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哈利欢·马尔福

41、约瑟回归

　　纯真年代群龙无首将近一月。城仲暄偶尔来下公司撑场面，跑几个小通告给艺人，杜云芊的情绪始终没有完全平复下来。
　　那样惨绝人寰的经历，那样刻骨铭心的伤害，在杜云芊每晚凄厉的“城仲暄”的尖叫中愈发清晰。她伸手抓向空气的样子一如那日，被挣扎着倒吊起来时的绝望无助。
　　城仲暄脖颈的血痕和额头的青肿始终不退，每次出现在公司都有新的伤疤。但杜云芊面对纪翔以及其他一干人等格外温柔乖顺，优雅地抬臂任护士注射的样子仿佛她只生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感冒。
　　方若绮听说原本嚣张无忌的纯真年代瞬间成了演艺圈的隐形人，不禁笑了。
　　“到底还是个小女生。小郭，你说，如果我把这个视频卖给媒体，杜云芊会不会自杀啊？”
　　郭秘书欠了欠身：“我觉得，打击已经够了。”
　　方若绮讥笑。
　　“连你也心软了？要我放过她？”
　　“我只觉得，没必要把杜云芊逼得这么紧。好像她家人并不知道实情，一旦曝光，事情搞大，对我们没有好处。”
　　“不错。”方若绮赞同地点头，“在没有好处的情况下，底牌不能那么早掀。这个重磅炸弹，得在关键的时候扔出去。”
　　郭秘书悄悄皱眉，没逃过天后敏锐的眼神。
　　“觉得我心狠手辣？”
　　“说到底她只是个小女孩。”
　　“小女孩？”方若绮拧起眉。“好厉害的小女孩，我在这里全心全意跟黎华斗，她在一边不声不响捡现成便宜还给我玩无间！用她的裙下臣给我来一招美男计，该死的纪翔把关古威的魂都勾走！如果不是金曲奖的评委卖我面子，纪翔就极可能是唯一的天王候选人！如果不是任飞翔自作主张给她下套，《末日战士》哪里轮得到关古威做主角！这是什么小女孩！分明一个怨灵人偶！最最厉害的是，她故意捧红天晴，让郝友乾跟我起嫌隙，让金皓薰跟我翻脸，让华杨窝里斗！我真看走了眼，怪不得她那么喜欢把男人放到裙子下面，那里才是她真正的武器，在人最没防备的时候一枪狙过来！”
　　一口气恨述完，天后扯过根烟衔在嘴边，郭秘书赶忙弯腰点燃。
　　她的脸在一片青烟中犹如装饰过浓的幽灵，缥缈着不真切的狰狞。
　　“方小姐，我认为暂时还是别行动得好。据说现在杜家老爷自己一片忙乱，连杜少爷也过去帮忙。”
　　“哦？什么事？”
　　“那个……”郭秘书犹豫了一下，“听说，杜太太怀孕了。”
　　天后双眸在烟雾缭绕中闪闪发光。
　　“那老头多大了？老来得子还真不同凡响。杜太太是续弦的吧？这样一来杜家兄妹立场就更尴尬了。那个杜云芊，忙她自己财产的事就够头大了，还敢到演艺圈来分一杯羹？”
　　她把视频来回拉着，似乎一生的怨气都在屏幕中发泄出来，似乎所有恨的怨的都尽数报应在里面那个拼命咬牙、双目痛苦紧闭着的女孩身上，似乎肩头负着的屈辱和不甘，顺着杜云芊年轻的血液，一股脑儿流了出去。

　　郝友乾向来主张，公事不带上床。
　　床是用来做私事的地方，若放几个文件夹，郝友乾会睡不着。
　　“芬芬，你也觉得我是工作狂吗？”他含笑望着身边的女孩。
　　林芬芬摇头。
　　“既然如此以后直接把东西放到我的书房。”
　　林芬芬再次摇头。
　　“真不懂事。”他刮了刮她鼻子，“一点不体谅你干爹的身体。”
　　“因为我觉得，看完这些东西，你会睡得更舒坦。”
　　郝友乾含着牙签匆匆翻了几页，林芬芬百无聊赖地环视周围，硕大的欧式吊灯边嵌着暗灰色墙砖，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铺着暖脚的高级淡红地毯，床头的雕花烛台跳跃着暧昧靡丽的光，月光就着夏日清凉的夜风，从大敞着的露台扑了进来。
　　宛若中世纪，幽深丛林中，魔王的城堡。
　　“芬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那声音披着寒骨的魔性，在耳边低沉却惊心地炸响。
　　郝友乾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魔法的眼睛犀利地瞪视着自己，林芬芬不自觉抓紧了床单。
　　“说什么交换小翎，根本只是借口。你的目的，是对付若绮！”
　　文件带着寒风，清脆地打上面来，白纸铺散着滑向地面，芬芬的神情却无比坚毅。
　　“郝老板，难道时至今日，你还想帮着那个女人吗？”
　　郝友乾没有说话，继续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个一脸稚嫩、目光却凶狠冷酷不顾一切的孩子。
　　“小翎是我的目的之一，而方若绮，是更重要的目的。”
　　“告诉我原因，林芬芬，”郝友乾面无表情，“我只知道，若绮对外人如何心狠手辣，可心里最最关心的，就是你。”
　　她吞了吞口水，心里只浮现四个字：破釜沉舟。
　　“先是我哥。我哥那么爱她，她却为了黎华而利用他，背叛他。我哥不知道，可我知道，黎华跟她讲电话的时候我窃听过。再是小翎。小翎有错，但她利用了她的错，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干爹，你也深受其害吧！最后——”
　　一滴眼泪滴落在手背上，她抬起眼睛，生平第一次，向一个原本毫无交集的男人，倾倒内心。
　　“她仗着有权有势，拆散我跟国杰！”
　　“赵国杰？”郝友乾眯起眼睛，“我听说过，是个流氓吧芬芬，若绮做得没错。”
　　“不！”女孩骤然尖叫起来，“她骗我！一直骗我！她给我听录音带，说国杰为了区区十万块离开我！可那次我去国外遇到了国杰……不，我是特地找他去的，抛下重要通告找他去的！他告诉我，方若绮一分钱都没给过他，是她派人把他打个半死，逼他照着写好的话一字字对着录音机念，里面国杰有吐血呻吟的声音，全部被剪掉！我回来找人查过录音带，确实，那是被剪辑上去的！方若绮自始至终都在骗我！”
　　谁在撒谎，谁说真话？郝友乾根本懒得去分辨，赵国杰事件的整个过程郭秘书只提过几句，毕竟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小人物，然而那双洞穿事实的眼睛在大脑本能的一转后就露出了然的光。
　　谁都在撒谎，谁都没有说真话。对于芬芬来说，她先发现谁欺骗，那个人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而另一方就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
　　更何况，芬芬内心，愿意相信的，只有赵国杰而已。
　　郝友乾对着烛光，无奈地笑了。
　　戴着面具扮贤良，面具后的步步为营，都没被揭穿过，唯一一次做好人，却变成彻彻底底的大奸大恶，方若绮能让黎华狼狈不堪，让郝友乾措手不及，偏偏在真心疼爱的芬芬那双天真烂漫的眼睛里，头尾倒置，完全逆转。
　　“所以回国后，你故意接近她，盗取了这些资料，再回头来找我，想我给你报仇？”
　　郝友乾滑稽地挥动着纸张，就像一个商场大亨，对着五岁的孙女谈家家酒里弹珠换香烟牌的“交易”，一脸好笑。
　　“干爹，你也看到这些资料了，方若绮都不敢藏在公司，全部带回家放保险柜。可惜密码太好猜，她和黎华的生日么。”林芬芬喘了口气，银铃般的声音在空旷的天花板散开，“你也看到了，这个女人好大的野心，她的目光可不仅仅在娱乐圈。”
　　“我看到了。”郝友乾的手指在资料上慢慢划过。真是太宝贵的信息，难为芬芬能搞到手。
　　“芬芬，你知道我讨厌别人背叛我，就像你讨厌被人欺骗。你心里爱着赵国杰，跟我在一起，如何能保证忠实我一辈子？”
　　林芬芬凄然一笑，“从小翎身上，我已经看到了背叛你的下场。正因为爱国杰，所以我不会再与他见面。更何况……”
　　“林芬芬，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上次差点被打断腿，如果再跟你有纠葛，我怕脑袋也保不住！”
　　她使劲摇头，郝友乾轻轻扶住她的肩膀。
　　“那我就再赌一次。”
　　她抬起头，眼前男人，前额已微秃，头发却整齐有致地梳倒在后，双目锐利中透出缕缕温情，瘦削的下巴勾起一抹怜惜。
　　“早点休息吧。”
　　“干爹……”
　　女孩傻傻地任由男人把自己放在床上，盖好薄被，然后，关灯，吹灭调情的浪漫烛火，退到门外，轻轻地，掩上门。
　　郝友乾回到书房，慢慢地整理到手的文件。
　　林芬芬的眉眼在大理石地面清晰映现，熟悉恍若多年前的那个女子。
　　若绮，你也觉得芬芬跟你很像，所以才执意把她留在身边，悉心保护，对不对？
　　只是有时候，把太像自己的人看成过去的自己，挽留和修补那错误的曾经，不过自欺欺人啊。

　　在杜家太太硬挺着肚子，恨不得世人能从她不到三个月的身板上看出十月后的成果的时候，一条纪翔认祖归宗的报道硬生生把杜太太的风头压了下去。
　　纪翔召开记者招待会，公开承认自己就是阿拉伯现任国王亲生儿子，名副其实的王位候选人。
　　镁光灯疯了般好像要把他闪成光影的一部分，没有杜云芊和城仲暄安排的记者招待会似乎连秩序也难以维持，原先安排好的记者座位基本上倒塌一地，记者们以摄像机做武器互相攻击同行，试图把自己朝王子的方向挤得更近。
　　“在此之前已有报道说您是穆勒的儿子，穆勒方面表示默认，而您一直没有任何回音。今天突然承认这个消息，是否有隐情？”
　　“传言克烈斯原本是王位唯一的候选人，你是不是想成为王位争夺战的黑马？”
　　“您是否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才故意闯荡演艺圈好引起生父注意？”
　　“……”
　　纪翔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保安正拼命把自己和黑压压的话筒们革出安全距离，他把台上早已准备好的麦克风朝自己挪了挪，清清嗓子，顿时，洪亮极富磁性的声音在大厅飘荡：
　　“准确地说，是那篇报道打动了我。”
　　场内霎时安静下来，纪翔的脸已被镁光灯闪得失去原本的巧克力色，唯剩一片剥离了种族的惨白。
　　“我一直犹豫该不该认祖归宗的原因，是不知该如何看待我父母的关系。但那篇报道让我理解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所以我愿意回头正视自己的家族。”
　　什么烂理由！——杜云芊对着电视直播不耐烦地挥手，顺带在城仲暄身上狠狠踢了一脚；
　　关古威坐在候机大厅傻傻地望着液晶电视里的画面，身边前来送行的欧怡青把那句“一路顺风”生生抛在脑后，与关古威一起目瞪口呆；
　　金皓薰举着给萧依莉端的茶水半天没放上桌，一对眼珠子几乎死死粘在电视机上，冷静如萧依莉，也不由惊呼出声；
　　……
　　……
　　所有人认为不可能的，纪翔做了。
　　一字一句，说得云淡风清，缥缈淡然，睥睨着高台下的一众记者，似乎加冕典礼前，王子已接受了上帝的祝福，沉睡的权杖在舒展的臂弯中划出明亮的光芒，石碑刻着无字文书，神谕在无声宣读。
　　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愿做。
　　既然连怡青都能干女佣的活，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去承担自己真正身份的责任呢？
　　黑鸦鸦一片潮水，突然像遇到摩西法杖的红海，自动分成两岸，隐形的红地毯上，克烈斯一步步走得如失去长子的埃及法老，脚跟稳定不住眼角的踉跄。
　　“克烈斯王子，请问纪翔的身世是真的吗？”
　　“二十多年后冒出的弟弟，您怎么看待？”
　　“王位与手足，如何平衡？”
　　克烈斯在纪翔面前站定，光彩夺目的对峙下酝酿着火山。纪翔冲兄长抿嘴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克烈斯一掀长袍，跨上去坐下。
　　纪翔的笑容愈发明亮，亮得让克烈斯眼前一花，以为看到的，是那个嚣张不可一世的女人。
　　他只从台上拿起一张纸，宣告道：“这是穆勒陛下与我做的DNA测试，报告显示我确实是穆勒家的人……”
　　废话！杜司臣为了调查纪翔身世能不把DNA一起调查了吗？
　　克烈斯指节因为用力过度捏紧而发白，分不清阳光还是闪光，一片光亮里纪翔的面容有点失真，而那坦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笑，却让王子发寒不止。
　　“不知道这份证据，能否让克烈斯王子殿下承认我这个弟弟的身份？”
　　克烈斯的脸色再也无法伪装成若无其事。
　　纪翔开这个记者招待会，事前连杜云芊和城仲暄都不知道。尚在国内的克烈斯一个小时前接到纪翔电话，说要公开身世，希望陛下不吝前往，急得克烈斯立刻把原本给父王准备的私人备用飞机给调了过来。
　　一上台，什么寒暄都不给，直接一个烫手山芋扔了过来。作为穆勒长子，是否承认这份证据？当然内里都知道是真的，但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克烈斯知道，一旦当场承认，意味着不能再度推翻，意味着纪翔的身世盖棺定论，意味着整个阿拉伯全部被动；如果否认……克烈斯不知道这次动作杜家在后面扮演什么角色，不怕对手强，就怕不知道对手多强！一份实实在在的证据，叫王子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对。
　　原本穆勒的如意算盘是，纪翔的身份先不要惊动外界，毕竟年轻风流留下的情债，声名好听，就王族之间私下沟通后，悄悄迎回纪翔扮个认族礼也就罢了。对于克烈斯来说是最好不过的方式，既使杜云芊能顺利嫁入穆勒家成全双方的商业合作，又因为纪翔的低调回归，不损害自己早已传扬在外的继承名声。
　　第一个意外是纪翔不肯回归，这既在克烈斯意料之外，又在穆勒预感之中；
　　第二个意外是那篇声情并茂的报道，杜云芊的捣蛋把穆勒的棋盘都差点掀翻了。不过好在，既然纪翔不肯承认，己方也保持沉默，风头过后，大家都会忘记此事，婚事还可从长计议。
　　第三个意外杀得父子俩措手不及。估计穆勒在阿拉伯也只有跳脚的份：纪翔居然一反常态，大张旗鼓，炒作自己的身份！
　　这就好像，一个女中音在悠扬地哼唱布鲁斯的时候，琴手突然变性，直接往上跳了个八度，把嗓子活生生拉出破口！
　　“殿下？”
　　纪翔温文尔雅的招呼把克烈斯从震惊里拉了回来，他定定神，冲着台下突然之间无比安静的人头，挤出勉强的笑。
　　“上一代之间的感情我们自当尊重，若这份证据确凿无误，我当然热烈欢迎兄弟回归！”
　　果然是惯对大众的老油条！纪翔的眉角淡淡上挑，挑走克烈斯一切的外交辞令，几近无礼，咄咄逼人。
　　“那么殿下认为，这份证据是否确凿无误？”
　　克烈斯望着那双褐色迷人的双眸，那个遗世独立、困于铁笼被人观赏戏弄的猛兽纪翔不见了，过了满月，他脱下兽的衣，披上人的皮，掰开锁链，走出牢笼，走到满天星辰下，对着路人目露含笑的凶光。
　　那个路人，就是自己。
　　在眼前这个流着相同血液的男人身上，他感到一股莫明的压迫。
　　记者不是吃素的，二人无形对决乃头条中的头条，立刻有敏捷的记者趴到台前：“克烈斯殿下是否愿意承认这份证据的真实性？”
　　翻译刚把问句翻完，克烈斯就一阵头晕。外国记者太狡猾了，丝毫没有阿拉伯人的诚恳朴实。
　　不管证据是不是真的，你克烈斯是否希望是真的？你是否真心接纳同父异母的兄弟？你是否真如宣传所说，是一个气度非凡胸怀社稷的王子？
　　克烈斯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我……当然很希望是真的。”