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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番外一:江山如画 ...

  •   01.
      孙权站在船上,眺望着岸边的枯树。江上的冷风鼓起他孤零零的长衫,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他盼望有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他身旁,牵起他的手,却只等来冷风对他无情的嘲弄。没有人知道,他对着江面从午后哭到日落。他今后所有的喜怒哀乐,她都不会知道了。有时午夜梦回,眼睛被泪水撑开,恍惚中他以为她还睡在身旁,胳膊往里探去,却只挨到了冰凉的墙壁。

      他的洛城,不在这世上了。

      周瑜和鲁肃提议攻合肥,他主动揽下了这件事。他必须通过不停地奔波忙碌,才能暂时逃避内心的切肤之痛。

      他不敢在吴郡久留,吴郡有洛城的画像、看过的书、衣服、剪下的头发,还有桃花和湘妃竹……若是和她有关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那他还能闭上眼骗一骗自己——十年夫妻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春秋大梦,谢洛城没有嫁给他,他仅仅在会稽的那片桃花园里见过她一次,是他朝思暮想了这么多年,她如今还在会稽过着属于她的日子,也许嫁给了别家公子,做别人的当家夫人,总之,她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好好活着。

      他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那年她失手抓破了他的脸,却连一点惶恐之意都没有,当时他希望伤疤不要消痕,好让她时时刻刻愧疚、时时刻刻怜爱他。

      如今她带着对他的怜爱走了,往后,只有这几道指甲印能证明她曾经那样作践过他了。

      洛城,假如你没有遇到我,你不会在吴郡经历乱世的险恶,江东的层层危机也不会伤害到你。

      可是我却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你在,这十年我会怎么活,这样的永世难忘、刻骨铭心,都是你留给我的。

      洛城,不要怪我自私,若是重来我还是要到会稽遇见你。

      上天好像答应了我,让我们来生再相遇,到那时我情愿变成一个柔弱的女人,让你做一个纵横天下的男人,就算你醉心功业顾不上我,我也无怨无悔地等着你,在你需要我的时候给你温暖的怀抱,看你流泪,听你诉苦,为你倾尽一生的柔情。

      来报答你这半生在我身边所承受的忐忑不安。

      谢承还是恨我,他想把你带回会稽安葬,是涵衣哭着恳求他给我留一点念想。洛城,我将你葬在孙氏的祖坟里,那里有我的父母亲,大哥、三弟、四弟,还有和你关系亲密的大嫂,他们会暂时替我陪伴你。耐心地等一等我,有一天我们会重逢,然后再也不分开。

      02.
      一年后,为了应对曹操南下报赤壁之仇,江东的治所从吴郡吴县迁到了丹阳郡的京口。

      新的地方,新的气象,未能消解在故地积累近一年的忧思和哀痛。

      朱然垂手立在堂下,望着堂上须发不修的孙权。

      “朱然,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会稽做山阴令吗?”

      朱然心里知道孙权托付给他的是什么,不过他面露为难,不敢提起那个“谢”字。不等他回答,孙权起身缓缓来到他面前,神色黯然地说道,“当年我曾在洛城房里留下一件衣服,我都不知道我的岳父母会如何处置它。”

      孙权忽然抬手掩面,沉浸在往昔中难以自拔,朱然想劝他想开些,但又知道这是徒劳的。

      过了片刻,孙权才放下手,目光空洞地继续交代道,“现在谢承不肯原谅我,我也没有勇气去会稽看望他们,只能劳烦你留守山阴,替我时时照看着。”

      朱然庄重地点头,拱手安慰道,“主公放心吧,谢承早晚会明白主公的苦衷的。”

      来到京口的这段日子,孙权常常一手握着半把梳子,一手握着那枚玉玦,长久地站在月光下落泪。

      当日他在丧礼上掰断结发之梳,一半放在洛城身旁,一半留在自己怀中,谢承在一旁冷漠地注视着他,眼泪却夺眶而出。

      他写给洛城的信,洛城都完好无损地保存着,他一封封读着自己从前的手笔,想知道洛城当时看到这些信时的眉眼神色。

      谢承在一旁冷冷地提议,“让这些信随姐姐入棺吧。”

      随洛城入棺的,还有他送给她的玉玦和匕首。那些不能入棺的漫长回忆,只能由他独自铭记。

      将来谢承会原谅他的吧,他期盼那一天早点到来,现在他已经没有亲生手足在世上了,他渴望会稽谢氏能给予他亲人般的理解与安慰。

      这一年,刘备占领荆州,为了与他固好,孙权决定牺牲涵衣。

      得知自己要去荆州联姻的时候,涵衣还在打猎回来的路上。京口的路况还没完全熟悉,她听到吕蒙在说刘备是个年近五旬的老头子,一个不留神,她被路边的树枝刮到了脸。

      吕蒙勒马停在她身旁,同情地给她出主意,“你如果实在不愿意,可以寻死觅活来要挟主公,兴许主公会考虑别的办法。”

      她摸着脸上的血迹想,她的二哥真是越来越精通帝王之术了,能通过联姻解决的问题,绝不动兵戈。

      她很想冲到他面前质问,“你上一次联姻,害死了二嫂,这一次你又想害死谁呢?”

      天煞孤星,不仅仅克父克兄克妻克子那么简单。

      他现在还要把唯一的亲人往火坑里推。

      刘备足足比她大了三十岁,是个快要入土的人了。

      涵衣无望地幻想,要是二嫂还在就好了,二嫂一定会极力反对这门亲事的。还有承哥哥,他一定也会站在她这一边的。

      可是二嫂已经因为二哥的无能而殒命了,承哥哥远在会稽,现在没有人能帮得了她。

      吕蒙护送她回府,涵衣一路上不发一言。她在沉默中回忆二嫂的一生,忽然就想通了,即使嫁给相爱的人,也未必能白头偕老。

      京口的天空灰暗不明,这里不是吴郡吴县,也不是柴桑,她不喜欢这个地方。

      当孙权向她说起,“与刘备联姻,你意下如何?”

      她回答他的是,“我既然不能上阵杀敌,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从今以后,她不再作为孙涵衣而活了。

      后来,周瑜要去征伐益州,临行前和孙权喝酒话别。

      周瑜端着酒杯感慨,“这么多年的艰难险阻都走过来了,我们现在容易多了。”

      孙权被烈酒和周瑜的话触及伤口,掩着面叹息,“要是我现在才遇到洛城,应该可以呵护她一生了。”

      周瑜半开玩笑地说,“若是夫人当年见到的是主公如今容貌苍老、脸庞浮肿的样子,恐怕实在难以动心吧。”

      孙权放下手讪笑,“论雄姿英发、儒将风雅,我实在不比公瑾呀。”

      当年初见时,洛城对他没有好印象,要不是他父亲孙坚和他岳丈谢煚曾经有交情,再加上母亲诚心诚意上门求亲,他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她第二面。

      若我们没有相遇那么早,该有多好。洛城,留在我梦里吧。

      建安十五年,周瑜在去益州的路上,病卒于巴丘。

      孙权照着镜子想,死去的人永远年轻,唯有他在一天天苍老。

      他打赢了赤壁之战,把江东的势力范围推进到荆州,吴郡那些曾经质疑过他的人,现在对他心服口服。

      没有人能再威胁他的地位,他现在的日子过得比从前好,所有人都对他说着讨好的话,他以为自己可以高兴起来。

      有几次,他尝试过像从前那样笑,端着酒杯,在熙熙攘攘中听众人夸奖他做出的新决策,在美酒的熏陶下,他是想开怀大笑的,可是他只要突然一想起当时在柴桑江边的生死离别,所有的快乐都像天黑之后的光一样迅速消失了,连杯中的酒,都像是他这些年默默流过的泪。

      他永远不会再有天真无邪的快乐了。

      03.
      建安十七年,刘备将要入川,孙权派人将三年未见的涵衣接回。此时,江东的治所又迁到了建业。

      在涵衣回来之前,陆绩已经被任命为郁林太守,远赴交州。

      相比于京口,建业更加陌生。涵衣望着这片寂寥的天,忧思不断。她想过回吴郡,但是有些地方一旦离开,便再也回不去了。

      吴郡偌大之地,只有孙氏祖坟里还有亲人。

      孙权对她说,“你去会稽散散心吧,谢承还有我的岳父母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他们不会迁怒于你。”

      涵衣面带嘲讽,“朱然在山阴待了那么久,承哥哥这几年也没有来过建业一趟吧?你现在还想让我替你去做说客?”

      孙权黯然合上双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缓缓说道,“替我去看看他们。”

      她看到他脸上那几道疤痕,心又软成了一汪清水。

      南下的那日,天公不作美,涵衣撑伞站在船上,看到江面细雨如丝,内心生起无限的自怜。她二哥的悲伤,有许多人围在身边劝慰开解,而她满腹的委屈心酸从来无人问津。

      会稽山阴,二嫂和承哥哥从小生活的地方,也是二哥和二嫂初次相遇的地方,这片土地青山隐隐,翠竹成片。

      按照二哥给好的指引,她找到了山阴谢府。

      看门人见她面生,谦和有礼地问起她的姓氏家门。

      她只说,“我姓孙。”

      看门人神色一震,声音也随之生冷几分,“是吴郡的那个孙?”

      涵衣吸一口凉气,点头道,“正是,我从建业来。”

      对方不情愿地招呼道,“请稍等片刻,容我去回禀我家老爷和公子。”

      涵衣悄悄跟在他身后,溜进了正院,谢府的庭院严整幽静,湘妃竹在院墙内静默地站立,她还看到了桃花园的一角,满目所及都是当年吴郡的记忆。

      谢承从一间大屋子里走出来,迎面看到她。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近了才敢叫出她的名字——

      “涵衣,你从荆州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涵衣掉出了泪,她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说,“承哥哥,我不请自来,你欢迎我吗?”

      谢承含笑走下台阶,看到了她眼底的沧桑,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几年你还好吗?”

      涵衣不想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时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从厅堂一路跑过来,站在谢承身后打量她。

      涵衣清了清喉咙,弯腰笑问,“这位小公子就是谢崇吧?”

      谢崇机灵地点了两下头,仰起脸天真地问,“你是谁,为何要哭?”

      涵衣忙用手指刮了一下眼框,谢崇有样学样,用他软软的小手认真帮她刮了另一边的眼框。

      刚刚止住的泪,几乎再次落下。

      厅堂里有个慈祥的声音在说,“快让客人进屋吧。”

      涵衣闻声望去,看到厅堂门口站着一个气度高贵的老妇人,不用谢承介绍,她顿时明白这是二嫂和承哥哥的母亲——出身汉室宗亲的谢太太。

      涵衣恭敬地上前行礼,低头问候道,“贸然来访,还望伯母莫要怪罪,只是我刚从荆州回来,想见一见旧日亲友,这才上门叨扰。”

      谢太太言辞真切地说,“这一路舟车劳顿,也是难为你了。”说着领她走入厅堂。

      谢承抱着儿子紧随其后。

      厅堂的后席上坐着谢煚先生,涵衣依礼拜见了他,唤他为伯父,想起二哥从前一见到他就心惊胆战,觉得不可思议。

      涵衣琢磨着,还差谢承的夫人未见。刚刚在席上坐下,后堂走来一位举止温婉的年轻妇人,谢承声音款款地向涵衣介绍,“这是我夫人魏氏。”

      魏氏笑着抱了抱迎面扑来的谢崇,又向涵衣招待道,“孙姑娘远道而来,想必有些乏了,我就不打搅了,还望好生歇息,不必拘束。”

      说罢请示了公婆,领着谢崇去后院玩耍。

      涵衣在会稽逗留十多日,慢慢回想起久违的小时候在吴郡的感觉,谢家的人没有把她当外人,无微不至地关心她,还允许她去二嫂住过的屋子里参观。她看到谢家的伯父伯母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书香门第的宁静安稳,是她从未想象过的。

      他们只字不提孙权。

      朱然借机上门拜访,当着朱然的面,涵衣才开口问谢承,“承哥哥,你为何不去建业?凭你的才学,到建业一定能——”

      谢承打断了她,“我既不缺衣少食,也不想追名逐利,为何要去建业?”

      朱然摇头苦笑,“你这样说,让那些争破头去做官的人情何以堪?”

      谢承无所谓地笑了笑,“人各有志,对我而言,与其混迹官场,还不如在书房里执笔乐得逍遥自在。”

      朱然顿了顿,饶有深意地说了句,“你不想做的事还能直接拒绝,但是有的人只能苦苦支撑。”由于涵衣在场,他没有说出“吴侯现在快变成孤家寡人了”这样的心里话。

      朱然离开后,涵衣对二嫂屋子里那四盆香气扑鼻的鲜花动了心思,问谢承能否送给她一盆,谢承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没有拒绝她,将一盆素心兰花和一盆梅花交给了她。

      涵衣怕他反悔,决定赶紧带着花回建业去。

      谢承看着她,小声交代道,“你回去告诉你二哥,就说我为姐姐建衣冠冢时,把他的那件衣服也放进去了。”

      涵衣几乎要感激涕零。临行前,她对他说,“承哥哥,希望有朝一日能在建业见到你。”

      她想起谢崇那可爱的模样,又加了句,“也希望谢崇将来能去建业。”

      04.
      建安二十四年。陆绩身患重病,从郁林返回故乡吴郡。

      谢承收到信,匆匆从会稽山阴奔向吴郡吴县。这条路,从前姐姐还在时,他走过很多次。

      生命无常,五年前,比他只大一岁的顾劭死在了豫章,当时他的第二个孩子谢勖刚刚出生,他抽不开身,没能去奔丧。

      陆绩比他还小了三岁,如今竟突然病危,生死离别的时刻他不是没有经历过,但是每一次的心如刀绞都无法消减半分。

      谢承到吴郡陆府,迎接他的是刚从建业回来的陆逊。多年未见,两人都已不复少年。

      谢承一开口便问,“听说你续娶了孙策的女儿孙朝颜?”

      陆逊展眉一笑,用点头作答。

      谢承揶揄道,“想不到,你竟然成了孙氏的女婿。”

      陆逊不相让地争辩,“我是孙氏的女婿,你是孙氏的外戚,你我半斤八两。”

      谢承见到陆绩,知道他不会好起来了,沉痛地落下眼泪。

      陆绩的两子一女跑过来安慰他,叫他谢伯伯,让他不要难过了,还对他说,生死有命。

      谢承用惊奇的目光打量这三个孩子,眼神停留在陆绩的女儿身上。“你就是陆郁生,对不对?”

      陆郁生对他笑了笑,谢承擦干眼泪,看着她问,“你说的话是你父亲教的吧?你父亲还教了你什么?”

      陆郁生看了看病榻上的陆绩,乖巧地回答道,“父亲跟我说,女子应当为自己而活。”

      谢承喃喃地重复她的话,“你父亲说的对,一个女子,一生都该为自己而活。”

      陆绩咳嗽一声,欣慰地笑着。他对谢承说,“我们曾经约定,要一起著书传世呢,我都已经著好《浑天图》了,你这些年清闲悠哉,恐怕疏于著述了吧?”

      谢承破涕为笑,睁了睁眼眶说,“我这些年研读会稽的掌故,将来要重写会稽的史书。”

      陆逊在一旁听出苗头,抬头问,“你想一辈子留在会稽吗?”

      谢承用“有何不可?”的眼神看着他。

      陆逊回避了他的目光,淡淡地说,“吴侯一直希望你去建业。”

      面对陆绩和陆逊,谢承心里埋藏多年的话脱口而出,“你们难道忘了我姐姐是怎么死的吗?你们让我如何跟他握手言和?”心中的悲愤在陆绩的病榻前激荡。

      陆逊站起来说,“你要知道,你失去了唯一的姐姐,吴侯也失去了他唯一的结发夫人,他这些年并不比你好受,他心里的煎熬甚至比你更多。你与他恩断义绝,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陆绩也撑着坐起来说话,“我父亲可是与孙策兵戈相向过的,可是孙策刚刚占领吴郡,我就去做上宾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绩又咳嗽一声,自问自答道,“正是因为陆氏与孙家有旧仇,我才更要抢在其他士族的前头与孙氏修好。当年若有别的世家捷足先登,与孙氏结盟,他们联起手来,肆无忌惮地打压我们,那我吴郡陆氏只会腹背受敌,祖业被别人蚕食,到今日恐怕早已家道中落,我又有何面目去祭拜列祖列宗?”

      陆逊接着话茬说,“谢承,我们身为世家子弟,要以振兴家业为重,不能任性妄为。你要顾及你全族的前途,汉室已然衰微,凭你我也无力挽救,但是你希望会稽谢氏也跟着走下坡路吗?谢夫人在天有灵,难道想看你这样意气用事吗?”

      谢承呆呆地望着他二人,感慨他们对他不厌其烦的开导和忠告。这些年,他不愿正视自己肩上的责任。陆家叔侄的话让他感到后怕,如果继续这样逃避下去,让会稽谢氏在他手上没落,姐姐在天之灵也不会答应。

      “你们说的对,是我目光短浅。若真的与孙氏一刀两断,只会让外人以为会稽谢氏在江东今非昔比,又失去靠山,迟早会有小人觊觎我谢氏的家业。”

      不久后,陆绩病卒于吴郡。他在遗言中说:由今开始,六十年以后,车同轨,书同文,可惜我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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