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男情事录》无命公子

49、扶苏（3）

　　我身上的江南扬州织纺的青衣便突然污渍点点，我尚未开口，蒙恬已经按剑而起，怒目瞪向弹琴的女子。
　　女子似乎也从未经历过此等场景，而蒙恬身具神功，一怒之威足可退敌数百，又哪是一个女子可以禁受得起呢？
　　女子被蒙恬吓得后退二步，又撞翻一把椅子，一处袖口已经微微渗出些血迹，苍白的脸上也已冷汗涔涔。
　　我取出一方手绢，大略将身上的污渍拭了拭，向蒙恬摆摆手。
　　这位姑娘也不是有意，不可无礼。
　　蒙恬这才收剑侍立于我身后。
　　弹琴女子这才回过神来，脸色微红，掏出刚才蒙恬给她的银子，轻轻放在桌角，向我歉身道，小女子鲁莽，谢公子不责之恩，小女子走了，后会有期。
　　我笑，姑娘琴声怡人，清歌更佳，这块银子还是带着吧，你的琴也坏了，修的话也要银子，请不客气，否则在下倒是无地自容了。

　　弹琴女子眼睛里已经微微泛着泪光，亦不再说话，只是向我深深一揖，捡起桌上的银子，低着头快步向外走去。

　　我坐了下来。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也该上楼换件衣服了。
　　可是我正要转身的时候，我再次听见了吵闹的声音。
　　我回过头来，却看到快要走到门口的弹琴女子突然被隔壁桌上叫作老五的男人拦住了。
　　喂，我说你这妞儿，你怎么只给他们唱，不给我们唱呢？你是怕我们没有银子吗？告诉你，大爷们行走江湖，有的就是钱，难道，你只会给年青俊俏的书生弹琴，嘿嘿……
　　老五将两枚铜钱在掌心不停揉搓，发出刺耳的声音，嘴角现出昭然若揭的□□。
　　我，我的琴坏了……弹琴女子低着头，嗫嚅道。
　　噢，原来是琴坏了呀，可是大爷们也不要听你弹琴，你就给大爷们唱一曲，然后我们就给你银子，小妞儿，可好？老五大笑道。
　　大爷，我，小女子嗓子不适，改天吧……青衣女子有些畏惧，只是想走。
　　嘿，这天下哪有放着生意不做的道理，哪有放着钱不挣的呢？小妞儿，你可听过窑子里的姑娘不接客的么？哈哈……
　　这下弹琴女子的脸都唰地白了。
　　那叫作老五的中年男子却愈发得意，转头向他的同伙们大叫道，兄弟们，你们说说有没有？哈哈。
　　那一桌子的男人都同时发出了吃吃的□□，此起彼伏地大叫道，没有，没有的事……
　　还有一个叫，窑子里的姑娘敢不接客，她的小口可饿得慌哩。
　　然后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大笑。

　　我的脸也变了，蒙恬就要站起来，被我用眼色制止了。
　　弹琴女子勉强镇定了一下，抑制住眼睛里的泪花，抬起头，对着叫老五的男人说，好吧，小女子就为大爷们清唱一曲，请大爷们包涵。
　　然后弹琴女子便轻移小步走到那个桌子边上，清了清嗓子，唱道：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一曲唱罢，我更有些吃惊，原来这女子竟能越唱越好，唱到“卫侯之妻，东宫之妹”时，歌声幽咽，如丝韧长，让我动容。
　　弹琴女子唱完了，看看一桌子的男人并没有给钱的意思，似乎也习以为常了，便低了头转身欲走，转身时若有若无地看了我一眼。
　　我叹了口气，世间事大多是如此吧。
　　可是事情居然还没有结束。
　　弹琴女子还未启步，另一个男人却站起来，歪歪倒倒地端着一杯酒，一直将手伸到女子的抹胸上方，口齿浑浊地道，小妞儿，你咦咦呀呀地唱些什么爷们儿也听不懂，你也不用唱了，你把爷手中的酒喝了，爷就把这锭银子给你可好？
　　说着，那个男人就要拉女子的手。
　　我哑然失笑，其实男人的伎俩也不过就是如此，或者这样才是他们最想要的终点。
　　弹琴女子向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却仰起脸道，小女子不会喝酒，请大爷原谅。
　　那人哪里肯依，冷笑道，不会喝酒，鬼才信呢，我就不信，如果那个桌子上的小白脸请你喝酒，你会不喝？哼。
　　话音未落，那个老五也向我身上瞟了一眼，火上浇油道，原来出来卖的也都是喜欢小白脸的，哈哈，小妞儿，大爷告诉你，小白脸都是用来看的，大爷这样的才是真正能用的噢。
　　□□声再次浪潮一般起伏。
　　弹琴女子的声音虽然微弱，可是却很坚定地传了出来，对不起，小女子不是卖的，告辞。
　　一伙人哪里肯依，那个老五大笑道，姑娘，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卖什么不是卖呀，哈哈……
　　说着居然伸出一只油亮亮的手向弹琴女子抓来，一下子便将弹琴女子抱住，然后伸长脖了就向女子脸上吻去，看样子是要当众轻薄了。
　　我叹了口气，虽然我早已知道人心险恶世情不古，可是为什么，这个世界竟处处充斥着恶呢？难道，我的父亲，那个始皇帝才是对的？

　　我放开了按住蒙恬的手。
　　啪一声，那个老五的脸上便高高肿胀了起来，分明的四个指印宛如铁烙。
　　蒙恬将弹琴女子送到门边，我看到女子在临走时回头深深望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的眼神里一定只有空洞。
　　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我的子民们居然会如此张狂，看似这个江湖女子应该谢我，其实却是我应该向他道歉，我除了空洞还能有什么表情呢？
　　那一桌子的男人还不甘心，他们呈半圆状向我和蒙恬围了过来。
　　蒙恬并没有很费事，他只是捡起桌子上的一个酒杯，然后慢慢把酒杯按进了桌子里面。
　　陶瓷的酒杯当然没有木桌子硬，可是蒙恬的手放下去，酒杯居然完全无恙。
　　那个桌子上的人也是跑江湖的，中间不乏眼睛亮的，一看这架势便知道碰到高手了，也不再多说话，纷纷捡起行礼向我们拱个手抱个拳如潮水一般退了，转瞬不见。

　　我们似乎不该暴露行踪。蒙恬似乎对刚刚的事情有些梗梗于怀。
　　我知道蒙恬是从百万军中走出来的，如果不是我在场，他可能早将一屋子的人头都剁下来了，那样他才会觉得痛快。
　　可是我却希望能再给他们一些机会。

　　这么一耽搁，我回到客房里已经是深夜了。
　　我点亮床前的小油灯，便看到了桌子上的一片叶子。
　　我笑了，怪不得人们都喜欢行走江湖，原来江湖中的事都是充满未知的。
　　我在灯下仔细观察着那片叶子。
　　叶子上有字。
　　字迹娟秀，应该出自女子之手，如果妖也分男女雄雌的话。
　　字并不多：小妖何德何能，劳帝室公子亲临，有失远迎，不胜惶恐。怀念不如相见，拣日不如撞日。明夜二更，城北城隍庙，小妖谨具薄酒红帐，邀公子一叙，以慰小妖仰慕之心。
　　青衣。
　　我望着这段不伦不类的字有些苦笑。
　　如果这青衣果真是妖，倒也风雅地紧，字迹已经是如此漂亮，人面想必也不会差吧，不，不是人面，是妖颜。
　　可是大凡妖精，都能幻化形迹，改变相貌，所以即使有所谓妖颜，大概也未必可信。
　　可是它本来的面目，一尾蛇一匹狐，就是本来面目么？若是如此归溯，那万物皆是尘埃。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居然在梦中遇到了那个弹琴的女孩。
　　我仿佛又回到了黄昏时分在烛火的摇曳下听她弹那首曲子，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我梦见自己对女子说，你看，袅袅兮秋风这里，如果你不把音收回去，而是扬上来，到极高处再转到洞庭波兮木叶下，将两句唱成一句，岂非更妙？
　　然后那个女子便无限欣喜地唱了出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我在女子悠扬若诗般的歌声里沉醉了，女子的容颜因为歌声的渲染美到极致，我看到女子再次向我低头行礼，然后肩膀一缩，衣服居然就沿着脖颈滑落下去……
　　触目一片晃目的雪白，雪丘的尽处是嫣红。
　　我一阵恍惚，正要伸出手去，却恍然醒了，却是一梦。
　　然后股间有冰凉传来，原来我竟然梦遗了。
　　我抬头看看，天还没有亮，薄暮的微光将屋子里映得黑糊糊的不甚分明，而那个叫作“青衣”的小妖的信叶子还停泊在我的桌上。
　　我叹了口气，开始闭目练功。
　　我不想知道这个叫作青衣的小妖与那个弹琴的女子有什么联系。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不再见到她。
　　可是我也知道，如果的事情要么是没有发生，要么是避不过。

　　二更。
　　我一个人慢慢走在扶风县城北面的山路上。
　　那个城隍庙我白天就来过。
　　经过数年的战乱，扶风县城人丁并不旺盛，纵然是春天，山道上也并无多少人，所以下午我第一次过来时没有看到人，活人。
　　其实也不能说没有见到任何人。
　　因为昨天晚上在那一个桌子上吃饭的人我都看到了，每隔两里路一个，仿佛正好是为了迎接我而做的路标一般。他们每个人都向着城隍庙的方向，伸出一直僵直的手指着路的那一头，像是无声的邀请。
　　这些人里面有那个叫作老五的男人，有那个为了一个可能不漂亮的女孩痛哭流涕的二愣子，还有那个面目深沉的老人……
　　所有人。
　　只是他们都死了。

　　好冷哦。亲们莫霸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