秦水将将上学堂开蒙的时候。
小姑娘忘性大,在学堂遇到宋野时,秦水早已经把捉弄过人家的事抛到脑后。
第一次上学堂,秦水只顾得上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的四处乱看。
秦水在家行二,上有端庄的姐姐,下有顽劣的弟弟,父母能留给她的关注便不那么多了。
学堂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
宋野端坐在位置上,看先生身边羞羞怯怯的小姑娘,心下好笑。
学堂里空出的位置除却后几排,就只剩下宋野里侧了,小姑娘身量娇小,又是秦家姑娘,先生自然不会将她安排到后座。
秦水便顺理成章与宋野成了同席。
丝毫不知自己早已暴露真面目的秦水朝纤瘦的少年露出明艳的笑容。
“我是秦水,你叫什么呀?”
宋野不知怎么,忽然起了捉弄她的心思。
只见他并未起身,微微仰首,露出一个同初见时一般无二的笑,细看却能发现藏在少年眉梢眼底的戏谑。
“我是宋野,你可是秦家妹妹?”
眼看着小姑娘瞪大双眸,宋野笑得开怀。
3
上学堂的日子并没有秦水想的那般有趣,在勉强维持了几日正形后,秦水行事愈发无所顾虑。
尽管知道了宋野就是那位被她捉弄的“邻居”,秦水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这几日更是缠上了宋野,日日吵闹着要到他家院子去看大狗。
彼时宋野早已摸清了秦水乖张的性子,秦水也酷爱每日里坐在枝桠上,朝宋野的院子里扔小石子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也是秦水坐在枝桠上看到的,宋野家养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
宋野坐在位置上整理先生留下的课业,秦水就坐在一旁抓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瓷白的小脸侧着放在桌案上,嫣红的唇被挤压的微微嘟起,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宋野看似心无旁骛,实则低垂的眸子里笑意满满,就连惯常微抿的唇角也不自觉牵起。
“先生布下的课业,你可是完成了?”
见他开口便是学业,秦水便有些不乐意了。
“你怎地这样古板,真是无趣。”
宋野无奈,“若再让先生给秦府去信,看你到时可还会怪我古板。”
听他这样一说,秦水也没了兴致,整个人恹恹地趴在桌案上,笔墨纸砚皆被她扫到一旁,“去信又如何?无非几句数落罢了。”
她不及长姐秦玥端庄优雅,也不能同身为嫡长子的弟弟秦晟相比较,秦家二老向来对她无甚在意。
他们是父母亲心上日月,而秦水呢,只是后院池子里淌过的细流,便是连名字都这样随意。
秦家的情况宋野略知一二,但身为外人,也不好非议他人家事,闻言只得沉默。
半响,天青色长衫的少年站起身来,宽大的衣袖抚过少女的脸,“走罢。”
秦水不明所以,“去哪儿?”
宋野斜眼看她,“不是要到我府上看大狗?”
秦水忘性大,转眼便忘了方才升起的丝丝惆怅,欢呼着跟在宋野身后,只是周身到底还是染上了几分愁绪。
宋野看得分明,却也不知如何是好,翘起的唇畔又抿成了直线,步伐却悄悄慢了下来,任由小姑娘伸手牵住衣袖。
这一年,宋野的心上放了一个娇艳的小姑娘。
4
下了学堂后,秦水慢吞吞地收拾桌案上的零碎物件,宋野察觉小姑娘的情绪,默不作声放慢了手上的动作。
学堂的人三三两两离去,转眼偌大的学堂里便只余他二人。
宋野屈指敲了敲小姑娘的桌案,“可是出了何事?”
秦水垂着头,静默不言。
这不像她的作风,秦家二小姐向来行事风风火火,最是看不惯扭捏的人。
宋野这才知晓许是出事了,可又问不出什么,眼见秦水摆弄好桌上物件,越过他慢吞吞走开,他只好慢慢缀在她身后,也不再发问。
学堂的院子里生着一颗偌大的梧桐树,这也是书院别名的由来。
秦水没有和往常一样回府,而是径直走到这颗先生们宝贝得很的梧桐树前,三下两除二便爬了上去。
宋野还未来得及阻止,小姑娘已经坐到了树梢上,晃着两只着绣鞋的小脚,抬头仰望着碧蓝的天,一言不发。
宋野从未像她那般攀爬树木,作为宋家嫡子,雷厉风行的父亲也不会允许他做出那样失礼的举动。
墨发长衫的少年郎站在粗壮的梧桐树下,仰望着坐在枝桠上的小姑娘,眉眼无奈,却也带着浅淡的柔和。
劝了几句,小姑娘全然当作耳边风,宋野也不再劝,所幸便同她一般,席地而坐,静静地守着他的小姑娘。
秦水在看什么,彼时的宋野不得而知。
秦水一直看着天际,又或者在看着其他的什么,宋野也一直看着,看着他的小姑娘。可是宋野看不到,秦水望着那片天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忽然,秦水低下头来,湿润的眸子撞进宋野心底,泛起酸软。
她看着宋野,声音破碎。
“宋野,我要定亲啦。”
5
距离那日梧桐树前的交谈已经过去月余,宋野想揪住秦水,细细盘问她口中的“定亲”是何意,可至今为止,竟都未让他找到丝毫同秦水独处的机会。
宋野这才意识到,以往的相处里,主动释放善意的那人,周全照顾他人情绪的那人,看似大大咧咧实则细腻柔和的那人,竟是秦水。
一旦秦水收回了她的善意,宋野忽然不知该如何同她攀谈。
眼看着这日下了学后,秦水和几位交好的小姐结伴离去,宋野攥紧掌心早早挑好的发髻,犹豫半响,还是叫住了秦水。
“秦家妹妹,可否留一留?”
他们本不该是这样生疏的关系,宋野能感受到,指甲陷入掌心的刺痛。
那样的刺痛瞬间席卷身体。
秦水像是愣住了,随后转身同身旁的姑娘交代了几句,眼看着那几位姑娘走远,方才转过身来面对他。
“可是有事?”
秦水目露疑惑。
宋野定定望进那双眸子里,心上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且随我来。”
宋野将她带到梧桐树下,如同那日一般。
只是这次秦水没有爬树,也没有望向天际,她就如同一位真正的世家贵女一般,举止端庄得体,像极了宋野曾远远望过一眼的秦家嫡女秦玥。
“那日......你所言定亲,可是属实?”
秦水一直低着头,既不望向何处,也不看宋野。
“自然。”
“为何?据我所知,秦家适龄的女儿不是秦大小姐吗?”
许是听他提起秦玥,秦水叹了口气,这才看向他。
“宋野,秦家的儿女都是天上日月,独独我,不过一汪浅水,生于何处,归于何处,并不是我能左右的。”
“宋野,长姐高嫁,为谋得平衡,家族里需要有人去承担风险,那个人不会是秦晟。”
“所以只能是我。”
梧桐树下凉风席卷,飒飒作响,只余宋野一人立于树下,掌心里的发髻尖锐地划破皮肉,鲜血染红宽袖,久久无言。
不多时,秦家大小姐高嫁的风光遍布京城。
随之而来的,还有秦家二小姐许给阁老次子的消息。
阁老次子少年纨绔,风花雪月,名满京城。
一时之间,秦家惹来唏嘘不少。
6
宋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待了两天,再出来时,面对父亲鬓间的霜白,他只一笑,再无他言。
彼时正遇秋闱,宋野告诉父亲,他会参加今年的秋闱。
他说,他要尽早取得功名。
说这话时,宋野垂着眼眸,一只手不经意拂过左胸,伴随着有力跳动一并传来的,是夜以继日陪伴他的深入骨髓的无力。
指尖的发髻几经把玩,最终还是在小姑娘及笄礼那日,封在锦盒里,送到了她手上。
宋野甚至不敢去想,小姑娘看到时,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往后的日子里,宋野将全部的心神投入到了秋闱的备考里。
他的笑容愈发少了,平日里温和有礼的世家公子像是没了踪影,独独在院中望着那颗连接着两家院子,生的枝繁叶茂,探过院墙来的松树时,依稀可见昔日的温润少年郎。
后来,秦水端坐在镜前素手描眉,她已是大姑娘了,却还是在听到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喧闹的鼎沸人声时,红了眼眶。
昔日那样冷清没落的宋家终究还是被那个长衫玉立的少年郎抗了起来,少年金榜题名,日后定是大好前程,可秦水却永远忘不了,记忆里初遇时,少年眉眼里缠镌着浓重的疲倦。
她想,这样年轻的小公子,怎会这副老先生的作态呢?
所以她丢给他一把松叶,看着少年手忙脚乱的躲闪,开怀大笑。
秦水知道,记忆里清隽的少年刻在骨子里的温和,大抵是迷了路。
7
松树上的叶片绿了枯,枯了又绿.
彼时的宋野早已褪去年少的稚气青涩,便是在京城这样人才辈出的天子脚下,也担得起一句“公子翩翩”。
连接着两家院子的松树生得越发繁盛,张牙舞爪的枝桠也越发肆无忌惮。
宋野再也没在枝桠上见过记忆里明亮耀眼的小姑娘。
秦府上上下下弥漫着喜气,秦家大小姐秦玥早两年便出嫁了,如今办的自然是秦家二小姐的喜事。
这桩喜事几乎无人不晓,秦家大小姐高嫁贵人,二小姐原先定下的是阁老次子,虽耳闻次子流连花丛,但不失为门当户对。不多时却传出二小姐自愿下嫁商户,商户本家远在塞北,虽钱财充裕,但到底只是商户之家,令人唏嘘。
宋野知道的,秦水一直想离开京城,离开秦家,离得远远的。
他不愿去想,秦水想要离开的人里,是否还有一个宋野。
但宋野不知道,毁掉那样一桩亲事,毁掉秦家做下的局,秦水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宋野提了壶酒,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正对着那颗枝繁叶茂的松树。
隔壁喧嚣热闹,张灯结彩,独留他一人自饮自酌,冷冷清清。
今天是他的小姑娘出嫁的日子,他该祝福她的。
但在接过敲开府门的小厮递来的锦盒时,宋野还是红了眼眶。
他的小姑娘,松树上的小蝴蝶,掌心里的涓涓细流,终究是要离他远去了。
酒过三巡,恍惚间,宋野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坐在枝桠上,晃着小脚,眼眸明亮的小姑娘。小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他,一会儿拽着他衣袖摇晃耍赖,一会儿睁着雾蒙蒙的双眼望着他,一会儿又吵闹着要他带她回府看大狗。
小姑娘大抵是不知道的,那条大狗终究是抵不住岁月蹉跎,一年前就走了。
宋野低头自嘲一笑,小姑娘又怎会知道呢?她大抵是不愿再见他的。
是了,一个明明心悦于她,却也能冷眼看秦家定下她的亲事的男人,又怎么值得她这样爱憎分明的小姑娘放在心上呢?
但小姑娘大抵也不知道,无数个雨夜里,他也曾跪在父亲门外,请求父亲去向秦府提亲,却在天明看到父亲佝偻的背影时,嗓子里的话再也说不出了。
夜渐深,秦府的喧闹归于沉寂,宾客四散离去。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宋野伏在石桌上,乌发尽散,怀里躺着那只经年后再次回到心底的发髻,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凉的石桌上,宋野看到了幼时的小姑娘,张牙舞爪地抓起松叶朝他扔来。
这一次,宋野没有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