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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故人归 ...

  •   天已大亮,林瑜晏坐起半撑着身体,揉一揉酸困的眼睛,捶一捶脊背。小家伙还在里边呼呼大睡。林瑜晏将他伸出的手手脚脚塞回被子里,久违的笑意浮上脸颊转身下榻。
      不知哪个小丫头不识规矩破门而入,门板撞击的声音吓了林瑜晏一跳。他正提着布履穿了一半,直起身瞧去。微笑一瞬间凝固在脸颊。
      “瑜晏!”来人风尘扑扑开怀大笑,敞开双臂迎门而入,他的手中拿着枯萎了的柳树条。林瑜晏僵起身体,颤颤悠悠不可思议紧盯来人。直到再一声:“瑜晏,我回来了。”
      已近半年,林瑜晏已经放弃了。当再见高伯乾时百感交集,不知此人还来何故。那些被林瑜晏放弃的想法和念头再一次萌生。
      来人穿一身靛青长袍,痴痴地笑凝视林瑜晏,眼眶不禁发热,高伯乾上前一步却看到林瑜晏身后被子里不安的翻动一阵。缓缓坐起一人来,懵懂的揉着惺忪睡眼,伸个懒腰打着哈欠娇滴滴喊了声:“瑜晏!”
      立在屋内的高伯乾走上前一步,侧着头看着林瑜晏身后少年。一言不发,什么也不问。
      还在震惊中未清醒的林瑜晏便听见耳边少年问道:“他是谁?”边问边慢吞吞的穿衣裳。
      就这么不说话也不动,两人僵持着。少年很是利索起身没几下穿好衣裳,绕着高伯乾转了一圈,随即跑到林瑜晏身边蹲下身给他穿履:“怎么,履也不会穿了?”说罢,将手中绦带紧紧一系,大功告成,匆匆的又拿来衣裳抖开来给林瑜晏穿。
      “诶呀!要换新的。这件等下得拿去给你洗洗。”说着将衣裳扔在一旁。衣裳是白色,上面触目的血红正撞入高伯乾眼中,他身体稍动,却隐忍着没跨出步子。
      林瑜晏就像个泥娃娃叫少年摆弄这,一边看高伯乾的目光紧紧不离。微张着嘴,不会说话。而高伯乾的目光则紧盯着那件染血的衣裳和瘦小的少年。又忙碌一阵子,少年将林瑜晏青丝挽在头顶,明明很随意却还是将林瑜晏衬得很漂亮,高伯乾看着心里又莫名觉得温暖。
      “精神多了。”而后少年从枕头下摸出一根簪子便插入林瑜晏发间,一边浅笑。当看见林瑜晏发上的金簪,高伯乾却如何也笑不出了。那个金簪,镶着红绿宝石。簪身烙印着‘端婉’两字。贴身带了那么多年,高伯乾怎会不知道呢。
      心如刀绞的高伯乾一把捂住心口,他想起去年在宗庙住着的时候,那根簪子一直是自己贴身放着,在里衣绣着的口袋中。林瑜晏同自己第一次同榻共眠之时,林瑜晏的掌心就贴在自己被那根簪子刺伤的旧伤之上,可惜醉翁之意不在酒,林瑜晏只是为了取走金簪罢了。高伯乾都是知道的,但他只觉得那金簪本就是林瑜晏的就当做还给了他,之所以迟迟不提不还,因为高伯乾不敢提起刘承,同时也害怕林瑜晏睹物思人,他嫉妒也小气。后来林瑜晏日夜贴身将金簪藏在袖中,曾经林瑜晏想要刺伤自己时手中握着的硬物也正是这根簪子,这簪子再次插入自己心口的时候那种心痛无以言状,可终究林瑜晏舍不得他,收回了簪子。得到林瑜晏身体的那个夜里,簪子掉在地上,高伯乾从雨中回来的第二日在床榻一角看见,那上面还带着自己的血。为了不拆穿一切伤心事,高伯乾故意将簪子向里面踢了踢。这些小举动,很愚蠢,甚至会丧命,确是高伯乾舍不得林瑜晏疼爱林瑜晏的方式。
      正自怨自艾入神的高伯乾被少年不客气的打断,“你是谁啊?不知道这里不能随意进入的吗?”少年抱着林瑜晏染着血迹的衣裳要出门,顺便的想把高伯乾赶出去。可拉了两下,高伯乾似定在原地,扯不动。
      看着林瑜晏发间的簪子,高伯乾不禁想:从前他还会有所顾忌的隐藏起来,不让自己知道他还惦念着刘承还在意他二人定情信物,如今已经毫不避讳的戴在了头上。总觉讽刺。轻蔑一笑,高伯乾捂嘴摇头,指尖在鼻翼来回婆娑,低头莫名就笑。林瑜晏胸中憋着一口气,又猛吸一口冷气,肺腑鼓起,口中憋着一口血气。不愿在高伯乾面前露出难看而脆弱的样子。
      林瑜晏着二月来病最严重的不是身体,而是记忆,他的脑子已经不记得很多事,包括头上的金簪,林瑜晏已经忘记这是自己鬼鬼祟祟有预谋的从高伯乾身上偷来的了。
      所以,这一切在高伯乾眼里的伤心事,又怎么能怪林瑜晏呢,那毕竟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少年尴尬的站在二人中间,手还扯着高伯乾的袖管,只觉得高伯乾深吸一口气,把即将涌出的泪意逼了回去。
      “难道……你认识公子?”严肃起来,少年一本正经的询问高伯乾。回答少年的是沉默和压抑的氛围。
      不可思议的高伯乾苦笑着摇头,终于对着榻上端坐的林瑜晏说出一句话来:“你便是这样待我的?”
      “怎么待你?”少年看着眼前已是中年的男人,奇怪的问他,顺便拿过高伯乾手里的柳条,不高兴的说道:“这是公子的柳条,你拿着做什么?想要自己摘去。”
      “我晚些再来。”看着少年抢过的枯黄的柳条,丢下这句清冷话,高伯乾便要出门去。
      大半年,这个样子可不是高伯乾要的结果。可这个少年的出现确实让高伯乾不舒服。亲近的喊他‘瑜晏’,与他同榻而眠,给他穿履系衣,一副主人模样,着实让人心烦。
      本希望爱人醒来睁开眼的瞬间能看见自己,可现在这样的想法是这么幼稚和可笑。
      身后慌张的林瑜晏赶忙起身,脚下失重跌坐在地。少年一声:“公子。”也叫停了高伯乾。
      焦急转身的高伯乾见少年伸手扶着林瑜晏慢慢吞吞才站起来。眼中又撞入少年怀里染血的衣裳。不由好生担心。
      “你别动,先喝了药蓄养精神再动不迟。”
      大概真是病得狠了,高伯乾发现林瑜晏起身的时候都显得异常颤颤巍巍,身体的重量全都倚靠在了侧身少年身上。少年一手托住林瑜晏手臂,一便拱在林瑜晏肩头之下支撑着他慢慢地朝高伯乾走来。可是没走两步便停住了,林瑜晏脸色又白几分,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喘了几口气,像是一口气提不上来,大口呼吸了几下,人却慢慢委顿下去。
      少年一下子慌了神,高伯乾跑上前去把林瑜晏一把放回榻上,少年翻身上榻娴熟的抱着林瑜晏的头掐他人中,切切喊他的名字,不久才见林瑜晏幽幽醒转过来。高伯乾在一旁竟是个插不上手的废人。一颗心,像被人放到砧板上一刀刀地剁成了末。
      “你愣在这里作甚?都是你,吓到瑜晏了!”少年恶狠狠的冲着高伯乾发脾气,高伯乾闻声原跪在榻前,这会儿正起身欲要离开,掌心却叫林瑜晏抓了住。少年纳闷的蹙眉看着林瑜晏,想了好久。盯着高伯乾看了一阵子,忽然恍然大悟的问道:“难道你是刘承?”
      这一问,叫人腹中翻江倒海。
      “你怎么才来!”少年大吼一声,眼泪就蹦了出来。看着少年的眼泪,高伯乾稍退一步,掌心从林瑜晏虚弱的指尖滑脱。唇齿间发出阵阵悲凉的唏嘘,扯出一个诡怖的微笑,林瑜晏看着退后的高伯乾狠命的将自己口中鲜血吞咽下去。
      “你怎么才来啊……”少年哭着忽然扑打上高伯乾的身躯,一拳头稳稳当当正敲在高伯乾心口:“他每天夜里都在长廊上站着盯着尽头,有时候能看一宿。我陪着他天天瞧天天瞧……”一抹眼泪,少年吞吞吐吐嚷嚷道:“大夫人说他是想心爱之人了……你是不是不爱瑜晏啊!这么久才来!”忽然,少年一本正经严厉的盘问起高伯乾,高伯乾张张嘴又闭上,闭上又张开,终深吸一口气,长吐出来方抿唇沉声道:“是……是我。是,是很久。度日如年,可无论过了再久,我也不曾停止过对他的喜爱。即使容颜转换,人心易逝……”
      那句人心易逝明摆了是话里有话,说给林瑜晏听的。
      矮榻上林瑜晏只是默默地掩着心口。仿佛那些话真的是刘承正站在他的对面说出来。两人静静地看着对方,林瑜晏不知高伯乾为何在这一刻默认自己是‘刘承’。这反倒叫他心里难受。
      “刘公子先坐着,我去我去给你上酒……”一脸兴奋泪水的少年匆匆跑走,跌跌撞撞。刘公子三字还带着颤抖的回音,在高伯乾耳边荡漾。
      艰难的吞咽着干涸的喉咙,掩埋着血腥之气。林瑜晏盯着眼前高伯乾,他跟走的时候没有多少改变,模样甚至比从前精神些。高伯乾伸手摸了自己满脸泪痕的脸,略有些迟疑地把指尖冰凉的泪水举到眼前,看了又看,像是十分的不确定,低低叫了声:“林小公子……”
      吸吸鼻子低头晃脑,听高伯乾这样叫自己,林瑜晏非常难过:“刘承从前,喜欢这么叫你。对么?”连一个从未见过的娃娃都知道刘承,可见刘承在林瑜晏心里有多深。方才那少年说林瑜晏每夜每夜的等着刘承来接他离开。
      弯腰拾起地上的血衣,高伯乾直起腰身,撑开衣裳,依旧关怀的问他:“病得重吗?什么病?我这就去找医来。”
      说罢要走,林瑜晏不安的在榻上晃动一下,险些跌下。停止了呼唤的高伯乾侧身不愿上前,闭上眼睛慢慢地说:“对不住,让你伤心了。我也好希望我就是刘承,我也希望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刘承。”
      “我是真的……如此希望……”高伯乾把头埋下,手心紧握那件衣裳,包裹在衣裳里的拳头,还好林瑜晏看不见。但这话并不违心,高伯乾曾无数次希望自己能代替刘承,哪怕变成那个虚无缥缈的人也好。
      “刘公子!来喝酒。吃食一会儿就来。等下瑜晏要喝药,你可要看着他,叫他一定要吃口饭。他已经好些天没吃一口像样的饭了!”说着嘟着嘴,跪在案前摆弄酒筷。
      高伯乾并不想离林瑜晏太近,故而坐到案前。案上竹简半开,黑字入眼,无意间于心中默念:“朝朝望北山,不见陇上梅。汝行地下界,归还已无期。雨静春初落,云昏瘴不开。欲还坟中骨,奈何无所去。稚子牵衣问,汝归何太迟?谁人共争岁,赢得鬓边白?”
      这写话,一定不是写给高伯乾的,林瑜晏朝朝相望的北山没有梅花,襄平县这一代从没有过梅花。但北海王府也就是刘承的故里是开满红梅的,行商之人无人不知那里红梅艳艳。高伯乾想,刘承一定带林瑜晏去过家乡。刘承如今已入阴曹地府多年,自然不会再还阳来。如今北方才正直春季,昨夜高伯乾已经到达襄平县,他是那样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林瑜晏,昨天夜里在别的客舍中一夜兴奋无眠。而昨夜的林瑜晏却坐在这里写着这些叫高伯乾伤心的话,这些如何思念刘承的话。襄平县北郊曾放着刘承的骨灰可惜到死也终究不得安宁,可从‘陇上梅’三字,高伯乾大胆猜测林瑜晏很可能不知道刘承曾带他到过自己的家乡。着稚子多半说的是眼前这个少年吧,少年能喊出刘承的名字,想来没少问过林瑜晏这些事情。
      谁人共争岁,赢得鬓边白?高伯乾在心底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这句话。一次又一次。最终他告诉自己:刘承已故多时,林瑜晏只能与自己共享岁月,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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