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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竹简 ...

  •   第二日,风雪在半夜悄无声息的停了,天际尽头的山间有几朵乌云不安分的翻滚着。
      许是又快下雪了,少年仰头眺望远方心中想。转身竟看见林瑜晏双手依附着门边紧扣门沿在那处静静呆呆的站着。
      高伯乾一早便出门去了。手中固然还有一些钱,可熬不过太久,毕竟加上自己共有三人要养活。家中生活窘境使得高伯乾决心寻一家酒舍做个奴仆赚些林瑜晏的活命钱。
      放下手中笤帚,少年拍打着衣裳上的风雪尘土徐徐朝林瑜晏走去:“你怎么出来了?刘公子走的时候……”话说一半,少年紧忙闭嘴,露出一脸抱歉:“我叫惯了,猛地难以改口。呵呵。”少年笑得极为尴尬,林瑜晏不紧不慢收回远处眺望的一双眸子,从而凝视着少年的眼睛。林瑜晏手中还拿着一顶带绢丝遮面的斗笠。
      “你还是进去吧。不要受风!”话不曾说完,晃动着孱弱身体的林瑜晏松开门沿,走上两步,扶着廊上的柱子又立定脚,气喘吁吁。少年一旁慌忙的想要搀扶,却叫林瑜晏摆手摇头拒绝。拒绝之间林瑜晏将手中皱巴巴的布展开给少年看。
      “我不认识几个字啊……”少年一脸无奈焦急的模样盯着林瑜晏。
      “你要去哪儿!”少年看着林瑜晏颤颤巍巍朝着院子里去,几次三番想要搀扶他,都被林瑜晏躲开了。少年心中酸涩,他知道林瑜晏是不想让那病沾染上自己。说心中不怕,是不可能的,少年没有高伯乾那样不惧生死一心只为林瑜晏的真情。思及此,少年自惭形秽,有些愧疚。
      脚下不停,身体不稳的林瑜晏终于走到了大门边。这才回眸盯了少年一眼。少年好像明白了赶忙冲上前去:“你不能出去啊。你不能出门。”
      看少年不依不饶,林瑜晏执意要走。狠心咬牙,少年双手拍一掌大腿,低头说道:“好好好!你等我从后门赶车来。”说罢转身急速跑去马棚便从后门牵了马至前门。怨念极重的冲着翻身爬上马车的林瑜晏。怎么说林瑜晏也不肯坐到车子里,而是在前边跟赶马的少年并肩而坐,斗笠的绢丝遮挡下来,将他的憔悴遮盖的严严实实。
      “我可说好,咱们须得快点。话说你要去哪?”手中缰绳忽然被林瑜晏抢了去。林瑜晏这幅身子坐在前边冲着风赶着马,在少年身边,几欲昏睡。
      马蹄哒哒,渐渐缓慢,最终停下。
      下马之时,林瑜晏一下跌坐在地。少年赶忙绕过马要去扶他,可林瑜晏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就瞪了回去。少年一张脸憋得通红,几欲想哭,嘴上喋喋不休:“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没法看着你这个样子啊!”说着就冲上去架起林瑜晏。少年心中吃一大惊,这人和着就只剩下一件衣裳的重量了,轻飘飘的随着马蹄扬起的雪花就能飞走,如同尘埃。鼻头一瞬间就热起来,没忍住眼泪哗哗掉下:“你们得多难受啊……多……”话也说不全少年想到了高伯乾,不知那人是怎么强颜欢笑,面对死期将至的挚爱。而林瑜晏,明知道大限已到却要苟延残喘着痛苦的活着。看如今的林瑜晏还不如死了好。也就是不久的事了,这样痛苦的活着不如死了好。可林瑜晏若是死了,高伯乾还活得下去吗。所以林瑜晏一定是生不如死,却不能死。天呢,上天为何总是叫坎坷之人如此命薄。少年泪目于心中呐喊。
      搀扶着林瑜晏缓缓朝着青阶而上。
      仰头看,门上匾额高悬‘郡守府’三字。少年不知这里住着谁。林瑜晏要来,他就陪着来了。可那里都是恶人,他们拿着林瑜晏手里的白布进去通报,很久也不见一人出来宣见。
      林瑜晏就坐在青阶上气喘吁吁依靠着顶梁黑柱。等得太久,身体困乏的睡着了。少年脱下自己的衣裳,盖在林瑜晏身上。
      过了许久,一人狠狠一脚踢在林瑜晏身上,惊怒了少年,惊醒了林瑜晏。少年豁然起身,愤愤欲要争执,却被二人架住了身体。此时门庭之中缓慢而来一人,少年一眼便认出那人正是上次擅闯宅邸的带头之人,于是更加奋力挣扎:“瑜晏!瑜晏!你来找他干什么!瑜晏!我知道你舍不得高公子,舍不得他死,可你不能用自己的性命换啊这只会叫他更伤心。这可不是为高公子好,你以为你死了,高公子就能独活吗!”
      “堵上他的嘴!”高仲坤淡淡一声令下,少年的嘴就被自己的衣摆堵个严严实实,呜呜挣扎。
      支撑起身体,扶着柱子艰难起身后,林瑜晏淡然的看一眼少年,主动朝着府内去了。少年不知道那个不会说话的林瑜晏能跟高仲坤聊些什么。也没花多久的时间,林瑜晏就完好无损的出来了。
      郡守府外高仲坤步履缓慢却平稳地走出,在林瑜晏方才咳出的一滩殷红之血前停下脚步,双拳紧握,口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官腔:“林瑜晏,去日无多,好自为之。”
      高仲坤清泠的声音在空旷的街上回响,好半天,少年才看见林瑜晏冲着郡守大人淡淡一笑,不紧不慢上了马车。高仲坤繁复纠结的官服紧紧裹在身上,看起来沉稳端庄。
      “林瑜晏!”马车之后,高仲坤声音传来,林瑜晏顺着抬起头去。只见高仲坤站在雪地里朝着林瑜晏的马车一揖到底,如此厚待相送。
      原杀气腾腾的二人忽然一副相亲相爱模样,这让少年一时之间有了一种是非不辨晕头转向的恍惚。
      抑扬顿挫的马蹄声在林瑜晏耳边回响。他坚持坐在马车之外,仰头看着苍茫北国的天空,空荡荡,一只飞鸟也没。
      眼中却慢慢绽放着傲雪寒梅,殷红刺目。
      每一个大雪弥漫之天,林瑜晏但凡踩在雪上,心中便伤痛欲绝。每一步,都能发出骨头咯咯吱吱之声,每一步,都能听见狂风劲雪中夹在着那个人的哀嚎,几欲叫林瑜晏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夜里回去,少年给高伯乾开门来,面色始终阴沉沉不好。于是高伯乾关怀问道:“小儿,何故不乐?”
      “你一定要好好对瑜晏!”没头没脑说出这样的话来,高伯乾定定神看着少年,严肃问他:“发生何事了?”一边已经迫不及待迈步朝着房中而去。
      身后少年一把拉住高伯乾,解释道:“瑜晏没事,好着呢,今日还出去走了走!”
      “出门?”高伯乾定在原地,有些担忧。少年嘟着嘴解释道:“还不是因为你,我劝不住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出门做什么?”高伯乾总觉得心中害怕,胳膊却被少年拖拽着:“我估计,多半是因为你的买卖。”
      “此话何意?”
      “你真以为瑜晏呆了吗?从你的表情都能看出来。你瞧瞧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卖掉换了钱。我跟瑜晏都知道。所以……”少年停顿一番,认认真真的看着高伯乾:“瑜晏今日去找了郡守大人。”
      一听这话,高伯乾急了,横冲直撞的朝着屋子走,少年在后边死命的拉住,嘴上慌忙喊着:“郡守大人没为难他,两人就一小会儿便出来了。”脚下打滑,被高伯乾拖拽着在雪地里滑:“瑜晏这么做也是为咱们好。他舍不得看你受罪,你怎么忍心怪他?”
      暗夜之中两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天真的眼神,高伯乾怎么舍得对林瑜晏生气。
      始终没拦住高伯乾,少年也紧跟着冲入房中,关上门去。林瑜晏跪在案前慌忙的收起竹简。
      目光迎上跨步而来的高伯乾,瞧他气势汹汹林瑜晏心脏狂跳,真是到了某种时刻,林瑜晏还是害怕着高伯乾。却没料到,包裹上林瑜晏的竟是一个寒冷的拥抱。让林瑜晏的身体就像一朵暗夜之花,在高伯乾这张温床中滋生的更加繁茂。开在艳丽的黑暗中。
      少年失语,慢慢退出房间,在长廊上长呼一口气,冷白色的雾气升腾着消失在黑暗里。
      房间里传来羞人的声响,少年却不觉得羞涩,反而坦然的认为这是人间最好的交合,胜过男女之间。如同纯洁之花在冬季绽放。
      一朵,纯洁之花。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开在桥那头的拒霜花。花瓣落在林瑜晏的青丝上,他是那样慈悲之人,配得上雪白之花。
      近日以来,高伯乾总是早出晚归,林瑜晏很少见到他。少年心中几分失落,所以每日陪着林瑜晏说话,下棋,或是常常看着林瑜晏在竹简上不停的写着自己认不全的字。
      拖着惨败的身子,林瑜晏瘦的好似皮包骨。人也脱了形,五脏六腑都似挖空了一般。
      转眼间,又要立春。
      北国的春始终来的晚。
      家家户户的孩子们手里敲打着竹子木棍总要弄出些响声,一年才算热热闹闹。
      林瑜晏坐在院子里,衣冠楚楚,黑发间带着金簪。那是刘承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听着墙外的热闹声,林瑜晏也止不住的笑。少年在灶房里忙活着做些好吃的。虽然林瑜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可这总是一年到头。
      一阵烟熏雾缭将灶房里的少年呛了出来,眼泪汪汪的猛咳嗽,一边说道:“一年都过去了,那老道人真是骗子!还说我会富贵!”
      看着少年擦着眼泪,朝着林瑜晏而来,身上还带着呛人的烟味,林瑜晏也忍不住掩着唇角低咳两声,他咳嗽的很小心,生怕将心肺吐出来。
      “倒有一句,算他没说错。”少年嘀咕着,说道:“我能重获自由。”
      笑的浑身难受的林瑜晏也忽然想起去年立春之夜在聚茗馆里,那个会占卜的老道人。虽没有收自己占卜费,可林瑜晏还是苟延残喘的活到至今。如今听着新一年的动静,连林瑜晏自己都要嘲笑自己是恶人多长命。
      望公子好自为之。免教今生入黄泉,做个伤心鬼。老道人的话如今林瑜晏还记得,可林瑜晏宁可黄泉路上做个伤心鬼,也不能好自为之的活着。
      想着那些,有的没的。林瑜晏取下身前带着的白石,在手心里紧握了一会儿,随后放在眼前,眯起一只眼在阳光之下静悄悄的看着。
      雪还没融化,太阳已经放出了光芒。雾霾与阴云总会过去的。
      高伯乾今日绕到了聚茗馆取回了一些东西。不过珍贵的也没几样了。倒是有些旧物,在聚茗馆里存放了很久。
      方夫人这半年来也老了不少,女人总是老的快一些,可眼见着高伯乾都生出了白发,何况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女人。
      临走出门的时候,方夫人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瑜晏还……活着么?”
      虽然这样问并不礼貌,高伯乾却并不在意,“活着,就是不怎么好。这辈子太受罪。”
      “是啊是啊,太受罪。”方夫人唠叨着,总是话里有话的说:“他就是太受罪了,有些什么的,你一定要担待着他。别跟他一般计较。打他小就任性。”
      那话在高伯乾耳朵里打着转,高伯乾愣愣神随即点头允诺:“夫人放心。这节日您也忙,快回去吧。”
      “等等!”方夫人又叫住了高伯乾,扭捏一阵,若有所思的说道:“这儿还有不少瑜晏的东西,你一并带走吧。”
      看高伯乾面色有疑,方夫人叹一口气,意味深长的感叹道:“我那弟弟有呆症,你是知道的。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他曾见天在竹简上写的那些字儿,其实都是生平记忆里的故事。我想他是怕自己忘了。真是可怜。”说着流下两行泪。高伯乾记得自己刚回来的时候便见过,只是不知道方夫人还收下了那么多:“如今你载走吧,日后等他……”方夫人犹豫着本想说出:日后等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你便没事给他念念过去。转念间,便紧握上高伯乾枯老粗糙的手背,轻拍着改口道:“日后等他去了,你便烧给他吧,好叫他在那里有个念想,不寂寞。”
      这话很悲伤,甚至听起来带着诅咒的意味。高伯乾有些反应不过来,因为他认识的方夫人不是这样不会说话的人,这般戏言别人的身后事,于礼于情都不妥。无言以对的高伯乾安慰着方夫人,随后一个麻袋叫人抬着来了。里面是满满的林瑜晏手写的竹简。
      载着这么一车东西,高伯乾缓缓驶向远方。
      空气中,留下方夫人一声长叹。
      世人都到女子多情,男子薄幸。实则,男子若是痴情,那就是要命的执念。低抹着一行清泪,方夫人徐徐缓缓入了聚茗馆去。
      聚茗馆,一段情始于此,也终于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竹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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