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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我很懂礼貌但我不交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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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平和的故事直到那个时刻。
难得一见的,父母竟然过问起自己的生活来。
“听说你最近老在外面跟别人搞什么乐队?”父亲抖了抖报纸,“有兴趣爱好也不是坏事,但是要分清主次,学习是第一位的。你看看,你初中上来之后学习都变成什么样了?这样下去怎么考大学?”
肖尖的记忆里,对父亲这个人一直是很难评价的。在这样的家庭里,作为一个原本的男系社会中理所当然的大家长型的人物,却在实际的社会地位上远远不及肖尖的母亲,这其实是很撕裂的。也是这份撕裂,导致了他一直试图在这个本来就已经扭曲了的家庭里寻找话语权,一个很明显的方式就是嘴皮子上的逞能。
他是个不得志的高级知识分子,秉着那个年代里难得的大学生身份,却一直在人际当中郁郁寡欢。清高又自负,半瓶子水响叮当,也是因此,在很偶尔地插手子女教育问题的时候,永远都是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过来人姿态,实则讲的东西都狗屁不通。
肖尖初中的时候成绩有过一段时间的断崖式下跌,那时候刚刚开始研究死核,几乎是对摇滚一无所知的摸索阶段,因此花费的时间就更多了些。再加上那段时间她哥大学时候的荒唐事,让整个家里没什么功夫去理财她的生活,肖尖不是闷头在房间里写歌就是在外面鬼混,久而久之就被耽搁了许多时间。
升学考试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母亲捏着成绩单跟父亲说话,语气淡淡,随意一句:“实在不行就咬咬牙交个择校费算了,反正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考不了什么好学校。”
十六七岁的肖尖人生一次,在自尊方面受到了直接的巨大冲击。
她并不是特别好强的人,她只是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有许多事情,是只要自己愿意去做,就能做好的。而不是在别人眼里看来跟路边那些二流子混混,甚至于跟自己哥哥如出一辙。
她那时候已经不小了,却还是在生活里欠乏梦想。她没什么太大的理想抱负,只想着,一定至少,不能像她哥一样。
也是因此,最后从班级倒数直接冲刺到第一,然后进入重点高中尖子班的时候,那份成就感是史无前例的。
然而就算是如此,也从未听到过一句夸赞的话。
“父母都是这样的,”彭湃曾经安慰过,“这年头也很少会有父母直接当面夸你做的真棒吧?又不是美国人,怎么会经常把爱挂在嘴边呢。”
彭湃家里跟肖尖一点都不一样。
或者可以说,是肖尖的家里跟大部分人不一样。仔细想来,他们环境之下并没有什么尤其恶劣的地方,也没有会直接威胁你生死存亡的地方,但就是像浓稠的海雾亦或者温泉水一样,将你包裹在其中,直至最后呼吸不得的时候,你都还是没能好好发现,这一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所以多数时候肖尖都很少跟人谈论自己的事。
人类是不大会共情的,甚至于所有的生物都不会共情。意识形态之间的战争都是常有的事,人类和人类之间都经常无法达成共识,更何况去争执的那些男性女性,年长年幼,资本家和打工人呢?
所以肖尖从来都不信任人类。
“你跟彭湃也没谈过这些事吗?”范良冶问,“我是指,既然你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的话,他至少是眼睁睁看着你这么走过来的。”
“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肖尖道,“被幸福和快乐包裹着的人,其实很难去理解那些不快乐的人,或许他们会摆出一副倾听和可怜的样子,但是每每听完之后还是会回到自己快乐的天地里,继续感慨,幸好我还是快乐的。”
“......”
“我真的很厌烦去成为别人的情绪调料,”肖尖道,“彭湃很好的一点就是不会去过多地询问你的私事,他不会去追问你的心情。我们两个就是这么互不干扰地过了十几年,挺好的,浮于表面的相互扶持,对我们来说都是利益的最大化。”
“或许是你从来都不肯跟他真正交心吧,”范良冶道,“但是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很难开口的一方面就是,我们在这方面的处境倒是比较相似。”
肖尖抬眼看他,笑了笑:“你是指你哥吗?”
“情绪调料这件事,毕竟大家如果听说你从小就是个孤儿,拉扯自己长大的亲哥哥突然受打击变得生活不能自理了,勤工俭学两个人开始相依为命,为此还放弃了很多继续深造的机会,都会觉得你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肖尖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实际上,我其实并没有觉得自己很可怜,”范良冶道,“甚至于喜欢你这件事,他们也会说我有点舔狗了,有点倒贴了,有点不要脸了。但是我还是没有觉得自己像他们说的那样,或许是每个人的追求不同吧,我从出生开始到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这样就可以了,说起来可能真的有人不会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人是不这么看中金钱和名利的。”
肖尖笑了。
“我相信,”她说,“我相信啊。”
“就是因为你相信,所以我才认定,我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你。”
肖尖伸手去揽他,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
指腹抚摸着发丝的柔软和头皮的温暖,她轻轻地去亲吻男孩的耳尖。
“挺好的,”肖尖道,“两个理想主义的矫情狂欢,真的难为老天爷了,让咱们两个神经病碰到一块。”
范良冶搂住她的腰,去闻她脖颈和胸口的味道,是夹杂了烟草和皮革的麝香气,略带干燥侵略气息的香水气息。
“谢谢你啊,”他道,“谢谢你这么努力,让我终于找到你了。”
两个月的夏休期终于接近结束。
肖尖躺在床上躺尸的日子终于面临终结。
中途虽然去过两次别的地区的音乐节,但都是草草两天就结束,不会像巡演一样让人元气大伤。下半年姑且的计划就是筹备一下新专辑,至少是新歌吧,因为上次在学校里的义演曝光的那几首被肖尖改过以及新编的朋克类型还挺受人欢迎的,姜豪也预计做到今年秋天为止就要差不多考虑退出了,也是因此,如果肖尖他们几个还打算继续吃这碗饭的话,真的要考虑一下新路线的问题了。
“虽然两个人也不是不能搞死核,”AK道,“但我都不敢保证我自己能坚持多久啊,所以没办法了,做你自己喜欢的就成。”
肖尖看着他在沙发上翘脚,一时间百感交集:“你怎么老一点想法都没有啊,说起来这么多年里都是这样,我都不知道该说是感动还是说你没有事业心。”
“诶呀,哪儿有这么多顾虑,不就是玩儿——”AK笑呵呵道,“讲到这个我还觉得好笑,你记得你大学那会儿认识我不?跑去我们社团挖人,把当时我女朋友气得,差点给你脸上扇一大耳刮子,还是姜豪和彭湃杵在后面没人敢动你,那时候搞得我被骂得哦,过街老鼠似的,连活动大楼都不敢进了。”
“美得你,要不是放眼整个学校都没几个像话的鼓手,我用得着跑你们那挖人去?民谣乐队,你也好意思——再说了,谁让你自己没跟你女朋友说清楚,还给我在那扭扭捏捏的,不知道的真以为我看上你了,败坏我名声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可别了吧,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咱们不兴这样的啊——”AK哈哈大笑,“不过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姜豪跟彭湃是真跟你一块实打实干了十年的,你们之前那鼓手和吉他还有联系么?”
“没了吧,”肖尖想了想,“人都结婚有孩子了,早就不干这行啦!”
“好歹见你现在这么火了,也不来蹭两下?”
“当人都跟你似的没有下限,”肖尖道,“本来也没玩出什么名堂来,别人看着只会觉得咱几个的时间怎么还停在十年前读书那会儿啊,怪幼稚的。”
“嘿,”AK道,“谁他妈说咱幼稚我抽谁,就他妈他牛逼,成熟成个马云了吗还在那逼逼赖赖,有本事给我进世界500强当CEO我再来跪舔他——”
“肤浅,”肖尖翻了个白眼,“就不能有点精神上的追求。”
AK突然翻过来看她,表情有点尴尬的。
“你跟彭湃真吹了啊?”
“吹了,”肖尖撇了把自己落在耳朵边上的头发,“老拖着也没意思啊,挺耽误人青春的,确实,我也做不来那种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
“你这话说的,搞得像你这么多年有多老实似的。”
“我是人渣我认了,”肖尖道,“但他跟我在一起也是知道我这一点嘛,又没人瞒着他。谈恋爱是谈恋爱,结婚是结婚,太恐怖啦!”
“豪门诶,你不可惜?”AK长吐了一口烟气,“再说了,彭湃也没办法的事,他太爱你了,他知道要是跟你摊牌你必定会说没办法然后索性踹了他,他只能假装没看见,拼命给你砸钱。”
“啊这,”肖尖道,“我其实也没想要他的钱,听你这么说,我倒觉得怪对不起他的。”
“别吧,”AK道,“他本身又不在意,你再计较这些就有点矫情了,尖儿,你可是咱的尖果儿,可不能这么低声下气的,前段时间收的那孙儿呢?”
“就那样吧,”肖尖低头在平板上面拉音轨,“挺好的。”
“正好空出来了不跟人谈个恋爱啊?”
“还在考虑中。”
“公开不?”AK问,“那小孩还没工作吧?”
“在读书,”肖尖道,“再说吧,我好累!你别吵我了!一边去!”
新学期的开学总是伴随着很多事情。
结束了一整天的会议培训之后,范良冶几乎忙得晕头转向,被导师抓住问了几个专业性问题之后,突然提起了之前说到的那个论文的事。
“要抓紧了啊,”导师道,“如果你要赶年底的那个评优的话,你至少十月份之前得投稿吧?跟踪了半年了,虽然专业水平有待考量,但是可以大概先写一个脉络出来。”
范良冶连忙应了,回家之后重新坐到了电脑面前。
范良宵这段时间看上去精神状态好了不少,或许是暑假期间常常带着他去见肖尖他们的缘故,神志方面也回复了不少。
范良冶打开手机,看到了肖尖的未接来电。
“怎么了?”范良冶回拨过去,“刚刚没电,在跟导师对资料。”
“出来玩儿啊!”肖尖在电话那边轻声尖叫道,似乎很开心的样子,“祝你生日快乐宝贝!”
范良冶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手表,似乎已经习惯了肖尖这样偶尔地脱线,只得无奈道:“谢谢你,可是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我知道,但是总感觉这个氛围就很适合说生日快乐——”肖尖被人迎面泼了一盆水,几乎整个人湿淋淋的了,却还是十分兴奋地捏着手机,“下礼拜有空么?成都草莓邀我们过去,你也一起呀,应该不会很忙吧?”
范良冶心道医学研究生怎么说也不会被用到“不会很忙”这种说法吧,但难得肖尖主动开口邀约,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于是立刻答道:“可以啊,什么时候?我看看票买哪里。”
“哦哦,是还要买票,”肖尖这才有了点彭湃这个千年保姆已经走了的自觉,却还是道,“算了,没关系的,彭湃会买的,你把你身份证和电话号码那些发过来就成了。”
“他还在啊......”范良冶实在是对他们之间的人际关系感到错愕了。
“毕竟是半个经纪人嘛,”肖尖夹着电话道,“你还有朋友要一起嘛?带上宵儿呗,我们都是家属票。”
“不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量,范良冶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拒绝掉了这个哥哥的机会,“他不太能出席这么多人的场合,偶尔看看巡演还可以,草莓还是算了。”
“好吧,”肖尖无奈,“那到时候我来接你?还是车上见?我这里好乱,先挂了,晚点再说——”
于是范良冶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声再见就被这么草草地挂断掉了电话,很是难堪和憋屈。
“算了算了,”他安慰自己,“好歹四舍五入也是一起旅游了,这点委屈算什么。”
然后开始思索回去怎么应对自己哥哥的话术。
虽然范良宵不太能出席人多的公共场合的确是一个原因,但这是医生的建议,又不是范良宵自己乐意选择的结果,所以如果范良宵本人死活不同意的话,范良冶估计自己也还是会很头痛。
更何况,范良冶承认自己对不住哥哥,他本来就是还有一个私心在。
“因为如果哥哥去了的话,我就不能跟尖儿独处了,如果不能跟尖儿独处的话,就没办法保证尖儿身边时时刻刻就是我,音乐节这么大,肯定会有很多孙儿,哥哥你也不想看到弟弟我被尖儿抛弃吧,所以哥哥就依了我这一次嘛——”
兄弟两个对坐在沙发上,摆出了一副要执子对弈的样子,张口闭口全是范良冶的撒娇卖乖,范良宵虽然不大听得明白,但还是知道自家弟弟是没办法了才跟自己撒娇,也于是迷迷糊糊地就答应了下来,就此敲定下周的出行。
“那哥,我不在家你要记得看好窗户跟门,煤气要注意哦,是臭鸡蛋的味道,觉得不对劲就去敲隔壁邻居的门,我每天会帮你叫外卖的,你记得接电话,每天睡觉前跟我说一声,乖乖的,我走啦!”
范良宵站在门口同范良冶挥手。
虽然严格来讲飞机是明天中午的航班,但是鉴于大家都是一道出行,范良冶便自作主张要求今晚直接睡到肖尖家,软磨硬泡之下肖尖只得答应。
从某个方面来讲范良冶真是人前人后两个面孔,刚认识那会儿矜持得不行,做人也都是那副温温和和妥帖收敛的样子,生怕别人触碰到半点的私事,边界感极强的一个小年轻,怎么才这么半年就变成这幅鬼德行?
肖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车停在了楼下,范良冶将行李提上后备箱,顺势进了后座,跟肖尖贴在了一块。
一拉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一阵热气翻腾,高温酷暑几乎要把人给折腾死。
“你俩也太过分了,”AK道,“就这么点小事还非得把我叫过来,还都一屁股坐在后面,合着我是你们俩司机啊?”
“这你不是顺路吗?”肖尖道,“你自己说想吃德善里的烤鸭,我说赶巧都在一块儿,就一道过来了,这会儿又翻脸不认人了,没你这样的。挺会卖惨。”
正说着呢,后车门突然被人拉开,靠着窗户发呆的肖尖差点给吓个半死,只见来人顶着一张清秀气质型的娃娃脸,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
她站在范良冶那边,看了他一眼,惊叫了一声,声音软软糯糯的,非常好听。
“果然是你,”她笑,“我还以为看错了呢,范、良、冶——”
“谢思媛,”范良冶无奈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回国了?尖儿,这是我以前本科同学,一个导师的。”
“你好你好,”肖尖伸手笑道,“吓我一跳,小姑娘,下次别这么冒冒失失地拉这一侧的门,到时候被撞飞了就不是一尸两命的事儿了,我兄弟爱车如命。”
“对不起对不起,”谢思媛忙不好意思道,“我就是刚刚隔着马路看到他太激动了,没注意到,你是良冶女朋友吗?你好漂亮!”
“谢谢!”肖尖乐成了一朵花,漂亮的南方姑娘谁不喜欢呢,“你也很漂亮!”
“别唠了嘿,”AK无语了,“姑娘你顺路不,要去哪儿我捎你一段?这杵马路边上也不是个事儿。”
谢思媛乐得蹭车,立刻从善如流般的爬了上来,甜滋滋地冲AK说了声谢谢。
这段时间没什么演出,AK哪儿遇上过这个啊,立即心下暗爽,车都开得顺溜了起来。
“良冶你都还没跟我说呢,这是你女朋友吗?”
范良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但还是立即回复道:“对,叫尖儿就可以了。”
谢思媛道:“我不太会发儿化音,直接叫名字可以吗?肖尖姐姐对吧——”
“对的,”肖尖道,“南方姑娘就是可爱嘿,平时我们去南方也是,尤其是福建那边,口音可爱死了。”
说着就要上手去捏人家妹妹的脸,赶紧被范良冶打掉。
“对了,”谢思媛冲他道,“上次那个师妹说加你好友好久了你都没回复她,就算是有女朋友也得跟人家说一声啊?这是基本的礼貌问题吧,你不一直都挺有分寸的吗?”
“嘿,妹妹,这事儿其实也很难讲,大概有些人就是不大喜欢这种,”肖尖笑道,“你看我,我也很讲礼貌,但我从来都不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