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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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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苏眠和刘瑾、陈阿花、袁含生的初见。
刘瑾不明白为什么苏眠能那么快识破他在其中做了手脚,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是他明白,袁含生的被打除了立威之外,也是对他不得再指染中宫的警告。而这个不祥的预感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那年尚仪局的帖子点了前甲的几名,刘瑾花了大心思调教的一个不落,包括袁含生在内。都被荐给了太后和太皇太后,凭心而论,论相貌才智,确实有过人之处。但如怒放的牡丹般艳丽的脸庞却恰好撞了两宫的硬角。
刘瑾忘了,这宫里虽是皇帝的皇宫,能对皇帝说“不”的,却大有人在。皇帝喜欢的,旁的人,不一定喜欢。
“女子狐媚之象,必惑主乱上。”
于是雕金镂玉的护甲在名册上这么一划,袁含生等一行殊色,便落得入浣衣局为奴的草草收场。中宫之位另点了才色并不出众的夏将军之女夏氏,另有四妃,皆是儒门单户出身。
听闻这个消息的刘瑾只是关上了门,坐在幽暗的府邸里一言不发。
六年的心血,如此付之东流。此刻刘瑾的眼前浮现的是初入太子府那张藏在纱帐下略微稚嫩的脸,尚算得清秀可人,却绝非善类。
旧历十八的月色算不得明朗,原本小道青苔,梧桐叶隙下斑驳碎月的惬意,却引来了寒风的妒意,撩起苏眠的裙摆和灰黄的残柳来来回回。
“起风了大人,回屋吧。”
平静的湖面泛起了的涟漪,婢女兰香冲站在院内的苏眠说道,苏眠才缓缓收回了视线。入得屋内,香暖之气便袭面而来,熏衣的熏笼幽幽渗出点点馨香。兰香用雪水煎了梅花的茶饼,屋内只听得见木炭燃烧的噼啪微响。
“大人何须跟些不懂规矩的计较,非较真了打,如今让人现在还在屋里爬不起来。”今日,一个入选的采女不慎摔碎了一个和田玉盏,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却被苏眠赏了二十五笞,只因为她仗着爹爹是赏了御前行走的吏部郎中,让她爹爹花钱收买了掌院宫人私了此事。
兰香的语气带着略微责备的意思。对于苏眠,她是从不惧的,自入宫,这个从女史做起的女孩子几乎是她看着长大。那时,她是上一个尚仪的女婢。如今,仍旧是尚仪的女婢。
“兰香,拿歇会儿吧。”半晌,苏眠才放下茶盏,脸上仍旧没有表情。兰香依言靠了一个脚凳,挨着苏眠坐下,拿出针线篓子做起了活,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
“你觉得我是故意刁难她们?”她问兰香,眼光却游离他处。
“宫里的丫头,没有一个不是被打大的。斟茶递水烫了凉了,打,进烟进酒慢了,打,梳头穿衣弄疼了主子,打……..可话虽如此,要总依着你的脾性,她们还不如自己早早跳了后院那口水井罢了。”
兰香的话说的很重,可一向言辞苛刻的苏眠却也只是淡淡一句“依着其他院子的脾性,你这番话早该进了后院那口井十回了。”
兰香听了笑笑,她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也因为是她,她才敢说。
“姑娘,原是好人……”她叫姑娘时,看着苏眠的眼睛,目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姑娘可曾想过,再见皇上一面。”
“提那个人做什么。”
“骗得了旁人,姑娘还想骗过兰香么。姑娘可是还在恨苏尚仪当年点了你去太子府……”
“是我自己要去的。”
苏眠的眼前仍旧看得见那夜妖冶的红色和神采飞扬的少年。一夜白发鸳鸯梦。
“难道苏尚仪的死,还不能抵消姑娘的怨恨么?”
“兰香…….我不恨,只是这宫里素来都是弱肉强食。而我,想活。”
院中的梧桐树一夜风雪,正如同夏涟此刻的心境,正德元年的奢华喧闹一点一滴都还在脑海中时时回想。人人都道她飞上了枝头,又有谁能想到,那繁华之后的自己的寂寞难耐。
五花宫的花已经落尽了,埋在雪里,腐朽作了泥土,空荡荡的宫室,只有空空的风声作伴。
“你以为你是谁?”
夏皇后对着镜子问自己,宫里甚至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如同鎏铜镜面纵然镶金嵌玉,却仍旧只是一个摆设。
“娘娘何必整日苦着自己。”贴身的丫鬟看不过,将镜子挪在一边,却恰恰照见了案头的印盒,紫檀木的沉重在盒子里,但是这正德年的皇宫,这份沉重不再是高不可攀。
母仪天下如何?除了虚名还是虚名……..她不甘,却又不得不甘。区区一个凤印,能栓得住谁的心。
“六宫里,只有尚仪局的婢子能让宫里头的听话。”
夏涟从没有想过,权落旁人的滋味。一声清脆的“有制”萦绕耳畔。那是她第一次面见她的夫婿,但是她不曾想过,在哪之前她先遇见的会是苏眠,那个她命里的妖星。
凤冠头钗,步摇金撵,那烈火一样的艳艳红色将简陋茅屋的生气,点燃得那样鲜亮。院内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喧闹声,锣鼓声……..还有人们山呼千岁的声响。那是一国之母的荣耀,也是夏涟毕生体验过的最为美妙的滋味。被一众人羡艳嫉妒的眼神所注视,一贯自命清高的自己也会情不自禁的微笑。从尚宫的手中接过宝册,夏涟一抬眼,望见立于微风中的苏眠,嘴角浮起的笑意便如此尴尬的嘎然而止……
历来入宫的女子,或为荣华,或为光耀门楣。自太祖爷的朱笔在“单门儒户”几个大字上缓行而过,天下的寒门之女便比公侯之女有了更高的身价。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的朝廷重臣之女摇身一变,成了街亭巷陌的穷户人家的闺女。
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游戏,朱厚燳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想管,也不能管。这后宫的莺莺燕燕保藏了太多祸心,却动一动都能让他的江山巍巍颤颤。
身为女子一旦入宫,宫廷的荒原便逼迫着一只绵羊成为逐鹿的野虎,生死相搏。表面的恭顺,背地里的另一番模样,为了求得恩宠,诞出龙嗣,成为这一统江山的女主人,美艳为剑,甜言为盾,鲜血为基。侍立两旁的宫女尚且如此,更何况这后宫里三千美人,就连他的娘也不能例外……
“爷当记住,爷的生母是当今的正宫娘娘张皇后,旁的,全是市井流言。”
“她终会死在自己的手上,怨不得别人。”鸳鸯帐里,一双素手微凉,环着他的颈,自他的脸上摩挲而过,他的泪便那样不可抑止。
娘……
他记住了那双手的主人,苏眠,念来生生生硬的名字。荷衣蕙带,不经意的一摆,笑靥如同昙花一纵即逝。
“伺候爷初夜的丫头,都不能当妃嫔,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朱厚燳想起刘瑾对自己这样说过,只能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太子府的朱门后。后来又见过她,便是在册立皇后的册封大典上,老绿的宫装,明珠簪发,举止有度。一步一步引领皇后及四妃步入这所位于天下之巅的宫闱,那一刻,苏眠的脸上的表情让他有了一种错觉,比起皇后,甚至是自己,她更像是天下的主宰,更适合这个冰冷红墙圈起的世界。
“我娘不能养活我,送我入宫,如今伺候爷,苏眠不为其他,只是为了想活命。”
关于尚仪局的前任尚仪猝死,人人都闭口不谈。而对于朱厚燳来说,是他第一次领教了这个只为了活命的女子的手段。区区一个尚仪局的尚仪之死,一两蟾酥,却搭上了一个权势中天的郑淑妃和她的九族。而所有人都知道,苏眠上位之前的最后一颗钉子已经拔起。中宫未立,太皇太后无权,掌权的皇太后与皇帝不和,不偏不倚的立场最能得宠。苏眠显然在这个非常关键的时刻担当起了这个重要角色。
皇后之选,是当务之急。皇后之争,也是当下最为艰难的抉择之一。
“赵氏之女贤良,德行也是有口皆碑,立为皇后之选,尚宫局认为可妥当?”皇太后的尾音在西暖阁的屋梁上缠绕不去。越过垂首立在一旁的皇帝,指向了跪拜于皇帝身后的六局之首。
“奴婢以为,后妃入宫以来,德行考量历来由尚仪局执掌,太后之惑,由苏尚仪来解更为妥当。”
当所有人都知道茶农赵氏之女不过是太后家兄之女的另一重身份,也是皇太后心目中当仁不让的皇后人选,可是皇帝不喜欢,这个得罪人的差事,顺理成章的落在了刚坐上尚仪局之位的苏眠的身上。
“回太后话,奴婢以为,赵女德行上佳,立为皇后人选并无不妥……只是……”
凝重的空气中回荡着苏眠钢刀似的字眼,在皇太后和皇帝心中来回拉锯,不紧不慢的将血肉拉得模糊一片。
“前日内府过传话来,说赵女八字虽与皇上相合,却太后相刑,奴婢以为,较之太后凤体安康而言,这正宫之位人选还得细细斟酌才是。”
“那不知尚仪局可有什么提议。”
只从语气判断便知道皇太后此刻的脸上必然是一片铁青,当下里,所有人无不寒蝉若噤 。
“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以为,赵女德行有口皆碑,当为四妃之首,而前朝夏将军之女夏氏,虽身体孱弱了些,却也贤良淑德,姿容尚佳,加之家风严明,琴棋书画,女红针黹亦颇有小成,若太后顾及太祖皇上遗命,皇后之选,必为单门儒户之女。那夏将军也早已卸甲归田数年,不在朝中当职,将军夫人也早已病故。相较之下,也并无不妥。”
寥寥数语,朱厚燳立在一旁,却觉得如同过了万年一般冗长。他始终没敢回头,看这个女子一眼。皇帝和太后的较量,就被这么不明不白的画上了句号。
皇后身体孱弱,单门儒户,无权无势。又将太后中意之人封了德妃,仅位列皇后之下。朱厚燳和张太后准备迎接的大明朝正德年的最大一场战争,就被这个女人在一炷香的功夫里弄得胎死腹中。
大婚之夜,迎来的除了紫禁城的女主人,还有这正德元年的第一场大雨,护城河里干涸已久的河床被骤雨重新润泽,破天的惊雷让所有人都不能安睡。
新婚之喜的朱厚燳却不在坤宁宫,守在新皇后的身旁,连新封的四妃也在各自的寝宫中空坐了一夜,与皇帝的会晤,不过是挑开盖头的刹那,冷漠丢弃的红盖头和越走越远的背影。
第二天,各宫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皇帝在苏尚仪的寝宫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