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麟隐于野

106、读简嗜情

　　转眼入夜，林瑜晏正襟危坐于榻上，目光灼灼不离紧盯几案前灯下举简端坐的高伯乾。
　　灯芯轻柔的摇晃着，屋中忽明忽暗。案边靠着的麻袋大张开嘴，里面一半的竹简都已被高伯乾抖落出来，铺在地上。这会儿他正认认真真的瞧着简上之字。
　　“刘承，字庭长。北海敬王孙，不知宗族何处。少时，庭长游历至辽东郡，后长居于襄平一带。”高伯乾低喃于口，随即瞄一眼林瑜晏，瞧他依旧正色端坐，颇有呆傻之意。再展竹简，高伯乾继续阅览。
　　此乃第一卷，以刘承为开篇。高伯乾心有不悦又继而看去：“三月三上巳节，祓除畔浴，以暮春之水洗却一年污秽。见畔左，冠者五六人；其有一，岁同吾。齿如瓠犀，星目剑眉，身七尺有余，且美须髯，大丈夫是也。”
　　在高伯乾专心致志拜读之时，林瑜晏如旧，视高伯乾而目不转睛也。灯火忽暗，高伯乾眼中乏困，举手间于眉宇捏上一捏，额头侧揉上一揉，低首再读。
　　有时看着看着，高伯乾忽而忍俊不禁，故抬眼去瞧那人。林瑜晏仍静静坐着紧盯着自己，目不转睛，一动不动。不禁感慨长叹一声，高伯乾摇着头笑道，“你从前这般有趣。”
　　边说边拨弄一番灯芯，房间便明亮一些，高伯乾继续埋头苦读。
　　而后每夜，高伯乾都坐在案前灯下细细拜读于简，表情也奇奇怪怪，大起大落。
　　榻上林瑜晏亦终夜不眠，如旧坐于榻上呆视高伯乾神情，却于人不为知之时，掌心抱拳，小心紧握。
　　偶有时，高伯乾读之伤感，迄今为止，这一张张竹简之上写的都乃刘承是也。而这一排排一列列的字都道出刘承于林瑜晏内心无可替代之位。
　　心情低落的高伯乾抬眼瞅向林瑜晏，却发现他又精神的坐在榻前，如同鬼神彻夜不眠紧盯自己，心里暗吓一跳，须臾，方才缓解。
　　夜里萧瑟，今年最后一片雪也融化成水，从屋檐滴答滴答落于青阶之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放下手中竹简，高伯乾缓缓撑起身体，拍打一阵僵硬的四肢，方能慢慢走进瑜晏。抓过林瑜晏双手时，忽觉林瑜晏掌心冒着虚冷之汗，却身体滚烫。
　　“瑜晏……你没事吧？”关切的摸上林瑜晏额头，似能把蛋煮熟，烫得很。
　　像这样发热的身体已经连续多天。高伯乾也曾找医者来瞧，可仍旧只能当做热风来治，迟迟不见药效。高伯乾甚是担忧，揽抱林瑜晏于怀，摸上他长而黑的青丝，沉声安慰：“我给你唱曲儿，就你最爱的《绮窗遗梦》，听着睡吧。”
　　说罢，林瑜晏竟乖巧点头，高伯乾很是诧异，林瑜晏已许久未能听懂人言，与人交流，这一下竟听懂自己所言，不禁欣喜若狂。即跪榻前，抚其脸，兴奋一唤：“瑜晏。”
　　千言万语，高伯乾不知道如何开口。能做的便只是一声声唤着爱人之名，说不出的心安。
　　表情冷漠的林瑜晏在高伯乾的拥抱下将头依靠在他肩膀，双目炯炯有神的盯着剩下未看完的竹简，心中暗想：快了快了。表情依旧冷面，毫无声色。
　　一日，两日，三日……
　　每一个夜，林瑜晏都沉默又倔强的端坐在榻前，看着高伯乾专心致志的阅读这那些竹简。掌心无数次冒着虚冷的汗，侵湿了被褥。
　　灯火扑簌簌不安的狠狠的晃动着，墙壁上映出二人的影子，皆吊诡不详。俯视间林瑜晏迎上高伯乾呆症之色，手中竹简不停翻阅，越发急速。且阅览途中时不时抬脸看向憔悴枯瘦的林瑜晏。见沉默寡言之高伯乾，火急火燎间迫不及待看完一卷又一卷，一次又一次，只怕是自己看错了。故高伯乾双目大睁，瞧了再瞧，甚至举到灯上一而再再而三去拜读。
　　“高有罪孽，动荡血脉，则在其亲疏情漠；不杀伯人，伯仁因其而亡，且己身多遭牵连；乏吾之筋骨体肤，何有不偿命之道理？系数此人毫无恻隐爱人之心……”握着竹简的指尖始终紧绷，高伯乾再往下看，这次则是慢慢展开，心中觉得越慢越好。
　　这一展，不是普普通通一卷简，而是一道将死路。
　　房里气氛，越发诡怖。
　　案前高伯乾略有张皇失措之色，额头渗出汗水，低落简上。明才开春不久，屋中之寒，使泪凝冰。
　　“吾本无害他之意，奈何庭长宁碎白骨玉盒，于数九寒天之中；吾猜想，定乃不愿见吾与高所亲近，故狠将自身随风雪相容，践踏他人足下，也不愿随我伴高之左右……”简上字字叫人毛骨悚然，如坐针毡。
　　栗栗危惧之中，高伯乾望林瑜晏则心生畏惧。每每高伯乾面有战战兢兢之意，便叫林瑜晏心中酣畅，面浮讥笑。
　　笑着笑着，讥讽化为苦涩，其苦发于心，不在其表；故使泪迸发而出。时到伤心际，林瑜晏也似高伯乾啼笑皆非，哀恸于心，难有面色可表心达意。
　　且瞧，最后一卷竹简在高伯乾掌中缓慢卷上。坐在案前，高伯乾面若死灰，舌挢不下，身下麻木，不能起身。
　　正此时，屋外鸡鸣，油尽灯枯消融于一瞬之间！屋中漆黑一团，如置冥室。
　　寒意肆侵，高伯乾方如梦初醒，幡然彻悟。
　　直到今时今日，高伯乾方知立春之日聚茗馆外，方夫人的一番苦心之言；想必夫人早知林瑜晏书于简上之言，却不拆穿，直劝说高伯乾：他就是太受罪了，有些什么的，你一定要担待着他。别跟他一般计较。打小他就任性。此这般言论。
　　还道：日后等他去了，你便烧给他吧，好叫他在那里有个念想，不寂寞。意在使高伯乾不去看简上言论。
　　高伯乾闭目而合，想忘却眼中堆砌之字。不料字字，反攻其心，如刀刻入骨。
　　简有言：“思来想去，吾决意忍辱负重，为庭长讨还公道；怎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以效仿越王勾践所举，卧薪尝胆；舍与庭长之情谋求以生。待有所好转，多次欲取其性命；则见往日，庭长予吾定情旧物，发上金簪仍在高某左右；黯然愤思，其人怎配？恐污秽之气沾染分毫。欲与其同榻而眠，趁其熟睡，将金簪取回。庭长怎知，吾抚上高身前旧痕，手握金簪本能杀他，可念想庭长死无全尸，遭人践踏。其痛剖心剔骨，焉能不报？方一忍再忍。”
　　如此惊人之事，跃然于脑海之中。高伯乾缓缓抬首去瞧，但见林瑜晏不像呆傻之人，简上清晰语句，字字珠玑。如今的林瑜晏正坐在高处，从容自若目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