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哈利欢·马尔福

45、生命宽度

　　华杨大厦并不算很高，在这个动辄几十上百楼摩天巨擎的城市里，区区二十八楼实在平凡无奇。方若绮曾经考虑过吃下商店街，蓬勃发展一番后就改建华杨，使之成为全市——不，全国离天空最近的大楼。
　　金皓薰站在方若绮的办公室里，目无表情地眺望远方。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如群山叠峦，纷繁建筑在雾气中变成苍凉的垃圾群，涣散，破旧，映在他空洞的瞳孔上。
　　方若绮斜过头，第一次用温和而平缓的语气对他说话。
　　“萧小姐的事，我很遗憾。”
　　他没有说话，亦是翱翔天际正式归属华杨以来，第一次，以坦白的沉默，回应狡诈的上司。
　　“明天报纸就会登了吧，手术失败的事？希望你节哀，皓薰。”
　　她的目光落在他额头上密密包扎的绷带，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依稀能感觉到内里不断渗出的血痕。
　　“逝者已矣，生者当珍惜。今天叫你来，是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商店街即将招标，我需要一个执行董事与我一起参与这个项目。你既是华杨的总经理，对公司运转非常熟稔，我想没有必要便宜别人，这是任命书。”
　　他垂下目光，看着那封外人看来无比厚重的馅饼。
　　“我……”
　　嘶哑的声音破了个口，每次吞咽都艰难无比。
　　“很抱歉，我现在的状态，只恐怕会坏您的事，辜负您的期望。”
　　方若绮满脸的难以理解：“我会给你时间调解，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如果做好了，我就可以把你介绍进董事局，从此华杨正式有你一份。”
　　在她眼里，金皓薰是个好用的人，有野心却懦弱，有能力却没有主见，因此易于掌控；而他的痴情稍出乎她的意料，一个女人的去世，竟然让这个男人把生命的堡垒尽数推倒，所有精血化成坟墓旁的废墟。
　　他慢慢摇摇头。
　　“真的做不到？”她仍然不甘心。
　　他疲惫地走到门边，声音浸着死亡的沉寂，低哑无力。
　　“我能继续活着，已经超越极限了。”
　　金皓薰拒绝参与商店街项目，华杨却拒绝不了执行董事的上台。三天后，任命书像一只白色的蝴蝶，翩翩飞向人事处。任飞翔从方若绮房里趾高气昂地走出来，目空一切地扫视着诸人的恭维。
　　三天前当郭秘书的提议放在方若绮桌上的时候，着实点燃天后怒火。
　　“你不是说解决这厮了吗？怎么他还活着？还被你推荐上来？你在搞什么？”
　　“您放心，我把他掩藏得很好，那三个小混混已经被杜家解决，临死前都吐露不了半个字。没有人会怀疑到任飞翔头上。”
　　“你知道他的能力，办得了吗？”
　　郭秘书推推眼镜，不着痕迹地将眼角的笑意推开。
　　“能力是可以培养的。更何况，他是全公司，对您最忠心耿耿的人了。”
　　方若绮眯起眼睛，敏锐地捏住对方话里乾坤。“难道最忠诚的人，不是小郭你吗？”
　　“他对您，和我对您的忠诚，是不一样的。”
　　想到任飞翔跪在床边，不住亲吻自己脚踝，连声说“你是我一辈子的女王”，方若绮慢慢舒展开肩膀，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萧依莉的去世在演艺圈砸下千层波浪，霎时将《风璨情迷》因为外界对评委组巨大的压力而不得不退出金像奖角逐的新闻活活压了下去。萧氏唯一的千金血脉，翱翔天际第一个艺人，除了方若绮以外黎华第一个公开表示欣赏的女星，犹如一株开到极盛的樱花树，疾风劲扫，骤然散落，带着青春清新的香味，三月正茂的鲜艳，被活活拗断了生命的根。
　　葬礼隆重奢华，萧老爷甚至从国外定做了个水晶棺材，不仅如此，还特意跑到杜氏进了大笔钻石做雕饰，有人戏言，盗什么慈禧墓汉武陵都不如把那棺材偷出来，几辈子吃穿不愁。
　　各路人马纷纷涌来，试图借哀悼之际跟萧氏众人套近乎。即使没有跟萧氏领导人握上手，彼此之间倒也认了个熟脸，充满悲壮气氛的葬礼上，倒成就了好几出大生意。于是萧依莉口碑更佳，众人恨不得这份“沉痛悼念”能永远悼念下去，棺材旁边，商机无限。
　　杜云芊派城仲暄和纪翔表达了深沉的哀悼；欧怡青从国外发来哀电；与萧老爷有过数面之交的穆勒也来电表示慰问，郝友乾带着一干人马亲自登门，而娱乐圈众星，几乎来了个齐透——这个把全世界记者吸引过去的葬礼，实在是增强曝光最好的机会。
　　由于人太多了，明星能被邀请到正厅的，只有方若绮、黎华和王瑞恩。
　　人潮中，躺在花丛里的萧依莉反而显得无足轻重，大部分人都最大幅度调动耳目捕捉周围流淌着的无色无味的利益气息，她白皙纤瘦的脸孔在一众黑黄扁胖参差不齐的扭曲表情中愈发淡定沉稳，带着一丝怜悯的温柔，宛若一睡千年的天使。
　　越过黑鸦鸦的头顶，纪翔终于在人群里找到金皓薰。其实并不难找，他一直站在她身边，献花的时候他矮身抚住她的脸颊，就像抚住一只盛着梦的水晶球。头上引人注目的绷带似乎在摩肩接踵中被弄得些微凌乱，纪翔皱起了眉。
　　冗长的礼，各怀心思的握手致辞……终于接近尾声，人们纷纷挪动脚步，有意无意向自己的目标靠拢，金皓薰正对着棺材离开的地方发楞，肩头拍上了一只手。
　　纪翔挤出一个鼓励的笑，皓薰的笑容显得无力而勉强。

　　再一次面对萧氏掌门人，金皓薰面容沉静，一呼一吸皆自然放松。
　　金壁辉煌的萧家，光彩夺目的皇宫，泛滥的是黄金珠宝，稀缺的是生命力量。金皓薰第一步踏进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着这里最珍贵的东西。
　　“依莉死了，”萧老爷那一头原本漂亮的银白头发一夜花白，灰色地带挂着枯得奄奄一息的枝桠。“我什么都没了。”
　　金皓薰开口，依然没有表情地。
　　“您有。在国外还有很多您的私生子。”
　　萧老爷一愣，眼角皱纹顿时蜷成道道沟壑。
　　“他们只是私生子，永远比不上依莉。只有你才能理解我的感受。”
　　金皓薰平静地望着眼前似乎一夜之间失去千年道行的老人，仿佛看到那个将自己七十年功力传给虚竹的无崖子，原来功力徒然丧尽，就是这么个形如枯槁的样子。
　　萧老爷伸出干柴似的手指，指指额头，“这里……还疼吗？”
　　那是询问儿辈般的关切，萧老爷第一次用如此慈爱的目光注视着金皓薰，似乎在他身上能挖出女儿的魂。
　　“我听说……”老人的声音有点发闷，“你接到电话的那天，从华杨的楼梯，一路跪着磕头，磕到二十八层天台。”他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又重新摆了回去，仿佛连品茶的力气也一并失去。
　　“别意外，那天把你跟那个小秘书从天台救下来的保安，是我……也曾经在我这里做过保安。”
　　金皓薰突然觉得疲倦无比。
　　原来萧氏在华杨也有卧底。没什么好奇怪的，女儿和大笔支票在自己这里，没直接在自己办公室放个探头算便宜了。
　　“小伙子，你挺傻的。拣了个休息日学藏徒跪拜磕头，整个华杨根本没人会看到你的痴心，白表演了。”
　　袅袅茶气蒙了眼，一片苍茫里那日情形再次映现。
　　为什么要那样做？根本无力做更多的逻辑决断，周末加班到凌晨，却接到手术失败电话。他觉得什么东西从胸膛里抽去，抽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忘记对那通国际长途说再见。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与端茶进来的莉玲擦身而过，对秘书的呼唤充耳不闻。
　　这个世界，只有现实，没有奇迹，没有神话。没有谁属于那侥幸的百分之二十，他早该想到，如果她真是幸运儿，又怎么会得那该死的病？
　　他从电梯门口走过，走进安全楼梯。
　　圣徒应该跋涉的不是吗？西藏的叠嶂群山里，圣徒们叩拜着石阶向上一层层盘旋，每一份叩头表示无上虔诚。于是他亦跪了下来，一级一级地，向上磕去。
　　“咚！”
　　“咚！”
　　“咚！”
　　……
　　……
　　每一声磕得身后的莉玲泪流满面，而他听不到冰冷的水泥与自己额头的撞击声。向上磕一下，膝盖分别再向上一级跪去，西裤无声无息地吸尽台阶血迹，灰尘迷眼，他却不曾磕错方向。
　　如果手术不存在奇迹，那么此时此刻藏徒般的虔诚能不能赐予一次神话？倘若一万个头能磕回她的笑容，他会用下半生磕完城市所有的台阶。
　　咚！
　　咚！
　　咚！
　　……
　　……
　　安全楼梯里外寂静无声，远古澄净清明的祭拜早已沉埋在城市最深的角落。他从一楼，不急不缓地，节奏稳定地，表情真诚地，慢慢向上磕去。
　　请把依莉还给我。
　　请把依莉还给我。
　　请把依莉还给我。
　　……
　　……
　　小秘书浑身颤抖着，终于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他回过头。
　　“莉玲，你也别这样。”
　　不要阻止我，也不要跟着我受苦。
　　小秘书抓住他的衣角。
　　“如果经理不回去，我……我跟你一起跪！”
　　金皓薰惨白的脸竟然浮起一丝笑容。
　　“那好，不过别磕头，女孩子，磕花了脸可不好。”
　　二十八楼，一步一跪，一跪一磕，一磕一声。
　　咚……
　　咚……
　　咚……
　　请把依莉还给我。
　　请把依莉还给我。
　　请把依莉还给我。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站在天台门口。铁门略已生锈，挂锁也随随便便歪在一旁。他向前挪动双腿，对着微敞的铁门恭恭敬敬磕了最后一个头，然后用最后的力气，推了开来。
　　阴天，凉风，深秋，无人。
　　无论科学还是神话，皆没有奇迹。他身体一歪，张大嘴巴倚靠在门框上，身后的莉玲，早已站不起来。
　　血彻底糊了双眼，糊了精气，糊了意识，糊了早已混乱不堪的感情。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摇醒，莉玲的脸在夜空中放大。他们靠坐在天台上，已经整整一天了。
　　头空空的，里面都是小秘书的回声，膝盖骨似乎被抽去，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他居然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一撑双手，蠕动着爬向天台边沿。
　　“经理，你要干什么！”莉玲的惊呼划破静谧的夜空，他扒住墙檐，有气无力道：
　　“我对自己说……如果磕到顶楼，她没有出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见她。”
　　莉玲凄厉的尖叫把似乎把夜的布幔撕成碎布，可二十八楼的跪爬，她再也没力气往前动星点。
　　“你很吵也，莉玲。”他不耐烦地皱眉，“她都死了，我活着干吗？我的意义没有了，从此以后孤零零地活着，被人欺负，被人玩弄，有什么意思？”
　　“经理……”
　　“如果你没力气回去，那就闭上眼睛，和嘴巴。”
　　“不……”
　　他探出身向下看去，落叶卷着深秋的枯黄擦过耳畔，他听见她最后的哽咽。
　　“经理！”
　　腹部慢慢腾空。
　　“听我说……”
　　脚尖快要摆脱最后的摩擦力。只要一点，只要一点……
　　“她还活着！”
　　……
　　……
　　……
　　伸到空中一半的身体停止向前移挪。
　　“她还活着，之前请求我不要告诉你，可她还活着，真的真的还活着！如果您掉下去，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
　　“你骗人。”
　　“真的！真的！若见不到她你再跳也不迟啊！”
　　莉玲打了手机，保安才上来把二人抬了下去，电梯到了翱翔天际楼层的时候，莉玲要求放下。
　　“经理，我这就带您去见她。”
　　在保安的搀扶下，他们进入办公区域，她打开秘书桌上的电脑。
　　金皓薰紧紧抓住桌角，似乎期望着萧依莉能从显示器里爬出来。
　　但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封邮件。
　　萧依莉手术前，特意发给莉玲的邮件。
　　『皓薰：
　　我多么希望你收不到这封信，多么希望能亲口吩咐莉玲把它删掉。可，就像我勇敢面对手术的概率一样，你，若得知我的死讯，也必须勇敢面对这封信。
　　如果说人世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那就是你，唯一的。这个理由已足够让我尽全力跟死神战斗，尽管一个人，尽管实力悬殊。
　　虽然人是群居动物，可人的本质很孤独。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以前我并不怕死，觉得生无可恋。现在不一样了，终日想的是，如果我死了，皓薰怎么办？
　　但写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已对此释怀。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让你狠狠地去爱，去思念，去牵肠挂肚，那是多么可贵的事情。人终有一死，区别在早晚，自从遇见你，我已把人生最精彩美好的部分全部提前享受，死也无憾了。
　　皓薰，不止一个人问我为什么会爱上你，这是我不到最后不会吐露的秘密。一个随时危在旦夕的女人，最吸引她的，就是生命力旺盛的男人。不管遭遇怎样挫折艰险，不管被压踩到怎样境地，他都不轻言放弃，战斗到底。是你，点燃我生命中仅存的激情，虽不能延展长度，却托宽了阔度。
　　你一定会把这份旺盛燃烧到底的对不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好好地，连我那份也一起活着的对不对？恩，我知道你一定会的，因为你是萧依莉看中的男人，你是阿喀琉斯般的金皓薰，我相信你。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像我这样的女人，一定会上天堂的，而上帝规定，凡自杀之人，自动失去上天堂的权利。所以我并不着急要立刻见到你，我会在天堂找个好位置，静静等待你，不管过多少时间，我身边的这个座位，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不要让我失望。
　　另：附件里有我给公司的一些建议，我斟酌了很久呢！请你一定要仔细阅读。
　　——永远爱你的，
　　依莉。』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显示屏，仿佛她站在里面，用素日云淡风清的动人声音，一字一句，念着这封不吉祥的来信。
　　听见噩耗后整整一天不曾落下的泪，终于大颗大颗滚下，化开脸上已干涸的血迹，溶成一团温暖的珍珠。
　　一滴眼泪破开白茫茫的雾气，显示屏变成了茶杯，眼前坐着的是她的父亲。
　　“还没说你今天的来意呢。”老人的微笑显得凄凉无奈，“她留了信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放心，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他从怀里掏出黑色记事本，翻开，里面夹着厚厚一叠签了名的空白支票。
　　“您的支票，还给您。”四个手指笔直站立着将支票簿推向前方，“我动用了您的一千万制作电视剧，这个——”他指指最上面那层签着自己名字的支票，“是我给您的分红。”
　　老人目光瞬时深不可测起来，他静静打量眼前年轻的男人，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想法，双眼乍看空洞，再一观察，透着不见底的镇定自若。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
　　“也许以后有。”
　　成熟的人不会把话说得太死太透，萧老爷那凄凉的神情渐渐平缓下来，终于端起茶，微笑着，轻呷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