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番外二：建业之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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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湘记得自己五岁那年，曾和哥哥一起陪爷爷谢承去过建业，当时爷爷刚从武陵郡卸任回乡，正因《后汉书》的问世受到东吴各界纷至沓来的赞誉。
那一年，哥哥谢映十岁。
长大后谢湘时常回想起在建业发生的事，谢映却不相信，他信誓旦旦地说，“那年你才五岁，不可能会记得。”
谢湘不服气地争辩，“可我就是记得。”
哥哥便笑问，“那你说来听听，当时发生了什么？”
谢湘细细回忆道，“我们从吴郡出发到建业，本来是为了看望伯父，但是大帝派人来接我们去宫里，爷爷就带我们进宫了。”
“然后呢？”
“我们见到了大帝，他比爷爷还老一些，脸上有伤疤，一见到我们就问我们的名字。”
谢湘停了下来，略感忧伤地望了哥哥一眼。谢映以为她不记得后面的事了，嬉皮笑脸地逗弄道，“想不起来了吧？”
谢湘一脸骄傲，继续说给哥哥听，“他知道我叫谢湘以后，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就呜呜地开始哭。”
谢映和妹妹一起回忆后面的事，“我们问他为什么哭，他不回答。然后他又说，他认识我们的姑祖。”
谢湘点点头，接上哥哥的话往下说，“我们不信，他还给我们看姑祖的画像。他说他是我们的姑祖父，但是画像里的姑祖那么年轻，大帝都垂垂老矣了。”
谢映嘿嘿两声，“我们一开始都不信他，还让他证明给我们瞧。我们就问他，知不知道姑祖的名字，他说姑祖叫谢洛城，因为是在洛阳出生的。我们才肯认他是姑祖父。”
谢湘甜甜地笑了，她的记忆丝毫不错。
虽然她当时认可了孙权是她的姑祖父，不过她心里有很多疑问。她的问题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孙权又上前来同他们说，“我还知道，你们的父亲是谢勖，他是吴郡太守。你们这次是从吴郡来的，为了看望你们的伯父谢崇，对吧？”
谢映与谢湘纷纷对他点头，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他好像认识谢家所有的人，而且和蔼可亲，兄妹俩对孙权的印象不错。孙权说到激动处，忽然咳嗽起来，内侍过来给他捶背，然后他又喘着粗气对两个孩子说，“你们知道吗？四十多年前，我就跟你们的姑祖一起在吴郡生活，那时候我还和她一样年轻。”
兄妹二人静静地听着，孙权露出了慈祥的笑脸，陷入陈年往事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问，“吴侯府老宅子里有一片桃花园，你们去瞧过吗？”
吴侯府的老宅子里除了有几个仆人，早就没有新主人进去住了，谁又能想起来进去瞧一眼呢。谢映摇了摇头，但是又笑着安慰他，“我们在会稽的老家里也有一片桃花园。”
孙权听到谢映的话，不知怎的，一张爬满皱纹的脸突然开始抽搐，坐在地上遮着脸呜咽不止，像个悲伤的孩子。
谢映与谢湘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该如何哄这位爱哭的老人。会稽的老家里不仅有桃花，还有湘妃竹呢。
谢湘回头悄悄问爷爷，“他怎么了？”
爷爷摸着她的头，心平气静地说，“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又想起了你们的姑祖。”
谢湘天真地朝孙权问了一句，“那你能看见我姑祖吗？”看他脸上仍挂着两行泪，便伸出她的小手给他擦去。
孙权渐渐止住泪，又缓缓地笑了，看着她轻声答，“我睁开眼看不见她，我只有合上眼才能看见她。”
谢湘觉得他的话实在古怪，合上眼能看见什么呢？她的好奇心很重，拉着孙权问，“你可以跟我讲讲你和我姑祖的故事吗？”
孙权眨着疲惫的眼眶，深沉地笑着，好像不知道从何说起，刚对她说了句，“我和你姑祖的故事，一辈子都讲不完。”
这时内侍过来通报，扬威将军谢崇觐见。
谢映与谢湘把孙权晾在一边不理，开始欢喜期待着，“我们的伯父来了。”
谢崇在内侍的引领下，来给孙权叩拜，孙权招手让他上前来，“谢崇，快过来。”
谢崇上前拜见了父亲，然后左手抱谢映右手抱谢湘，问他们想去哪里玩。一家人笑过一阵，谢崇才看到孙权脸上有泪痕，忙放下侄儿侄女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孙权迟缓地摆了摆手，沧桑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今天见到谢勖的两个孩子，太过高兴。”
谢湘还想再问一些与姑祖有关的事，但是爷爷、伯父要和孙权商议军政要事。
谢湘和哥哥被内侍带到殿外赏景，花园里有个神气的小男孩，内侍从他身旁经过时恭敬问候道，“皇太孙，今日可好？”
这小男孩并不搭理内侍，眼睛一直瞥着谢湘，还追着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谢湘从小的家教是——不能盯着陌生人看，因此她对这位皇太孙没有好印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内侍笑着报了一遍谢家的家谱，“她叫谢湘，是武陵太守谢承的孙女，扬威将军谢崇的侄女，吴郡太守谢勖的女儿。”
皇太孙点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原来你是会稽谢家的人，谢湘？你是小仙女吗？我能跟你一起玩吗？”说着就要来牵谢湘的手。
谢映张手挡在妹妹面前，还顺势将这位比自己矮一头的皇太孙向后推了半步，“离远点，我妹妹不喜欢跟陌生人玩。”
“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孙皓，他们叫我皇太孙，现在我们能一起玩了吗？”
谢湘在哥哥身后笑出声，这个孙皓虽然鲁莽，但也不算讨厌。
那天他们三人一起在御花园赏花放风筝，孙皓还悄悄告诉他们一个秘密，“宫里有个小孩跟我同岁，但是我要唤他叔叔。”
谢映问，“你叔叔是谁？”
“孙亮。”
再后来，谢湘记得她累了，伸手要爷爷抱。孙皓跑到孙权跟前问，“陛下，可以让谢映和谢湘留在宫里陪我玩吗？”
孙权说，“你要先问问他们是否愿意留下来？”
孙皓还没问，谢映和谢湘已经先行摇头了。
孙皓看在眼里，垂头丧气地说，“那我可以跟他们走吗？他们在吴郡有一个家，在会稽也有一个家，我都想去。”
孙权严肃摇头予以否定，“不行，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只属于这里。”
谢湘长大后才知道，她遇见孙皓的时候，东吴朝堂上的“二宫之争”已经如火如荼并且接近尾声。那年她和哥哥离开建业不久，孙皓的父亲孙和被大帝废去太子之位，屈辱离开了皇宫，鲁王孙霸更是直接被赐死。“二宫”的党羽皆损失惨重，受牵连者达百众。
庆幸的是，会稽谢氏和那场腥风血雨没有任何牵连。那一年年底，父亲谢勖还被封为兰亭侯。
那年过年，全家回到会稽山阴的祖宅，谢湘看到哥哥偷偷摸摸地往桃花园跑，手里还拿着锦囊和小铲。谢湘便悄悄跟在哥哥身后，看他在耍什么把戏。
冬天的桃花园只剩光秃秃的树枝，谢湘很快探寻到哥哥的藏身处，她看到哥哥停在一棵桃树下，将锦囊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开始拿着铲子挖土。
谢湘蹑着脚走到哥哥身后，一把将锦囊拿走，还拆开瞧了瞧。
哥哥紧张地回过身，“快把锦囊还给我。”
锦囊里只有几缕头发，谢湘不感兴趣地还给了哥哥，还问，“这是谁的头发？又是谁给你的？”
哥哥神秘兮兮地说，“这是姑祖和姑祖父的头发。”
谢湘取笑道，“姑祖父头上哪还有黑头发，他的头发全白了。”
哥哥辩解，“这是他们年轻时的头发，也是我和姑祖父的秘密。”
谢湘笑问，“你们有什么秘密？”
哥哥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道，“姑祖父说，让我把他们的头发埋在咱家的桃花树下，这样他下辈子还会到这里来。”
谢湘不懂这是什么道理，不过还是看着哥哥用铲子挖出一个小坑，然后又看着锦囊被埋进土里。
两年后，谢湘待在会稽家中的桃花园里躲避读书，建业忽然传来消息说大帝驾崩，新皇据说是孙皓口中的那个小叔叔孙亮。
桃花园里风声大作，把许多花瓣裹到风中，抬头望天，犹如下起一场桃花雨。谢湘望着那棵树底埋有锦囊的桃树，突发奇想地认为死去的孙权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过她等了很久也没等到。
谢湘再长大一些，依然往来在吴郡和会稽之间，她在这两地都听到了一些孙权的晚年事。人们说他对待自己的儿子如何心狠手辣，说他是如何逼死了功臣陆逊。谢湘觉得人们口中的孙权与她小时候见过的不是同一个人，在她的印象里，孙权不过是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有疤、说话颤颤巍巍又爱哭的老人。
再后来，她听人说起孙权和她姑祖谢洛城五十年前的故事，那段故事经过光阴的侵蚀，剥离了他们相爱时一点一滴的浓情蜜意，只留给人们一个凄凉的结尾。
但是谢湘记得孙权说过，“我和你姑祖的故事，一辈子都讲不完。”
之后又过了几年，爷爷谢承、外祖父虞苏先后离世，谢湘和哥哥一起在会稽陪母亲守丧。母亲在整理旧物时，翻出来一根紫玉发钗，光彩如新，璀璨夺目，谢湘连说好看，还让母亲戴在头上。
母亲把发钗拿在手里端详一会儿，笑着说，“这好像是你姑祖的东西。我小时候听你外祖父说起过，当年你姑祖谢夫人和孙权从你外祖父家的竹园经过，带走了一些湘妃竹，留下了这枚发钗。我嫁给你父亲时，你外祖父把这枚发钗放到了我的嫁妆里，说是物归原主，要把这枚发钗还给谢家。”
谢湘觉得有些遗憾，“可惜孙权现在不在人世了，不然我还能问问他，记不记得这个发钗。”
长大之后的某一天，谢湘忽然明白为什么孙权当年知道她名字后就忍不住哭了——
会稽的桃花还开着，谢家的后人却叫做谢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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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谢湘的原型是《会稽后贤记》所载的谢仙女，她是谢承的孙女。史料未说明她的父亲是谢崇还是谢勖，从她的年龄推测应该是谢家这一代年纪比较小的女儿。吴末帝孙皓登基后，采选官秩两千石及以上的官宦闺秀入宫（谢承父子三人皆是官秩两千石级别），谢仙女在选秀名单，但孙皓过于残暴，因此这位谢仙女选择了炙面毁容，逃过了入宫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番外二：建业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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