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麟隐于野

97、折柳便是留

　　北方终于迎来了真的春天。柳树也发了芽。
　　自大病一场之后，林瑜晏身体越发轻飘飘，一阵风就能吹走。少年终日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林瑜晏是一天一个样，昨日还吃些白饭，今日便只能喝下一碗清粥。原先还能喝一碗清粥，如今只能吃两口青菜。
　　瞧他日益消瘦，真白瞎了高伯乾一点一滴将他喂养的像个活人，现在枯瘦嶙峋，脸上的伤痕伴随着脱了形的面容，更加恐怖。往日那半边的神采奕奕也无影无踪。
　　少年终日端着饭碗追在林瑜晏身后乞求他：“就再吃一口。一根菜就行！”
　　命令也罢，好言相劝也罢，就是跪着求他，林瑜晏也视而不见。不和他心意的他不搭不理。常常上一秒拿着笔，下一秒就不知扔在了那里。
　　月色与灯笼之下，林瑜晏坐在长廊上发呆。看着他眼睛深陷，如同坟场堆里爬出来的死尸，衣裳带子也是系偏的。少年站在一边还端着粥，一声连一声直叹气。
　　站累了就蹲在林瑜晏身边，这人就跟木头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月亮。少年担心受怕，他觉得林瑜晏之所以瞧着月亮也能发呆到半宿是因为林瑜晏已经不知道天上挂着的是月亮了，这会儿脑子里一定在想那夜空里挂着的明晃晃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或者想，好端端的一块圆玉怎么挂到了天上去。胡思乱想着这些，少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豁然起身，林瑜晏站在长廊上盯着尽头，仿佛那里会出现一个人将他带走。
　　是谁会出现呢？少年无数次的陪着林瑜晏盯着长廊尽头，歪着头屏息凝神的瞧着。仔仔细细的瞧着，无数次的问自己会是谁呢？
　　是叫刘承的贵公子吗？
　　“哈欠。”少年在夜里站的直打哈欠，林瑜晏瞧着那头许久后又抬头望着天空去了。夜空里月亮和星星被乌云遮挡，夜空刚刚飘起淅淅沥沥的细雨。雨水扫过林瑜晏和少年的脸颊，长廊屋檐上挂着的灯笼也熄灭了。
　　转身回到屋中，林瑜晏坐在案前疯狂找起笔，少年前去窗边拿来给他。这是他自己放在那儿的，他又忘记了。刚拿到笔林瑜晏便奋笔疾书起来。少年坐在他边上盯着林瑜晏看，嘴上心疼的叨念这：“你慢慢写，别急，慢慢写，慢慢写。虽我不知你写的是何，可我总觉得你今夜写完了明儿就要去了。”忽而两颗滚烫的泪珠儿留下来。灯芯一直晃动不安。少年托腮盯着林瑜晏的脸。时不时自言自语跟林瑜晏说这话：“我对你真是好奇，多希望你能说话好跟我讲讲你的事儿。”
　　“你很喜欢那块石头啊，为什么呢？”
　　“你头上的发簪有些俗气了，换一个吧？”
　　“你还记得我是谁不？”
　　“你写这些干什么？是个有趣的故事吗？”
　　“我……”少年自顾自的唠唠叨叨着睡着了。
　　次日醒来，林瑜晏不见了。少年起身，身上披着的衣裳滑落在地。这是林瑜晏的衣裳，还带着温暖的气息。少年吓坏了赶忙冲出去，正撞上方夫人，方夫人身边站着步履蹒跚的林瑜晏还叫一小丫头搀扶着。少年喘着大气拍着胸怀松了口气。
　　站稳当了瞧林瑜晏，手里握着一根长细的柳条，柳条上已经长出了成型的叶子。
　　一大早就不见了，原来是叫人陪着去城外摘了柳条来。还沾染着昨夜的雨露。这柳条，原是去年他走之时便想予他的。如今开了春，再折新柳，不知还能不能留下去年的故人。
　　“带着公子回房去。换人伺候着。你也辛苦，好好歇歇吧。”
　　少年点头允诺，搀扶林瑜晏回到房间，林瑜晏动身将柳条插在自己的门前。少年看着绿油油的柳条，疑惑不解，却不去问他。只管将他放在榻上，脱了潮湿的衣裳和履说道：“你睡会儿吧？我知道你一夜未睡。现在给你熬药去。等好了叫你喝。”
　　饭菜和汤药一块端来的，林瑜晏的肚子喝了药就吃不下东西。勉强也不行。就像个药罐子，每天若不是这些药撑着，肯定活不下去，少年看的辛酸。忍不住生气：“老天真狠，死就死，何苦这么折磨人！”越说声音越小。
　　满城的花都开了，一阵风夹着香气飘入房间。少年站在窗前看着满城大街小巷红红绿绿之色，心中欣喜，却又感伤：林瑜晏的春天始终没能在冬天分崩瓦解的时候苏醒过来。
　　“咳咳咳咳！”一阵激烈的咳嗽。林瑜晏捂着嘴巴血水就跟开了闸的湖海汹涌而下，染了整个被褥。少年闻声回过头时，林瑜晏已在血海里挣扎。少年脑子轰然一炸，眼前的林瑜晏裸露着双臂在外撕扯着自己的衣裳，口中不断出血，暴露的皮肤被他自己狠命的抓着。指甲抓破了皮肤一道一道血印子，入骨三分。
　　“你干什么啊！”少年跳上榻上，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怀抱桎梏林瑜晏。怀里人大口喘着粗气，猛然捶打着心口，时不时抓着自己的皮肤。少年紧握其双手。吐出的血溅了少年一脸，吓坏了他。大哭不已，嘶叫起来。
　　馆中姑娘闻声而来，有几个心智弱的当场吓昏过去。还是那些见过世面老练的老人过来帮忙按捺住林瑜晏手手脚脚将他绑起来。
　　林瑜晏的痛苦说不出来，他浑身奇痒难忍，身上出了三三两两的疹子，他痒的受不了了就去抓。先下又痒又疼，直钻人心。少年看不下去众人这样待林瑜晏，恶狠狠地将所有人斥责走了，咣当一声紧闭房门，解开林瑜晏身上的草绳，腾出手来林瑜晏便抓啊抓的。气急攻心，又咳嗽起来，少年觉得这不是咳疾风寒这么简单。可没有人知道林瑜晏怎么了，少年伤心的抱着被疾病折磨的疯癫了的林瑜晏，用尽最后力气哭啊喊啊求着他。
　　紧闭双目，怀里的林瑜晏在一声一声乞求下缓缓平静。目光停在瑶琴身上。推开少年，林瑜晏曲不成曲却依然自顾自弹。
　　怎样都好，只要林瑜晏不嗜睡，不抓伤自己，不咳嗽吐血怎样都好。少年这样想着，蹲坐在林瑜晏身边怀抱着今早醒来时搭在自己身上的林瑜晏的袍子。
　　伸手将遮挡在林瑜晏额前的发丝别在他的耳后，林瑜晏忽然冲他一笑。少年愣神，颤颤巍巍着唇角，伤心的问林瑜晏：“你昨夜给我盖了这件衣裳，你知道吗？你是怕我冷吗？”
　　林瑜晏点头的那一瞬间，少年将脑袋埋在林瑜晏的衣裳里捂住自己的脸不敢发声的哭。
　　“我从前觉得你好福气，毁了模样还有人肯养着。现在觉得，你上辈子到底欠了谁的债，这辈子这么跟你讨！”
　　“铛！”一声，琴弦再断一根。
　　瑶琴共有七弦，如今已断两弦了。
　　看着盯着断弦发呆的林瑜晏。少年低叹直起腰身换上一副笑脸，摸摸鼻头温热而湿漉就顺手就拿林瑜晏的衣裳擦起鼻涕。一边的念一边用衣裳一角又给林瑜晏沾湿着茶水擦拭他皮肤上明显的血迹，“今夜好好洗一番，不许闹腾哦。”少年跟扯着琴弦玩的林瑜晏一本正经的说话，林瑜晏好像听明白了，认真点头，还冲少年一笑。少年摇头不辞辛劳的整理起林瑜晏的房间，一边冲他说：“你要是没趣儿就在竹简上写写字吧。”
　　乖巧的林瑜晏放下琴在一旁，拿起笔在竹简上认认真真写起字来。瞧他，哪里像近个而立之年的男子。
　　夜里少年将林瑜晏裹得严严实实，跟他挤在一个被褥里睡。林瑜晏身体热热的，没有由来，持续发烫。少年将自己裹在被窝里向猫儿一样蜷缩在林瑜晏身边，抱得很紧。热得出汗也不松开，嘴巴里一刻不停胡思乱想的全说出来：“热点好，比死了好。我在这馆里，就你待我好。你要是死了我以后跟谁撒娇去。”
　　有灯还燃着，林瑜晏缓缓张开眼睛听着被窝里少年闷声说话，胸前已经湿漉漉一片：“我才十四，明明还是个孩子嘛。你若是走了，我就不能伺候你，我不能伺候你我就要去伺候那些男人。我会活不下去的。”
　　“呜呜呜呜……”说着说着，没了力气竟呜呜的哼唧起来。
　　被子里林瑜晏一只手摸上少年脸颊轻轻擦拭去他的眼泪。
　　“呜呜呜呜……”少年哭了好一阵子，猛然钻出被窝抬眼瞧林瑜晏去，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瑜晏！”
　　收起下巴，林瑜晏正对着怀里的少年微笑。微光里林瑜晏面颊柔和多了。
　　少年蹭蹭鼻涕在自己的袖头，诧异的盯着林瑜晏。
　　“瑜晏？”少年感觉林瑜晏听得懂自己的话，甚至觉得这个人一点也没疯没傻。该不会是梦吧？想到这，少年赶忙掐上林瑜晏伤口，瞧他微微蹙眉不爽的样子，心里暗爽大叫：“果然不是梦，他竟知道疼！”
　　抿嘴而笑，林瑜晏点头。少年哭着又钻入林瑜晏怀中，一边怪他：“以后不许你疯了，你就算对外边的人疯疯傻傻，在我面前你得好好的。要么……要么……我害怕。”说着喉咙就哽咽起来。将林瑜晏双肩抓的结结实实。
　　“你记不记得那个老道人说我今年会富贵，等我富贵了，我就带着你咱一起走。我不回家，咱们周游山水去。其实你不知道，我是家里歌姬生的，向来不受待见。要么也不会将我遣到这地方来……”嗫嚅的少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林瑜晏摸着他的脑袋轻抚着少年的脊背。
　　林瑜晏只是病了，却没有疯。他只是偶尔失忆，偶尔发呆，偶尔疼痒难耐，长吃不下饭，长身体困乏。
　　扭头看着案上的竹简，林瑜晏还记得自己写在竹简上的每一个字。
　　看着灯芯林瑜晏发起呆。

作者有话说

　　这柳条，原是去年深秋你走之时便想予你的。如今开了春，折这一柳，不知还能不能留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