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麟隐于野

54、归乡

　　“伯乾兄！”
　　“嗯？”
　　林瑜晏忽然很严肃的正色说道：“你生辰就快到了。若不嫌弃，这琴就当做其中的一件贺礼吧。你一人在外乡，今年的生辰就由我帮你好好操办一场！”
　　“这太珍贵了……这石头是你的……这瑶琴怎么说也是宗庙里供奉的……操办生辰更是不用。太过麻烦，怎敢……”话没说完，林瑜晏摇头笑道：“这一两年来承蒙高兄关照，日子好打发许多，你无需跟我客气。这件贺礼只是其中之一。当生辰当天还有其他送上。”
　　这样的盛情款待使高伯乾哑口无言。
　　他出门在外开始就没人这么细心的对待过他。他已经连自己的生成都忘记了也不知道林瑜晏是怎么知道。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脸，林瑜晏低笑掩嘴之间与他说：“半月前交了一朋友，偶然聊起，他曾与你同路行商过，正值此月他提及你的生辰之日。我就记下了。”
　　“啊……真是劳烦林兄了。劳烦了。”
　　“地方我都挑好了。就在我在城中的一间好宅子。那里常无人居，我打算这次你生辰过后便将那宅子赠与你居住。这样以后我找你也方便些。”
　　“万万不敢啊！”高伯乾连忙反驳，他万分承受不了这样莫名厚重的恩情，摇头摆手间，林瑜晏却将一只玉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你不必推辞，我认为这是你该得的。”
　　看着一脸疑惑的高伯乾，林瑜晏忽然不再笑，失落油然而生，“襄平县里，没人把我当朋友。他们只当我是‘大人’，生意伙伴，刘懿的男宠。无论如何，你是第一个与我朋友相亲之人。”
　　高伯乾抽出一只手，心中悸动的颤抖着，覆盖上林瑜晏的手背，唇齿间低呢一声，忖度片刻，抬脸摇头道：“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高某多谢林兄款待。这琴我收下，其他当真不必了。我已打算过几日便启程回交州老家。家中一直杳无音讯。早年外出妻妾均有子嗣，连幼子是男是女，生辰月份我都不知道。所以打算返回家中了。”
　　“是吗。”林瑜晏有些失落，随即开怀到：“那宅子我还给你留着。他日再来襄平县，你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真的不必了。”
　　“你不要推辞。那宅子是我身为少府史批下的宅院。是我的。”林瑜晏毅然决然不容置疑的语气高伯乾只得默认。
　　接过奴仆手里的瑶琴，高伯乾叫身边姑娘找自己的家奴找一箱子专门盛放这把瑶琴。
　　林瑜晏此时灵机一动，颇有些兴奋的说道：“高兄，我与你一同前去如何？早就想领略一番南国风情。高兄何时出发？我准备一番，与你同路。”
　　这一提议，让高伯乾颇为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林瑜晏与他交心到：“实不相瞒，我只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否则我就要疯了。下月你生辰那天是刘懿续妻的日子。”
　　刘懿原配几年前因病去世，刘懿为发妻坚持三年不娶。如今三年已过，身为郡守身为人子，身边没有女人是不行的。所以刘家操办这又给他续娶一位夫人。
　　林瑜晏手中团扇轻摇这就停下了。高伯乾不太会安慰人，只定定的看着林瑜晏伤心。
　　“我最见不得那些日子。便是想想就觉得心闷。”
　　“那就一同去南方散散心吧。”高伯乾算是答应了林瑜晏的请求。
　　莞尔一笑间，林瑜晏到：“那就你生辰那日，他大婚当天启程吧。”
　　“嗯。”高伯乾毫无异议。应允他。那一瞬间林瑜晏笑的跟往常不一样，像个天真的孩子。而不是虚假的客气的微笑。
　　高伯乾看着林瑜晏的模样，想起不久前去宗庙回来分别那日，二人提及少年时客舍后院的那件事，不知道林瑜晏是否会因此而耿耿于怀，他几次欲张口询问，却无奈懦弱自责不敢提起。
　　直到林瑜晏起身要回郡守府邸时，高伯乾鼓起勇气拦住他，才敢问道：“林兄，你不会因为少时我未曾出手相救而对我有些……”
　　暴雨欲来风满屋。四处帷幔飘起，林瑜晏与高伯乾只见以隔着一张巨大的微茫，红色轻绢飘飘摇摇。林瑜晏离开的身影，有半刻停顿。不难听出他语言中依旧带着百年不变的笑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好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句话不轻不重在高伯乾心头敲击。他也觉得那也许是件好事。看着林瑜晏消失，高伯乾在狂乱的帷幔里患得患失。
　　襄平县一待已有两年多了，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当年林瑜晏没死。而林瑜晏与他相交，对过去的事止口不提。对自己现在的妻子也不曾多说。倒是常常提起刘懿此人。
　　那样缱绻的情感高伯乾可以感受到，在林瑜晏的心里扎根很深。就是一根草，今年岁枯荣，来年春又生。
　　高伯乾林瑜晏之交真可谓：君子淡如水！食则无为，又必不可少。
　　林瑜晏可谓是完美无瑕之人，相貌身材自是不必说。琴技是他原本就会的。多年不见在棋艺甚至书画上也有些造诣。这些都使高伯乾望尘莫及。
　　启程那日，高伯乾将这两年多在襄平县获得的奇珍异宝一并带走，他虽留驻襄平县，但对生意一刻也没停止过。
　　这会儿，林瑜晏遥遥的站在城外雨城内众人告别。
　　抬眼又见襄平县几字。
　　这一次，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林瑜晏被迫带上两个仆人一同出发。
　　他坐在车中，门帘敞开。车马徐徐朝着高伯乾而来。
　　“哥哥！”
　　“快停！”
　　林瑜晏赶忙叫停车马。跳下车去。
　　“哥哥！”
　　林瑜晏跑上前去。只见一女子匆匆从城中跑来。
　　“英妹妹！”高兴的跑上前去，林瑜晏抬手间为姑娘撩去额前匆匆坠落的发丝，用衣袖擦拭姑娘的细汉，语气严肃又心疼的责怪着：“你跑来干什么，且不是永别。等你产子的时候我许就回来了。”
　　“呼呼！”女人气喘吁吁半依这林瑜晏，笑道：“我就是想见见你。等你回来了，我这肚子里的娃娃都落地了。”
　　“好了，回去吧。”
　　“这个给你。”女人说着伸手将婢女身旁的包裹拿来，“这里是我做的鞋子，好些双。我想你在外面方便行走。还是舒适为主，没弄那些花里胡哨。不精美，可够你路上穿。”
　　林瑜晏将包裹抱在怀里，招呼身边的丫头送女人回去。
　　两人临别，林瑜晏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注意自己肚子里的娃娃之类。直到女人消失在城后不见，林瑜晏才兴高采烈的转身回到车中。
　　车上高伯乾怎么看都觉得那个女人就在这一两年里见过一次，应该还是件令他印象深刻的事，面熟。
　　这般想着，他跳下自己的车，走到林瑜晏车前，说道：“我前来与你同车如何？”
　　“甚好。正想路上无趣。你且上来。”说罢伸手拉起高伯乾，二人同乘一车。
　　夏季缘故，车中很是炎热。二人将车窗统统打开，摇着扇子。
　　林瑜晏衣领较低，因为热，他不经意间又抬手扯了扯。一滴香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颈中。
　　高伯乾不忍低笑：“你这般怕热，到了南方可怎么办。”
　　“这一路走去南方也要冬天了。”
　　“我的家乡冬天是没有雪的。”
　　“真的？”
　　“恩。”高伯乾看着林瑜晏脸上憨厚的露着笑意。
　　此时的高伯乾已经三十出头，正当壮年。
　　他想起方才城门外追来的女人，于是问他：“刚才呢姑娘是谁？你的妻子吗？”
　　“不是。”林瑜晏摇头，“我的亲妹妹。”
　　“你还有妹妹。”
　　高伯乾第一次从林瑜晏口中听说。
　　模模糊糊想起林瑜晏是应该有这么个妹妹，当年被卖掉的时候，他父亲就是带着一个小女孩走的。人人都说他父亲是个疼姑娘不要儿子的怪人。
　　看着车窗外的精致，林瑜晏心情大好，与高伯乾一句一句闲聊起来。
　　“你的经历还真是曲折。”高伯乾这样感慨着，继续问道：“你的妹妹不是从小被你父亲带走了吗？”
　　“就是你刚到襄平县不久后的事。我们的父亲就亡故了。正因为这样，父亲才将母亲生前的信物交给妹妹，让妹妹认祖归宗了。有生之年得以再见他们，不管过去如何。如今我也只剩林纡英这一个嫡系的亲人了。”
　　“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自己刚来不久的事儿，似乎在聚茗馆见过那个女人。总不会那姑娘也被他爹卖到了聚茗馆做过娼妓吧。想到这，不禁觉得林氏兄妹二人都是苦命的。
　　似乎不太对。
　　高伯乾心中裂开一条缝隙，忖思一番，问林瑜晏到：“你们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他终年嗜赌如命，在聚茗馆里拿命赌输了。被对方人失手打死。”说到这里林瑜晏有些哀愁：“紧接着那人逃走了，官府后来派了人在襄平一带手抓也没有找到。无论怎样他也是我的父亲。生前没能孝顺他一天，是我这辈子的遗憾吧。所以只能在纡英身上弥补。这里头还有个巧事。直教人觉得上天冥冥安排的。”
　　认真的听着林瑜晏笑谈过往：“妹妹认祖归宗后我方才知道她跟父亲再回襄平县已经很多年了，她进了郡守府做女婢。领取点微薄的银两供养父亲。实在不易。这样一过就是许多年呢……我离她那么近，竟一次都没见过。”
　　津津乐道的林瑜晏全然不曾察觉高伯乾失神的窘态。
　　从言语中，高伯乾贯穿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刚到襄平县的时候，曾经亲眼目睹了两人厮打，这才想起上前帮助老人的正是林瑜晏的亲妹妹林纡英。
　　也就是那天林瑜晏失去了父亲。
　　而自己，竟然还放走了杀死林瑜晏父亲的凶手。
　　他这半辈子第一次同情一个人，好不容易有些胆量，竟还弄巧成拙，放走了打死林瑜晏生父的凶手。这几乎成为他心底的秘密。这个秘密这辈子他也不会对林瑜晏提起。
　　不经意，他口干舌燥的吞咽一下冒烟的喉咙。
　　整个人都漫不经心起来。
　　心中不断咒骂，这样折磨人的缘分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对不对！”高伯乾豁然想起，奇怪的问：“怎么认祖归宗？你不是被刘懿给……”
　　闲散间，林瑜晏将手臂伸出窗外乘风取凉，侧脸一昂朝天空望去，他的眼中影射出一片明净的蓝色天空，高伯乾看着他的瞳孔似乎也看见了天空，只听他不疾不徐缓缓到来：“这些都是听说的了，是老一辈的孽缘。总而言之。我们的母亲是百里家的长女。”
　　这是高伯乾第一次听见林瑜晏跟自己谈论他的身世。想不到他除了经历繁复外还有这样显赫的家室。这样算来，他也算跟着林纡英认祖归宗了吧。高伯乾想事情想的出神，盯着林瑜晏目不转睛。
　　他觉得这样很好，能跟林瑜晏同乘一车前往自己的家乡。这样的感觉忽然变得很微妙。
　　无论是什么样曲折扭曲的缘分，只要两个人聊得来，能在一起寻欢作乐也是好事。
　　“跟你在一起，总能让我抛弃烦扰的世俗。”高伯乾竟无比幸福之感说出这样的话。林瑜晏侧目看他，嘴角露出明朗的微笑：“林某也这般觉得。”
　　朝着交州南海郡而去的车马。缓缓行驶。
　　高伯乾三番滞留襄平县，都遇见了林瑜晏。林瑜晏也终于要踏上前往自己家乡的路途了。
　　这算不算冥冥中的安排。非常微妙。
　　高伯乾想着也将自己的手臂伸出窗外，感受着烈日中一股清新的微风。
　　眼睛却对林瑜晏一刻不离。
　　看着看着，就痴笑起来。
　　沿山路蜿蜒而上，进入密林深处，一片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之景。一股山泉在林壑间淌过，叮咚作响。轻轻叩击着二人心扉。
　　他们各自揣怀着目的与心事，踏上同一征程。
　　不知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彼此，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惬意这样的逍遥快意，高伯乾三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
　　夏风也变得清凉。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